余轡扶桑
內蒙古作家協會會員。曾在《短篇小說》《小說月刊》《長江文藝》《文學界》《海燕》《啄木鳥》《鹿鳴》《雨花》《芳草》《東方藝術》《紅豆》《當代小說》《遼河》《廈門文學》《散文世界》《福建文學》《鴨綠江》《延河》《雜文月刊》等60多家雜志發表小說、雜文、散文、詩歌、舞劇本、電視劇本、報告文學、專訪,戲劇系列評論、小說系列評論、《紅樓夢》系列評論等500余篇。曾出版雜文集《等待情結》。
文學藝術中的惑然論
一般讀眾只知道《紅樓夢》的另一書名叫“石頭記”,并不知道“紅樓夢”還另有幾個備考用名,而且就紅樓文本的說法——這部書的“作者”也似乎還有好幾位哩。
——這在我初讀紅樓時,覺得挺新奇,后來想到,是作者故設迷局。
書開篇不久這樣寫到: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指石頭對他的表述),思忖半晌,將這《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大旨不過談情,亦只實錄其事,絕無傷時淫穢之病,非假擬妄稱,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聞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是啊,那石頭與情僧顯然無可考,而“孔梅溪”也基本無考,亦該是作者假托(因文本中此類“假托”很多),以我探得的“紅樓垂直解讀法”——即諧音暗喻,其意當謂“恐怕世上沒有這類希罕物”。于是,那《石頭記》《情僧錄》《風月寶鑒》似乎就無所謂有與無,從旁釋注而已。這樣就只剩下曹雪芹的“悼紅軒”和《金陵十二釵》了。
——從這一側面看,胡適先生當年力排眾議的“曹氏考證”是真有道理的。
——那么,我們翻回頭來想,紅樓夢作者到底為什么要搞這么多彎彎繞吶?
而且紅樓文本接下來的“彎彎繞”更多:“寶玉之謎”“秦可卿之謎”“黛釵之謎”“香菱之謎”“金鎖之謎”“麒麟之謎”“叔嫂瘋魔之謎”“薛寶琴十首懷古詩之謎”,等等。細數紅樓文本當有上百個大小“謎團”,且都具多解性,甚至悖論性——這是為什么?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一幅畫。
荷蘭版畫大師埃舍爾的那幅著名的《畫畫的雙手》。那畫面上有兩只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感覺像是一個人的兩只手;而這兩只手各執一支畫筆在畫“對方”——那只右手正細心地描繪左手的衣袖,并且很快就可以畫完了,而在這同一時刻,那只左手也正在執筆細心地描繪右手的衣袖,且也正好處在快要結束的部位,畫面就此戛然而止。
這樣,這幅畫也就把一種“迷惑”拋給了我們:究竟是那左手在畫右手?還是那右手在畫左手?我們不管怎么看都無法辨別開?當然,我們也能想到,這兩只手無論哪一只都是畫家埃舍爾的手畫出來的。說來,這畫跟埃舍爾的其他許多版畫一樣——既真實又荒謬、既有可能性又無此可能性;你說不清誰是起點?誰是終點?哪里是傳統?哪里是繼承?畫家對于這些造成錯覺又令人迷惑的空間,似乎意有獨鐘,總是在二維空間里把三維的物體表現得既分割又對稱,又循環連續著,而冷靜思考之后又是那么的矛盾與悖理。
——那么,吊詭的埃舍爾大師到底想要用這畫傳遞給我們些什么信息呢?
于是我想,埃舍爾大師肯定跟曹雪芹大師一樣,是要告訴我們一些道理的。而且是很深的、不能明言的、要求我們用自己的思維來感受品正考量的、似乎無法來確準定義的道理。想來想去,用現有語匯我只能稱之為“或然論”或叫“或然判斷”“或然思維”。
——說來,這也是印度古老的耆那教哲學的余韻。
紅樓作者的糾結用心是潛隱在小說文本的情節之中的。而他真正的意達,又遠在文本文字之外。他用編造故事、自圓其說,乃至諧音暗喻、模糊邏輯、偷換概念等手段,都是來干擾讀眾思維,使讀眾一翻開這部書不知不覺就陷入一種思索的“陷阱”里——先追索起這本書的作者到底是誰?這書的名字該用哪個為好?等等。這是什么?小說藝術——即“閱讀陷阱”或叫“懸念”之類。更重要的是,曹翁是要用這種具“或然論”的認識方法向觀讀者的智商發起挑戰。因為,曹翁深知被幾千年皇道統文化禁錮而智障甚深的華族人的認識論的單一與頑固,不用“或然分析”的方法刺激,人們思想難脫窠臼。而這種有意啟迪讀者搞“或然判斷”的意緒,將隨小說的展開,作者再不斷拋出其他“謎團”進一步啟迪讀者;以便由一種思索最終構成紅樓藝術的“或然論”這一概念。否則,鉆進死胡同便成了可笑笨伯。而以往我們的許多紅學家大多鉆進了一些死胡同。因他們或多或少都殘留著皇統文化教習,于是智障了——這實在不是他們的愿望和努力能轉變得了的。而這“或然論”概念非但把紅樓整部小說內涵加深,同時又能使讀過這部小說的人思維得以提升。這種“紅樓或然論”的目的,是要我們“臨假求真”、“諸假中再求真”。文中幾次提到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絕妙對聯,就是啟示這“或然判斷”的標識語。這是作者的創作方法論和暗示給讀眾的閱讀方法論的最完美結合。
那么,我們翻過來再看埃舍爾的《畫畫的雙手》。這畫所傳遞給我們思維的信息,也跟曹翁一樣,是要啟迪人們作“或然思索、或然判斷”的;從而提高我們的智性。因為我們眼下的世界太復雜,充斥著不確定性、未知性、悖逆性,悖論之理潛于社會各個角落,許多事物,只要從另一角度看就截然相反了。生活中,人們逐漸喪失了統一的價值判斷,“偶然法則”常被奉若至寶,人的心魂呈碎片化——不能再用單一思維、以表面條件來斷定好與壞、正確與不正確、光明與不光明的……當然,這肯定不說明一切都是無定論的、一切都是虛無的。但這一切都須我們的思維方法多角度、多層面、具分析意義的。而此種啟迪人類思維的責任,自然就被人類的“白馬群落”——文學藝術家主動擔承起來。
這既是文學藝術家的職能,也是他們的責任人生所系,更是他們的功德——于是,《紅樓夢》成了中國文化的萬里長城,埃舍爾版畫的哲學意義也超越了印象派現代派繪畫。
文藝的超前與怪譎
我曾戲謔地對年輕朋友說,文學是搞“舊文”的。這是針對“媒體新聞”而言。
其實,這話太不準確。文學的任務,是作家要把自己所經歷的、所感痛徹心身之事,加上百倍的思索、藝術釀造呈獻給當代,更主要是給未來的讀者的。這一工程之偉大,往往不在于同代人認可與否,而在于來世,所以才有“澤披后世枯槁當年”的說法。
——因此,要說文學藝術該為誰服務?準確說,服務于未來。
現代人知道老舍先生的,大多熟悉他的京味小說《駱駝祥子》《四世同堂》和《茶館》什么的。因為這些作品都是寫舊中國的,尤其反映舊中國的苦難,這是后來的社會管理者比較推崇的,自然就洛陽紙貴。可老舍先生有一部真正驚世駭俗的小說,叫《貓城記》,我們大多數人卻聞所未聞。這足見文化控制是一樁多么可怕而令人深索的事情。
說是有一架飛往火星的飛機(或叫飛船)突然與火星碰撞,搞得機毀人亡,只有“我”幸存了下來——于是奇跡發生,“我”被帶到外星的貓城,來到一群長著貓臉的人中間。
說這貓城,也是有兩萬多年文明史的古國,古代時他們就與外國人爭戰過,且還打過勝仗;可在最近五百年中他們熱衷于內訌、自相殘殺,結果倒把怎么跟外國人打仗的觀念乃至經驗都忘在了腦后——這樣,他們一心對內,致使自己的貓文明漸漸退化。“我”就親眼目睹了一場貓人與矮子兵的戰爭……可惜到最后,貓城居然在戰爭中覆沒。此外,這些貓人退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自皇家到平民家長期食用一種叫“迷葉”的食物,一天不吃便自上而下“癮”無可忍。而“他們的醫生就是——噢,他們沒有醫生”。
看,老舍先生的這番手筆,與他那已經令我們嘖舌不止的京味小說何其迥異。由此,也使我們對老舍先生的藝術思維之廣博、思想認識之深刻有了較之以往的全然翻新。
其實,一聽即知,這是老舍先生作為中國近代文學大師,雜揉了當時西方正流行的象征主義、表現主義、黑色幽默等藝術手段,針對中國文化,針對華族人“好窩里斗”的劣根性而寫的一部對整個民族有著深痛喻時警世意義的難能可貴的大作。這部小說遠遠超出老舍先生那些多見苦難卻較少有反思意識的其它小說,是先生的一部巔峰之作;是我們在經歷了十年文革浩劫之后反思起來越加覺得十分珍貴的一部文學作品。歷史沒法假設。但我們可以推想,如果這部書在上世紀中葉,也就是小說誕生的年代——1932年就曾得到國內上上下下的珍視,讓人們以此反思靈魂、反思文化,起碼在后來中國的幾度內亂中也能減少些損失吧。當然,一個民族的劣根性不是一部小說能解決的;我這種思考,也許會被很多“聰明人”認為是荒謬、無知、迂腐、可笑的,可愚笨的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西方讀者是不俗的,他們對這小說的題材格調十分喜愛。瑞典文學院認為這是一部超越時代的作品,曾討論老舍先生的諾獎提名;但因先生那時已勇投了太平湖,才把這殊榮讓同處亞洲的川端康成撿去了。這樣,跟沈從文的悲劇一樣,中國再次失機于諾獎。
生命是脆弱的,文學家的生命似乎更脆弱些。像老舍和沈老這樣的民族文化精英,我們是否該給予些起碼的愛護吶?尤其他們的優秀作品——他們那些讓我們一時還搞不懂甚至有些逆反的作品,我們能否先予珍視而少做些即興結論呢?要知道文學藝術如果沒有對當代的逆反性,也就失去了“她”的未來性。這就是“澤披后世枯槁當年”之解。
西方有一種藝術流派叫“達達主義”;他們的基本主張就是反傳統、反審美、反常規、反理性、反統治的;有人說這是“虛無主義”的,我看不是。這不過是我們常說的“矯枉必須過正”罷了。人的視角與思維總在習慣的軌道上繩規尺墨地運行,那樣好嘛?
這又讓我想起達利的那幅《內戰的預感》的畫了。不知怎么?每逢見到這幅畫,我都思想多多——被“她”那觸目驚心的形象打動著——乍看,那顯然是兩個人在爭斗,因為他們明顯的具有兩顆頭腦,且都蓬頭憔面、苦不堪言;可你若細審,他們又是一個身體分出的兩半——上面的一位只有一個乳房和一只腿及腳;下面的一位只有一條胳膊及手、殘缺的上身、木塊似的臀;一個被踩在腳下,卻能伸出一只強健的胳膊和手惡狠狠地抓住上面的那個的占優勢者的乳房,用力擠奶……他們其余肢體都哪去了?顯然在相互殘害中失去——散落在地上……上面還有見不到一絲蔚藍的天空,大地上一片狼藉……
——該說,這是我們中國人可聯想多多的情景吧。
達利是位西班牙藝術家,而西班牙歷史上是長期受異族統治而內戰并不多見的國家。可達利這位“超現實主義”大師、畫壇“怪才”、“20世紀藝術魔法大師”卻能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內戰”之前的“預感”有如此深透獨到的醒悟,并能通過如此精準的、撼人心魂的畫面將其表現出來,實在令人欽敬乃至膜拜。藝術的恒久價值就在于“她”的普世意義;達利的這幅《內戰的預感》在一定意義上說就是為中國人而畫的。
——這與老舍先生的《貓城記》有異曲同“功”之妙。
這也再一次讓我們理解了文學藝術家們的良知是相通的,是超越種族、國界乃至歷史的,是那些只會在現實矛盾中轉圈圈的社會管理者無法企及的,值得他們潛心學習。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