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會是什么

竹劍飛

浙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歌月刊》《中國鐵路文藝》《當代小說》《雜文選刊》《小說月刊》《雪蓮》《青春》《黃河文學》等報刊雜志，作品多次被轉載，并入選各種選本和年選。

一大清早，確切地說天還沒大亮，東門菜市場就已經開始忙碌。汽車聲摩托車聲電瓶車聲攙雜在一起，再加上人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構成一曲最原始的生活交響樂，揭開了這個城市的序幕。攤主們都在出攤，忙著運貨，有鮮肉，有水產品，也有蔬菜，當然還有一些并不起眼的雜貨，卻是人們生活需要的。攤主們將貨物從批發市場或家中運到市場內，擺上攤位。他們邊整理貨物，邊相互說笑，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當然還有前一天發生的新鮮事。

攤主們出攤都很早，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搶占好的攤位，即使這個攤位包月使用的，他們也要早一點兒占領，擺上貨物，并且盡量地向兩邊擴展。攤頭四周都擺滿了貨物，有時顧客通過都很困難，但攤主卻視而不見，只要生意好就行。顧客們也顧不上這些，看見貨物滿滿的有挑選余地，就哄過來，對自己的胃口，新鮮而又亮麗的，就買。攤主都喜歡擺攤超過橫線，誰先擺，誰就超過橫線占用別人的攤位，哪怕僅僅是一點點也好。

阿強在攤位上開始整理貨物，他經營蔬菜。他將蕃茄、茄子、辣椒一一擺放。他沒有包月攤，但他的攤位卻是固定的，沒人敢搶。阿強算不上這個市場上的惡霸，他只是在這個市場上蠻橫一點兒，處處都要占一份便宜。也許他的個頭比較大，聲音比誰都要響亮，拳頭也硬一點兒，動不動就要打架。阿強一年四季都剃了個光頭，像這個市場上的一盞大燈泡，頭皮泛青，樣子像剛從“山上”下來。阿強在市場內公開說過，誰想占他的攤位就滅掉誰。阿強說這話時咬牙切齒，別人就都讓他三分，怕惹事生非，惹不起難道還躲不起，反正這市場內有空閑攤位，不愁沒地方擺攤。而且大家都在想，到這個市場上來干嘛的？是來掙錢的，不是來打架的，也不是來吵鬧的。阿強占據的攤位也就大一點兒，沒有包月攤，臨時攤位出錢便宜，可他卻占據好攤位。誰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阿強還常常要擴展到別人那里去，現在他就將半只籮筐放在隔壁攤位上，他總是要超出那條橫線，多放半只籮筐也好。那個攤位是唐連根包下的。唐連根包了月攤，他出了大價錢，他是外地人。唐連根的攤位和阿強的緊緊相連。唐連根經營咸菜大頭菜，他只需放幾只壇子，像他這個人一樣瘦弱。唐連根縮在一邊，像一根咸菜。阿強就不一樣，一筐筐新鮮的蔬菜疊在攤位上。遠遠望過去，總是看見阿強的蔬菜攤位十分顯眼，沒有看見唐連根的咸菜攤。兩三壇咸菜算什么？阿強攤位上顧客特別多，常常你擠我，我擠你，為了買他的蔬菜都要擠到唐連根的攤位上。唐連根攤位前都擠滿了買阿強蔬菜的人。唐連根心里苦，但沒有話說，只是郁悶地抽著煙，一支接著一支，干坐在一旁，傻看著這些人。阿強感覺到唐連根的情緒，他大方地拋了一支煙給唐連根。阿強會經常拋香煙給唐連根。阿強說，你抽煙唄，歇會兒也好。什么話？唐連根只是嗯地一聲，聲音輕的也許他自己都聽不清楚。或許唐連根在想，為什么這些人不買我的咸菜？買蔬菜時稍帶一點兒咸菜那多好，我擺在阿強旁邊也算沾上一點兒福。唐連根拿起阿強給他的香煙，看了看牌子，比他自己買的要好，他有點兒舍不得馬上抽，只是放在鼻孔下聞了聞，香，隨手裝進自己的香煙盒子里。

阿強將貨物放在唐連根攤位上，唐連根也沒話要說，別人則更沒話可說，多一事還不如少一事。阿強是什么人？市場上人都知道。不僅市場上的人知道，市場外邊的人也明白。唐連根只是私下里對人說，讓阿強早一點兒賣完唄，他走了我就可以多放幾只壇子，我反正有時間，在家也是閑著，我就在市場上多待一會兒，我也嘗嘗占據他攤位的滋味。唐連根輕輕自笑，算自我陶醉。他慢悠悠地吸著煙。已經抽到煙蒂頭了他還舍不得丟掉，他繼續抽，一直要將那煙蒂抽盡，沒有落下什么。大家都跟著笑，傻帽兒一個，誰不想早一點兒賣完好回家？回家還有活要干，農田正忙著。唐連根卻說，我在家也沒事，家里由老婆打理，種菜腌菜，再收購一些別人家腌制的菜，我一個老頭子在外面能有什么事？唐連根是外地人，從鄰縣過來，在這個市場附近租房賣咸菜。有人就打趣地說，找一個花姑娘吧，別省著錢，人生苦短。唐連根卻說，我不節約錢，我一個人也會開銷的，我要吃要喝。說著就拿出一只手機在眾人面前搖晃一會兒。大家都笑，什么破手機？丟在垃圾箱里都沒人撿。有人則打趣地說，你打一個看看，怕是玩具。還有人說，借我用一下。唐連根忙將手機藏好，像藏媳婦似的說，不給你們看了。唐連根背過身去，佝僂著背，像他老婆腌制的一根咸菜，走了。

阿強將貨物全部擺上攤位，他看了一眼唐連根那邊的攤位。唐連根的攤位還是空空的。這老家伙今天怎么啦？睡過頭，不會。還是不想出攤啊？更不會。他不來算我運氣，但阿強還是只占他半只籮筐。

不用看，他來不了，胖嬸說。胖嬸瞟了一眼阿強。胖嬸就擺在阿強對面，也經營蔬菜。胖嬸已經看了阿強好幾眼，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胖嬸邊向茄子灑水邊說，他的攤位這個月歸你了，我說的。

什么？阿強瞪大眼睛，好像聽錯了，看著胖嬸。大白天的說什么夢話？阿強知道胖嬸這個人，喜歡搬弄是非，喜歡說話有一句沒一句的。

我沒有說夢話，胖嬸說，天已經亮了，這下我肚子有點兒餓。胖嬸招呼面店老板，說，快送一碗面條，今天要多加一塊大排，面要加量。

阿強說，撐死你，這么胖還要吃這么多。阿強看著胖嬸艱難地扭動腰身，身體一上一下搬動籮筐。

胖嬸看見阿強在看她，就說，你也想吃面？那今天就算我請客，能吃就多吃一點。

怎么能吃就多吃一點？阿強不明白這個胖嬸，什么意思？心里虛虛的，平日里可不是這樣啊。

怎么了？想開啦？這時，謝一峰走了過來，對胖嬸說，不要只想開一天，要及時行樂。謝一峰又轉身面對阿強，看了阿強進的貨物。謝一峰和胖嬸剛好相反，身材瘦小，尤其那下巴，尖尖的。阿強一點兒都看不慣。胖嬸卻說謝一峰有個性，尤其那下巴，像一個電影明星，卻記不清楚是誰。

阿強心里想，這兩個人今天怎么啦？一胖一瘦的，卻沒有理他們，只顧自己擺攤。

你還不知道？謝一峰對阿強說，出大事啦，昨晚唐連根被殺了。謝一峰也是經營蔬菜，整個二樓區都是經營蔬菜的。謝一峰原來就擺攤在阿強旁邊，倆人緊挨著經營蔬菜，也就是現在唐連根的攤位。倆人都經營蔬菜，而且都想擠掉對方，自然會針鋒相對，常常要為多占攤位吵鬧。有時，倆人還會相互擺擂臺，賤賣蔬菜，比誰的價格低，甚至還要動手打架。還是唐連根大方，看著他們倆整天吵鬧不忍心，做一點兒小生意多不容易，就說，我和謝一峰換一下攤位吧，我經營咸菜和阿強不沖突。唐連根就擺在阿強旁邊，像一棵大樹下的小草。

怎么可能？阿強看著謝一峰問，昨天還好好的，他對我說要去買月餅。你們倆一搭一檔的算什么事？不能這么損人，我看不慣。阿強和謝一峰的矛盾也是由胖嬸挑起的，他們三個都經營蔬菜，而且攤位都是緊挨著，相互之間難免為顧客爭吵。胖嬸曾對阿強說，謝一峰擺攤在你旁邊是有意的，這個市場蔬菜生意做得最好的是你，謝一峰不服帖。阿強知道謝一峰一直不服氣，曾在背后說過自己的壞話，說他靠的就是下三爛貨色。現在謝一峰擠過來，很明顯沖著自己，阿強就看著謝一峰怎么賣蔬菜，他賣什么價格自己就會比他低一二角錢賣，甚至低一元，看誰有本錢。

嗨，瞧你的，什么市面？還算這市場里的人嗎？胖嬸說，全市場的人都知道了，好像就你一個人還蒙在鼓里。胖嬸給茄子灑完水，又給蕃茄灑水，好像這些蔬菜都要洗個澡才能出售。那些蔬菜在胖嬸的洗浴下，確實個個都變成出水美女，光彩照人，擺在攤位上等待顧客招聘。阿強曾對胖嬸說過，說你那些蔬菜就像你的閨女一樣，個個鮮艷，人見人愛。胖嬸聽了很高興，感覺不錯。不料，后面阿強還有一句。阿強說，中看不中用。胖嬸聽后，幾乎是五內如焚，隨手抓起一只光亮的蕃茄砸了過去，想打阿強的臉。阿強不但接著蕃茄，還嬉皮笑臉地說，你想嫁閨女啊，那就在后面排隊吧。

謝一峰給阿強遞了一支煙，說，昨晚大約九點鐘光景，有幾個流竄犯闖進唐連根的家。

阿強看著謝一峰的下巴，說，昨晚是中秋節，唐連根不回去？他說過要買幾塊月餅回去的。謝一峰那個下巴也不怎么樣，胖嬸還說它好看，呸，真騷。阿強在心里罵了一句。

胖嬸說，唐連根哪舍得回去，光車錢不說，還要誤了明天的早市，一天的生意。

嗨，這老頭兒，阿強說，也許，說要去買月餅都是假的，騙我們說的話，他根本就沒有去買月餅。

謝一峰說，這么說來，也許他連月餅都沒有吃上。唉，謝一峰嘆了一口氣。

胖嬸說，他啊，十五的月餅十六吃，哪像你們。

謝一峰說，唐連根也不容易，生了四個兒子，兩個兒子結婚了，還有兩個兒子。

胖嬸說，多不容易啊，他一生都在還債，不像我都是女兒，省心。

他家有什么？都是菜壇子，我去過，阿強說。阿強提高了嗓音說，為他那幾個零花錢弄得著這樣？誰會看中？阿強瞪大了眼睛說這話，好像要跟什么人干一仗。平日里，阿強要打架時眼睛就特別紅。唐連根曾對阿強說過，就怕你瞪眼，你一瞪眼就知道誰該遭殃了。你瞪誰，誰就倒霉。阿強曾半真半假地問過唐連根，說，你怕我嗎？唐連根說，我又沒惹你，怕什么？唐連根說這話時，不敢正面看著阿強，尤其是阿強的眼睛。阿強知道唐連根其實心里很怕他，只是不好說出來，沒那面子。但阿強除了占他半只籮筐，其它也沒欺負他。反過來說，阿強還是唐連根的保護傘。唐連根說，大樹底下好乘涼。

唉，謝一峰說，天有不測風云，據說那幾個流竄犯事先也蹲過點兒，卻闖錯了門，偏偏闖進唐連根的房子。撞見了，怎么辦？又帶著兇器，只能算唐連根倒霉。

阿強沉默了一會兒，他看不慣謝一峰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好像跟自己無關。當然，他和唐連根被殺是無關的，但也不能這么說。

阿強說，這么說來目標是樓上，我去過他那里，樓上住的那個是有點兒錢，還包養了一個。

謝一峰說，警察估計，那些流竄犯在市場周圍已經轉悠過好幾天了。

阿強說，那為什么我們沒有注意過他們？

謝一峰說，我們在明處，他們在暗處，誰注意誰？

胖嬸說，這些流竄犯真該殺。如果知道唐連根真實情況，也許就不會去偷了。可事情卻發生了，流竄犯都是心狠手辣的人，寧愿殺錯，也不愿意被看見，怕暴露。胖嬸要的面條端過來了，熱氣騰騰，上面料很足。胖嬸拿起來就吃，稀溜溜，聲音特別響亮，也難看，卻好像是有意要吃給別人看的。

阿強看不下去，說，你吃相好一點兒，好嗎？急什么？弄得著這樣瘋狂？一碗面條，好像從來沒有吃過似的。

胖嬸說，想想唐連根吧，昨天還和我們在一起，說說笑笑。還想什么呢？今天不知道明天，吃吧。胖嬸指了指阿強，好像也叫阿強多吃一點，不知明天會是什么樣。阿強沒有反應。胖嬸就只顧自己嘩啦啦，像吃什么似的，快速地吃完這碗面條。

阿強看著胖嬸，心想，這女人，這么粗的腰身還拼命地吃，渾身散發出一股騷味。唐連根跟她真沒法比，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胖嬸敲著面碗走過來，看得出她攤位已經整理好了，填飽肚皮后專等顧客光顧。胖嬸對他們說，昨晚這市場一帶全都是警察，我夜晚經過時看見的，所有的路口都由警察荷槍實彈把守，對路人嚴格盤問。

抓到了嗎？阿強問。阿強看著各位。大家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還是胖嬸說，會抓到的，你放心吧。胖嬸又要吃東西，她削了一只蘋果放進嘴里啃，說話就有點兒含糊，讓人聽起來這事夠嗆。

阿強問，被偷去什么東西？

謝一峰說，據說有很多錢，真作孽，還有一只手機。

阿強沉默了，跟唐連根似的，抽著悶煙。

胖嬸說，你是知道的，他早上擺攤晚上收攤，錢只能放在身邊。

阿強還是繼續擺攤位，但并沒有擺過去全部占領，仍然像原來那樣只占半只籮筐。他在蔬菜上面灑了一些水，看上去確實不一樣，就像人要打扮。菜，看上去就十分新鮮，像要吊足顧客的胃口。唐連根的攤位還是大部分空著，在這個市場上十分顯眼，但沒人去擺上，占領。阿強時不時地還會瞅上幾眼，唐連根不在旁邊擺攤他心里有點空落落，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唐連根是個好人，平日里卻常要欺負他，拿他當猴耍。這個市場上經營的攤主，哪個沒把唐連根當猴耍過？阿強感覺很難過。

喂，那個老頭兒哪去了？有人問阿強。平日里沒人問起他，今天卻剛好相反。阿強說，他沒有來。阿強不想說他已經被殺了，來不了，那多傷心。那人又說，你瞧瞧下面，是不是有咸菜？拿上來，我買一點。那人好像不管誰是誰，反正都擺放在一起，就對阿強說。

阿強順著那人的手勢，朝攤位底下看了看，里面確實放了許多咸菜壇，平日里也不大注意。阿強就一壇壇拿出來，放到攤位上，打開蓋子，說，你自己挑吧。阿強又說，他那些咸菜好吃嗎？那人說，好吃，很下飯。那人挑選好咸菜，遞給阿強。阿強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著。阿強想，只能自己。阿強就稱起咸菜，收進錢。阿強將錢放進一只專門的馬夾袋里。阿強又朝攤位底下看了看，他決定把壇子全部搬到攤位上。阿強將自己的蔬菜移下，將唐連根的咸菜壇大頭菜壇等等都放到攤位上，甚至放在自己的攤位上。阿強也弄不明白為什么這樣做。

又有人走過來說，你今天賣咸菜啦，不賣新鮮蔬菜啦？阿強笑笑，說，賣，兩樣都賣。有人買了新鮮蔬菜后，又買咸菜。咸菜靠著新鮮蔬菜賣得紅火起來，阿強比平日里還要忙。

謝一峰走過來，看著阿強忙碌，又是賣新鮮蔬菜，又是賣咸菜，就沒頭沒腦地說，你說，唐連根看見他的咸菜有這么紅火，會怎么想？

我操，阿強說，你又有什么壞主意？你說吧！

不是的，謝一峰說，我為唐連根高興，唐連根想辦的事你給他辦到了。

阿強聽了謝一峰的話，隨手將馬夾袋拋過去，說，你收錢，這錢由你負責。

嗨，別，別……謝一峰說。沒等謝一峰說完話，馬夾袋就已經到了他的手中。謝一峰說，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收進這些錢怎么辦？謝一峰漲紅著臉，不知所措。

阿強笑了，說，你正合適。

這一天，阿強叫賣的聲音沒有像平日里那樣響亮，也沒有和臨近的攤位爭奪顧客。只是蔬菜價格比往日低一點，沒有和顧客討價還價。阿強還賣出去許多咸菜大頭菜，錢都由謝一峰保管。一瞬間，阿強好像懂了許多，感覺這錢，是多是少都無所謂……

（責任編輯 高穎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