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看了此書(《辛亥:搖晃的中國》),不再像過去那樣,把這場革命符號化,從歷史書的雷池里爬到了邊上,我就心滿意足了。
——張鳴
上海:遠東最大商埠的易幟
辛亥革命期間,凡是發達地區的城市,被商團光復的很多,但就數上海最關鍵。上海的光復,直接帶動了浙江的光復,使得蘇浙滬聯成一片。
辛亥革命,上海的光復是非常關鍵性的一個環節。如果沒有這個遠東最大的商埠的易幟,沒有江南制造局源源不斷的軍火供應,那么南京就多半拿不下來,而接下來漢口和漢陽的陷落,如果沒有南京光復的勝利及時扳回一分,興許整個革命的形勢就一蹶不振,墜入低谷。革命能否成功,也就不好說了。上海的光復,幾乎都是記在革命黨人賬上的,革命的領袖,陳其美與李燮和無疑都是革命黨人,但是,實際上革命的主力,卻是商團。上海的商團,是由從前不那么革命的上海商人們組建和指揮的。
上海的商團,起于新政。新政不光朝廷在動,民間也動。民間呼應比較突出的一種,是習武強身,提倡尚武精神。各地紛紛成立體育會,研習體育,學校開設體育課。那時的體育,就是兵操,大家換上軍裝,扛著木頭槍或者真槍,在鼓樂聲聲中立正稍息,齊步走,更進一步的,還要真刀實槍地打靶。上海的部分商會,也建立了若干個體育會,后來各個體育會合并成最初的商團,成立臨時司令部,統一指揮,由老資格的上海士紳兼實業家、城自治公所總董李平書和商界領袖曾少卿負責。在上海這個地方,官府一向跟著商人走。1906年,即由當時的上海道臺蔡乃煌請示兩江總督,撥發七九步槍一百二十支,子彈五千發。官廳有令,商團負責華界各區的治安巡邏,巡邏之時,如果碰到匪徒頑抗,可以格殺勿論。也就是說,上海的警務雖然有官方的人員在辦理,但實際上是商團在做,有了商團,等于民間有了一定規模的自衛武裝。商團一問世,其發展,如滾雪球一般。各區域,各行各業都在辦,很快,就發展到二十四個。按行業計有珠玉業、洋布業、水果業、豆米業、書業、參藥業、雜糧業、花衣業、紙業、鐫業、第一工商團商團,以及商務印書館體育部。按地域有滬西、閘北、滬城、南區、高昌廟、十鋪、十五鋪、十九鋪、二十三鋪、二十七鋪等商團,還有一個由回教徒組成的清真商團,官府不發槍,他們自己買。商人的組織,跟學校的體育僅僅是玩玩不同,要有實效的。于是,商團跟原來就有的救火組織聯成一體,同時也跟各地興辦警察之舉聯系了起來。商團,救火隊以及警察,三位一體,承擔起上海華界維持治安的功能。
武昌起義爆發,上海的市民和商人躍躍欲試,李平書等人開始傾心革命,趁機把這些商團聯合起來,約定以南市救火會鐘樓鳴鐘為號,各商團統一行動。
火爆的革命黨人兼青幫老大陳其美回來之后,加快了商團行動的步伐。拿下上海,制造局是關鍵,掌握了制造局,商團有了這個巨大的武器庫,上海就在手中了。此前,革命黨人還在商團的基礎上組織了敢死團。1911年9月13日下午,陳其美率領敢死團開始行動,一些巡警甚至藝人也加入進來,著名的革命藝人潘月樵和夏月珊、夏月潤兄弟,還有那個后來帶人打登州的劉藝舟,都參加了行動。革命是種時髦,在那個時候,大家都樂意摻和。敢死團除了步槍還有十幾顆炸彈,都是陳其美他們用香煙罐裝上炸藥和鐵片做成的。他們乘制造局工人放工之際,沖入局中。制造局守衛放空槍警告,阻擋不住,遂開槍射擊,當場敢死團一死一傷。雖然是敢死團,但畢竟從未真刀實槍干過,人一死,大家呼啦全退了。陳其美沒退,拿出炸彈,想要玩命,結果還沒扔出去,就被局勇抓了個現行。還有一說,是陳其美見突襲不成,自愿進入制造局,想憑三寸舌說服制造局總辦投降,結果被捆了起來。
不過,在攻打制造局的過程中,有兩個事實肯定是真的。一是陳其美的確被抓了,一是制造局里面的人抵抗意志不那么堅定。上海這個地方,自打開埠以來,凡是叫個衙門的所在,就不是玩命打仗的地方。盡管守衛者有機槍,彈藥有的是,但守衛的士兵不多,而且里面的職員和工人都跟外面的商團一條心,渴望革命。陳其美的敢死隊行為,其實并沒有跟商團商量好,但他一行動,大家都跟上了。制造局的總辦,當然不是一個堅定的保皇派,當外面圍攻的商團士兵得到里面的內應,在里面放起火來,他就逃走了。各個商團齊赴制造局,換上局里的新槍,列隊進城,沿途高唱軍歌,舉行入城式,萬人空巷。淞滬駐軍已經反正,上海警察原本就跟商團聯成一氣,此時也已經起義。道臺和知縣,早就逃到了租界,上海就這樣光復了。上海這個地方,一向閑人多,吃白相飯的多,流氓地痞更多,光復之后,一干人全出來了,人人司令,個個元勛,紛紛攘攘,涌入制造局搶東西,新造出來的千余桿毛瑟,被一搶而空,還問商團司令李平書要錢要餉。幸好李平書手里有商團,還能鎮得住局面。不久,傳來北洋軍艦來了,有傳聞北軍南下了,司令和元勛們個個如鳥獸散,但商團沒散。事實證明,北洋軍沒來。接下來,一隊隊的商團開到上海總商會,此時,總商會廣場前的旗桿上還掛著清朝的龍旗,陳其美他們扯下龍旗,換上五色旗,登臺宣布,上海光復,滬軍都督府成立,大局遂定。
辛亥革命期間,凡是發達地區的城市,被商團光復的很多,但就數上海最關鍵。上海的光復,直接帶動了浙江的光復,使得蘇浙滬聯成一片。由于江南地區最大的兵工廠落入革命黨之手,而且上海港還存有大量的外國進口的武器,盡管海關奉清政府之命,不把武器交給革命黨,但架不住海關的中國職員里應外合,武器最后還是都到了革命黨手里。這些武器彈藥,支撐了蘇浙滬聯軍圍攻南京的行動,比如原來有槍沒子彈就起義的第九鎮,從此如虎添翼,這些武器彈藥對克復南京,起了決定性作用,使攻城一方占據了火力上的優勢。過去,一般都把上海的光復,記在陳其美的賬下。當然,陳其美的冒險犯難,的確有點作用,但這作用,主要發酵在他后來搶都督上了。在很大程度上,商人不喜歡在這種政治的大事上站在第一線,才讓陳其美撿了便宜。革命的當口,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還是上海的商團,事實上是背后的上海商人。清政府滿人親貴最后時刻種種倒行逆施,得罪的不止是立憲派士紳,而是整個新興的工商界。凡是沿海發達地區的市民商人,大多擁護革命,而內地則無論農民和商人以及鄉紳,則反乎是。然而,在那個時代,聲音大的群體,恰好是沿海發達地區的市民和商人,當然還有知識界。在一個大變動的時期,聲音大的群體的作用總是會被放大,起決定時局的作用,辛亥革命當然也不例外。不過,恰是由于上海的光復,是商人的主導,所以,盡管革命過程中擔任都督的革命黨人陳其美聲音很大,作用也很大,可一旦革命告成,革命黨人還就只能走路。南京可以成為二次革命的基地,但上海卻不是,也不可能是。
浙江:咱們商人有力量
實際上,寧波的家,還是昔日紳商在當。一切的一切,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
寧波是浙江最大的商埠,鴉片戰爭第一批開放的五口,就有它在內。寧波人善于經商,也是有名的。寧波幫在上海聲威赫赫,手眼通天,在本土也干得不錯。所以,在這個城市,商人以及接近商人的士紳,是最有勢力,也最為活躍的一群人。每個大一點的家族,都會有人走仕途,有人學商業。走仕途的,退休之后,也進入商界。武昌起義爆發時,寧波跟其他地方一樣,新舊軍皆有。新軍是一個協統帶領的一個標,而舊軍則是巡防營統領麾下的一千多人。也跟其他地方的新舊軍一樣,兩邊明爭暗斗,積不相能。但是,跟其他地方的新舊軍不同的是,兩邊對于革命或者保皇,都沒有太多的追求。新軍固然新,但舊軍久居寧波這種開放的商埠,思想早就開化。他們互相較勁,往往出于彼此之間的意氣。
但不管怎樣,兩支軍隊在城里慪氣,甚至于拉出大炮,解開炮衣,相互對峙,總讓市民感到不安。萬一兩軍打起來,倒霉的當然是這所城市。這種時候,商人當然不能坐視不管。幾個頭面人物,總商會會長,紗廠總經理,做過翰林、兼著商會的公行先生的大紳士,及教育會會長,自治會會長,出來開會商議,決定成立自己的民團,先有了自己的武裝,才有底氣。當即決定招募五百人,按城里城外八區,分設分團,每個分團設分團長一名,每分區兩個小排,每排二十人。由一個留日學生,有革命黨嫌疑的人做總團團長。民團的薪餉沒問題,一上來就是高水平,跟新軍一個等級,每月八元,比巡防營高一倍。只是倉促之間,武器有點麻煩。政府武器庫里,已經沒有像樣的槍械,最多的是當年打長毛時用的第一代洋槍火繩槍,顯然不能拿出來現眼。于是只劃拉了幾十桿后膛快槍,權做訓練之用。另為團總配了一匹高頭大馬,并且找了四個身材高大的漢子,給團總做保鏢,一人一把大刀,刀把上長長的紅纓子,進來出去地跟著。然后陸陸續續買了一些槍,還從巡防營那里借了一些槍彈。巡防營統領雖然跟新軍較著勁,但心里發虛,其實并不真的樂意打仗,見紳商出面跟他聯絡,十分高興,樂見民團成氣候——三足鼎立,架也許就打不起來了。
其實,在聯絡巡防營的同時,商人們也沒忘了聯系新軍,大家都沒有太多政治理想,加上亂世里,各自的統屬系統都不管事了,薪餉都要指望著商人。于是,新軍舊軍,在商人的說和下,咸與維新。當地最大的地方官,滿人的道臺,見勢不妙,溜之乎也。沒了政府,民團當家,民團在團總的帶領下,每天巡行街巷,團總騎著馬,四條大漢四把大刀隨行。然后旗幟,軍樂隊,服裝齊整,浩浩蕩蕩,比新軍還鮮亮,軍威雄壯,警察和原有的商團也加入,每天沿城轉一圈。據說,嚇得連小偷都不敢出來了。民團和商團這樣的陣勢,市民吃了定心丸,所有的店鋪都照常開門營業。接下來,寧波人,無論軍民商學,開始籌備新政府了。大家坐在一起開會,新軍的協統被推舉為寧波軍分政府都督,巡防營的統領成了副都督,底下做事的各個部長,都由商人和士紳擔任。實際上,寧波的家,還是昔日紳商在當。一切的一切,幾乎一點變化都沒有。然后,民團、商團、新軍、巡防營,加上各界代表,齊聚小校場,宣布寧波光復,新政府成立。然后派新軍北上,派巡防營四下光復各縣,民團和商團守城,實際上成了寧波最大的武力。
跟老牌革命黨人王金發進了紹興,首先把監獄打開,釋放囚徒不同,寧波新政府不僅不放囚徒,而且馬上槍斃了五個死囚[如果按清朝的規矩,這些死囚得最終朝廷秋審決定,革命了,這個規矩就不作數了]。其中一個女囚,是因奸情謀殺親夫的,萬人痛恨。槍斃那天,新政府選出來幾個學政法的學生當審訊員,依照改良后的清朝刑律,判處這五人死刑,立即槍決,向大眾宣示,過去犯什么罪該死,現在也是一樣。殺囚,是為了立威,維持秩序。這個秩序,嚴格講不是革命的新秩序,而是昔日的舊秩序。
比較起來,紹興由山大王王金發帶兵建的軍分政府,紳商的色彩就要淡得多,城市的秩序也差得多。顯然,這是因為在寧波,紳商的主動作為,主導了這場變革,不僅避免了革命中幾乎不可避免的新舊軍的火并和沖突,而且當了這些武夫的家。不消說,盡管兩個相鄰的城市,光復都沒有動過武,但革命后的秩序,紹興卻難以跟寧波相比。作為昔日的會黨大爺和山大王,王金發的部下,有著太多的來自山區的流氓無產者,王金發昔日的兄弟,而寧波的民團和商團,卻大多為本地的良家子弟。有些人來自退役的巡防營士兵,也是在寧波安家了的人。紹興王金發的部下,違法軍紀者多,對民間多有侵犯,奸掠之事不斷,甚至聚眾搗毀批評他們的《越鐸日報》。后來,紹興人上省告狀,聲言“金發禍紹”者比比皆是,但寧波就沒有這種事。
任何地方的紳商,都比一般平民更在意秩序,追求變革的平穩,但能否采取主動,控制局面,關鍵取決于當地紳商的力量,以及他們辦事的能力。這一點,寧波的商人,跟無錫和江陰的同道一樣,露了一小手。當然,這樣的革命光復,跟革命黨實在沒有多少關系。浙江這個市場經濟非常發達,商人社會相當成熟的地方,盡管當年光復會在此深耕多年,但革命后,卻不是革命黨的地盤。就一個王金發控制了紹興,還因為名聲太壞,待不下去。不是說下層的農民就沒有力量,但是,農民的力量需要動員,而且是深度動員才能出來,這樣的動員,恰是革命黨人,包括王金發這樣的山大王,所竭力避免的。所以,即使一場大革命之后,還是商人有力量。紳商一旦不向著革命黨了,革命黨也就沒戲了。
江西:假印章、破機槍和大都督
江西作為兩江總督的轄區,一直作為江浙的附庸,說窮不窮,說富不富,很低調地存在著。但是,恰是在大家都沒看好的江西,都督的爭奪,最為激烈。幾個月之內,接二連三,四易其主。
革命,從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是一個搶椅子游戲。有理想的人淡泊名利,革命只是為了實現理想。但革命過程中,有理想的人畢竟不多。革命起來,一大把官帽子掉地,被一群新人拾起。官帽子本身,意味金錢、地位、榮耀甚至還有女人,從來誘惑力驚人。只消革命成了功,官帽子就有人搶。辛亥革命,最耀眼的官帽子,就是都督,一省的都督,含金量最高,爭得最兇。在晚清,江西是個無足輕重的省份:東邊,比不過江浙;西邊,比不過兩湖;南邊,又不及廣東:北邊,也不及安徽、河南地理位置重要。江浙作為科舉傳統大省,出的人多。而湖南、安徽,因湘淮軍的緣故,也大出風頭,朝里的人都比較多。所以,江西作為兩江總督的轄區,一直作為江浙的附庸,說窮不窮,說富不富,很低調地存在著。晚清編練新軍,江西到辛亥革命爆發,才練了一個協[旅]。但是,恰是在大家都沒看好的江西,都督的爭奪,最為激烈。幾個月之內,接二連三,四易其主。
江西的起義,發動相當早,武昌起義不及半月,九江新軍就動了起來,產生了一個都督,九江都督馬毓寶。然后南昌新軍也起義了,江西這樣的地方,似乎不可能有強人地方官的存在,巡撫和新軍協統沒有抵抗,兵不血刃,江西光復。鑒于新軍協統吳介璋是個老實人,因此起義的新軍推他做了都督。從理論上講,吳介璋這個都督跟湖北的黎元洪一樣,都是以非革命黨人身份被革命黨人推舉的。但是,他卻跟黎元洪沒法比。黎元洪是首義的都督,具有象征性意義,加上后來多少有點貢獻,而且得到立憲派的擁戴,一批軍官的擁護,所以,地位穩固。他跟江浙兩省有立憲黨人背景的都督也不一樣,江西的立憲黨人原本就沒有根基,他跟立憲黨人也沒有什么關系,他的權力基礎,唯有推舉他的少數新軍士兵。革命之后,監獄里放出來和山上下來了許多洪江會的會黨,這些人,說起來都是當年參加過萍瀏醴起義的革命黨,資格老,脾氣大。另一方面,從外面回來的留學生,個個也宣稱自己是老革命黨,資格更老,脾氣更大。兩邊的人,都張口閉口,說自己是孫文派來的,伸手跟都督要官,不給,就拔出手槍拍桌子。更可怕的是,自打洪江會下山之后,這些江湖好漢,就在南昌城胡作非為。討一個頭銜,就自稱師長旅長,成群結隊,背著大刀,頭扎英雄結,招搖過市,公開開賭,尋釁鬧事,甚至打家劫舍。面對混亂,吳介璋束手無策,大體上管不了。
管不了事的都督,很快就成了野心家覬覦的對象。很快一封“公函”來到了都督的桌子上,“公函”是一個命令,上面蓋著一個鮮紅的印章:“孫汶章”,即孫汶之印的意思。上面赫然寫著幾個字:“茲委派彭程萬為江西大都督。”隨函還有一封也不知給誰的信:“孫文黃興已在海外開會,公舉廣信府貴溪縣彭程萬攝理贛軍都督,誠恐軍民不肯承認,已派敢死隊一百人進城,預備施放炸彈。”顯然,這個命令是假的,假到了令人發笑的地步。因為只有在清朝通緝令上,孫文才被污蔑性地寫成孫汶,加上三點水,意思就是說孫文是江洋大盜。真的孫文,怎么可能自稱孫汶呢?信更是假的,孫文再不堪,也不至于為了某人當都督,要派人扔炸彈做威脅的。可是,當時的都督吳介璋卻不明就里,他此前不過是個清朝新軍的軍官,根本不知道孫文的名字到底是文還是汶,也沒有心思去辨別真假。這個被人推上來的傀儡都督,其實做得也不舒服,加上還有敢死隊炸彈的威脅,正好就此下臺。于是,他就真的把彭程萬找來做了都督,自己讓位走人。
當然,寫這封敲詐信的人,不是彭程萬,他們推出彭程萬,不過是想頂一個更加懦弱的人在上面,好為所欲為。革命前的彭程萬,只是個小小的測繪學堂的監督,既無名氣,也無魄力。做了都督,在人前講話都渾身發顫。做了不到一個月,無論如何做不下去了,接任者是九江都督馬毓寶。江西不到兩月,換了三個都督。事情到此,還沒算完。因為這個馬毓寶革命前也不是革命黨,當然也沒有立憲黨人的后臺,所以,位置也不穩。這個時候,來了一個“真命天子”,老資格的革命黨人李烈鈞。李烈鈞是日本士官生,在日本時即加入同盟會。回國后一直在云南講武堂做教官,武昌起義前,奉命參加永平秋操,半道聞聽革命,改道南下。先在馬毓寶那里做參謀長,然后去了一趟武昌,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三挺馬克沁機槍,其中有一挺還是打不響的。他用這三挺機槍,成立了一個機槍營。當時機槍還是個稀罕玩意,江西很落后,人們沒見過這東西。李烈鈞就憑著這三挺機槍,做了都督,也用機槍,整頓秩序。上任不久,公開抓了一些為非作歹的洪江會頭子,他是正牌的革命黨,不怕這些會黨,公審之后,用機槍執行槍決,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人犯打成了篩子,讓江西老表們領教了機槍的厲害。然后把兩挺機槍架在都督府門口,一挺是好的,一挺是打不響的,但唬人足夠了。那些想要爭位的人,即使不怕李烈鈞,也怕機槍,一時間銷聲匿跡。
就這樣,李烈鈞這個都督坐穩了,再也沒有人敢挑戰他的地位。江西的秩序,也開始恢復,軍隊也得到了整頓。袁世凱上臺之后,革命黨人做都督的省份,江西是地位最穩固的。這也是為什么后來的二次革命,唯獨江西的抵抗,才像個樣子。這一切,追根溯源,或許虧了那幾挺破機槍。
湖南:白條兒封官記
焦達峰和陳作新兩人,每日在都督府的工作,除了封官,就是忙活趕制自己的都督制服,還好,制服居然在他們被刺殺前趕了出來。
濫封官爵的事兒,在古代并不稀罕。凡是到了王朝末年,規矩壞了,皇帝一門心思想著為自己的小家弄錢,最好的辦法,就是私賣官爵。說是私賣,有點不確切,因為中國古代的帝制國家,皇帝好比是董事長,所有官員,都像是他聘的雇員,按期領工資的。所以,他要想把官爵給誰,理論上沒有問題。但是,在古代,“家天下”這個概念,多少有點犯忌。真要是把話挑明了,士大夫們興許就不給皇帝賣命了,同時,皇帝的合法性也會因此而被削弱。所以,明智一點的皇帝,都說要跟士大夫共天下。而士大夫也往往以主流意識形態闡釋者的面目出現,想當然地認為他是在為天下人的天下做事,修齊治平。所以,在這樣的情形下,皇帝不經過官僚機器的手續,擅自封官拜爵,才被人們視為走后門。
東漢末年的官銜是可以買的,但資源有限,因為皇帝能掌控的,就是一些州刺史和郡太守。大賣的是爵位,這個玩意,理論上想賣多少,就可以賣多少。因此,皇帝和宦官合伙的買賣,主要經營項目是這個。賣到最后,關內侯,濫羊頭,封爵的帽飾貂尾都不夠了,只好拿狗尾巴來對付,于是給漢語貢獻了一個成語:狗尾續貂。到了唐朝,官職都在中央政府手里控制,所以,皇帝謀私,就直接賣官,不經政事堂,斜封,封一些白板官兒。中國最后一個王朝清朝官爵之濫,是因為捐班。只是捐班的出現,不是皇帝個人意志,而成為國家為了解決財政困難的一種辦法。官濫到最后,官銜和官缺[職位]需要分開來賣,一個官職,后面有一大堆排隊候缺的。
濫封官是一種王朝弊病,確切地說,是王朝末世病,革命黨人之所以搞革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革這種弊病的命。然而,在辛亥革命中,獨立各省,只要是革命黨人說了算,濫封官的現象,都很嚴重。濫封官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酬功,即使被封的人,其實沒什么功勞可言。江西獨立之后,師長旅長,滿地都是。還可以說是因為都督不是革命黨,架不住號稱革命黨的會黨人士的要挾。但是,湖南獨立之后,都督和副都督都是革命黨,但封官封的,居然比江西還濫。
湖南的獨立,幾乎沒怎么動槍炮,巡撫余誠格溜了,只殺了一個并沒有抵抗的巡防營統領黃忠浩。要說功勞,其實大家都沒什么,但是大家討論的時候,都說的是歷史功績。焦達峰做都督,本來有點勉強,但是大人物都沒到場,也就是他了。不過,混跡于新軍和會黨的陳作新做副都督,就更勉強,據說此公人品人緣都不怎么樣,一個副都督是他自己硬要的。焦、陳二人能做都督,別人為何不能?自打新政府開張,哥老會、巡防營還有新軍的官迷們,陸陸續續就都來了。個個都說自己功勞大,資格老,要官,要錢,不給就大叫,拔槍,掄刀。都督府每天要開四百席,流水地吃,不舍晝夜。焦達峰當時才二十五歲,長期在哥老會里混,完全不明白官場的規矩。他和陳作新兩個,每人身上斜披一個白帶子,上面寫著“正都督”、“副都督”,下面蓋著都督府的大印。所有的官員,都跟他們一樣,斜披著白帶子,上書官銜。正經的官服還來不及定做,先把官癮過了再說,自己過癮,幫里弟兄當然也得同享福。凡是來求官的,也一律發條白帶子,由書記官寫上官銜,斜披上就好。后來人越來越多,書記官忙不過來,就弄些白帶子蓋好印,掛在那里,誰來了,要什么官自己寫。官銜寫得亂七八糟,奇奇怪怪的。反正來的人,覺得官怎么大,就怎么寫。光要官不算,有人還要錢,宣稱自己要招多少人馬,就支一筆錢走。你說能招一標,那好,標統,他說能招一協,那好,協統。錢剛支走,轉天還來要。會計問他要花費的明細賬,他說,我們辦大事的,算什么細賬!不給,就大鬧,拔出指揮刀來,到處亂砍。那一陣,長沙唯一一個賣指揮刀的店鋪,存貨全都賣完了,滿大街的人,都掛著指揮刀。好些標統和協統,司令部門口,只有兩個兵,雇來站崗的,槍也許還是借來的。原本,湖南的新軍,只有一個協[旅],但革命后,不知多了幾個協,連鎮[師]都出來了。到底有多少兵,作為都督的焦達峰,肯定心里沒數。在大肆擴軍中,當時還是個中學生的毛澤東,也加入新軍,做了一名士兵。一個月領七元軍餉,兩元伙食,再加上點零錢買水,剩下的全部買了書。他當了半年兵,一槍沒放,一仗沒打。這樣龐大的軍隊,眾多的軍官,別的不說,單軍費一項,獨立后的軍政府,半年工夫就把原來湖南多少年攢的錢,都花光了。
焦達峰和陳作新的這種做派,其實是江湖好漢的風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哥做了皇帝,弟兄們都得有個官兒當當。義氣是夠義氣,但就是皇帝也不能這么做。革命黨人為了快速見效,聯合會黨,但每每不是革命黨影響了會黨,而是會黨左右了革命黨。會黨革命,就是打江山坐江山,進城來享福的。一來二去,革命黨人自己也對革命的理想、民主共和的追求,不甚了了起來,打下了江山,就急于品嘗革命果實,跟兄弟們一起分享。據時人記載,焦達峰和陳作新兩人,每日在都督府的工作,除了封官,就是忙活趕制自己的都督制服,還好,制服居然在他們被刺殺前趕了出來。可惜,我們現在能看到的焦達峰遺像,似乎并沒有身著都督軍服少年英雄的樣子。盡管我們對這二人的死,十分同情,但也不得不說,這個樣子做都督,的確做不長的。
山東:藝人活演“打登州”
文明戲是學西方的,實景、道具也跟真的一樣,因此,他們的道具,真的假的都有,有時就帶著真槍到處走。
“打登州”是一出戲,京劇界常演的戲目,很平常的說唐故事,說的是瓦崗寨的一干強人,在上山之前,起哄架秧子攻打登州的故事。這是人們編出來的戲文,不是歷史實有的真事。但是,在辛亥革命中,戲劇界中人還真的上演了一出“打登州”,不在戲臺,真刀實槍地在登州地界上,拿下了登州。此前,只聽說上海伶界的新派人物夏月珊、夏月潤兄弟和潘月樵,參與了革命黨人攻打江南制造局,但這種參與,大體屬于幫忙起哄性質。而拿下登州,卻完全是藝人們一手包辦,不能說不是一件奇事。
雖然說,藝人經常會對當政者有一點諷刺挖苦,官員自不必說,即使是皇帝,也每每會被嘲諷一兩下的。但是,這種挖苦嘲諷,一般都是借前朝說事,斷然沒有人敢拿當朝的要人公然開涮的。京劇在成長過程中,受到過清朝皇家特別的看顧,所以,在戲劇界京劇為老大之后,整個伶界對于政府,總基調是支持的。京劇一些頭面人物,跟王公貴族、達官貴人的關系,好到了發膩的程度,即使不講政治傾向,單論個人感情,他們也向著貴人。西太后這個人,自打戊戌之后,知識界無論立憲派還是革命派,人人痛恨,但是,京劇界卻總是感念老佛爺的好——老佛爺也的確對他們好,沒有老佛爺,京劇絕對沒有后來國粹的地位。當年京劇《法門寺》,骨子里就是給老佛爺編、給老佛爺演的,戲里不僅太后圣明,連太監都是好人——連太后身邊的紅人李蓮英一并給捧了。更早一點,鬧太平天國的時候,雖然天下大半都不姓愛新覺羅了,但京劇演員們,卻一門心思支持朝廷。當初有出挺紅的戲《鐵公雞》,演的就是清軍打太平軍的事。
藝人一般沒有什么政治立場,即使有點民族立場,也多半來自于戲劇。但他們有道德情感,這種道德情感,往往跟政治沒有太多的關系。誰對他們好,他們就對誰好,知恩圖報。像革命黨人那樣,把私人恩怨和國家利益截然分開,像徐錫麟那樣,可以對給自己有恩的人開槍的事,藝人是干不出來的。從自身利益來講,唱戲這種“開口飯”,只有在政局穩定、政府支持的情況下,才能吃得好。大亂到來的時候,人們逃命都來不及,誰還去聽戲呢?所以,藝人支持政府,似乎是天經地義。不過,晚清的中國,是個趕上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地方。外國人來了,洋玩意來了,中國人變了,尤其是知識界變了,不僅讀書人下海唱戲了,而且還有了外面傳來的文明戲。在變化中,還出現了上海這種華洋雜處的地方,不追求時髦就沒法活的所在,即使是唱京戲,也得有點新玩意,搭上實景,玩點花活兒。參與攻打制造局的潘月樵和夏氏兄弟,就是唱新戲的藝人。潘月樵演戲,特喜歡在戲中插入充滿新詞的演說,盡管跟劇情毫不相干,但觀眾每每歡呼拍手。在上海這個地方,革命一起來,就成了時髦,報館都不能報革命失利的消息,一報,準挨磚頭。所以,有藝人參與革命,也正常。潘月樵死后的碑文曰:攻打制造局之役,“秋風凄雨之中,單騎疾馳,首敢死隊,次先鋒隊……四警察隊,五商團隊,都三千人,君為之帥,抵制造局。重門加鍵,屹若長城,引滿列戎,儼然大敵。門者多湖湘子弟,君排眾直前,曉以大義,咸感重而泣。”還說,繞到制造局后面放火,也是潘月樵干的。凡寫碑文,也許有點夸張,但人家的確是參加了,也是事實。
比潘月樵更熱心革命的藝人,也是有的,他們打下了登州。打登州的藝人,是演文明戲的。所謂的文明戲,有點類似現在的話劇,算是話劇傳入之初的雛形。文明戲,是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們開始演的,著名的春柳社,在話劇史上有開山功。人們現在能記住的,是李叔同,弘一法師,當年,李叔同演的茶花女,風靡一時,傾倒了眾多的時髦男女。當年,跟李叔同差不多同時的文明戲藝人,有個名叫劉藝舟的,也是留日的學生,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回國后不進政界,也不進學界,卻偏偏迷上了唱戲,組織了一個劇團,到處演新戲,像轟動一時的《張文祥刺馬》,就是他們的拿手戲。文明戲是到了民國才衰落的,但在清末,還挺受歡迎,因此可以靠這個吃飯。當年的留日學生,尤其是追求時髦的,沒幾個不是革命黨的,劉藝舟也不例外,所以,武昌起義炮聲一響,他也思有所為。文明戲是學西方的,實景、道具也跟真的一樣,因此,他們的道具,真的假的都有,有時就帶著真槍到處走。一日,他的劇團乘一艘日本輪船從大連南下,路過登州的時候,他忽然興起,要船長靠岸。船長和中國買辦說登州沒站,他就用強,掏出盒子炮沖天放。沒辦法,船長只好在登州碼頭靠岸。當時正是半夜,忽然間,汽笛長鳴,槍聲大作。武昌起義之后,原本就如驚弓之鳥的登州官員和守軍就一夕數驚,一聞槍聲,不明就里,以為革命黨乘船來攻了,嚇得逃的逃,降的降,本地的革命黨再一起哄,登州就這樣光復了。據當地海關稅務司的報告,劉藝舟他們此前還在煙臺演了戲,大受歡迎,在戲場,逼當地的地方官交出了政權,但是失敗了。另一份報告說,登陸占領登州的,領頭的是一個日本人[應該是目擊者把西裝革履的劉藝舟當成了日本人]。不管怎么說,反正登州是被革命黨拿下了。隨后,劉藝舟再派人拿下臨近的黃縣,于是,藝人劉藝舟,就變成了登黃都督。一出活的《打登州》,演得比唱戲還輕松,一人未折,一人未傷,一座古城就革命成了功。當然,一個喜歡演戲的人,不可能總是在做官。不久,劉藝舟就把都督讓給了帶兵來的藍天蔚,自己繼續云游演戲。
這個故事,是戲劇界的代表梅蘭芳,在1950年代作為光榮的事講出來的。其實,在當時,劉藝舟干的事,戲劇界卻未必真的歡迎。
陜西:一省六都督的故事
聰明的張鳳翔有辦法,干脆封了六個都督,三正三副,六個都督之外還有一個不倫不類的欽差大臣,跟都督平級。
辛亥革命,獨立各省的政府首腦叫都督。一個省按理只能有一個省級的都督,多了就麻煩,但人家陜西卻有六個。革命黨人革命不怕死,但革命之后也一樣不怕死。都督爭奪戰,在湖南發生,在江西發生,在福建發生,就數在安徽搶得熱鬧,都督像走馬燈一樣的換。但是陜西人比較聰明,誰說都督只能有一個?有官大家做,而且都是都督。搶都督的事,也就鬧不起來了。
陜西是革命黨和哥老會一起打下來的。按說,他們兩下應該是一家。只是,兩家的體系還是不一樣,革命黨的老大,在哥老會是后來的兄弟,而哥老會的舵把子,于革命黨也是新人。革命黨人的勢力在新軍,哥老會的勢力則遍布全省的每個角落。辛亥起義,是新軍的革命黨人發動的,占領西安,拿下滿城[即西安的內城],新軍居功第一。但是,游說巡防營按兵不動,以及各個地方的易幟,則是哥老會的功勞。天下打下來了,革命黨人推了自己人,新軍的軍官張鳳翙做統領。但哥老會舵把子們有意見,尤其是哥老會里資歷最老、人望最高的張云山有意見,人家不等推舉,已經自封為“見官大一級,天下兵馬大元帥”了,略等于皇帝。怎么辦呢?聰明的張鳳翙有辦法,干脆封了六個都督,三正三副,六個都督之外,還有一個不倫不類的欽差大臣,跟都督平級,把張云山也囊括進去。再加上兩個副大統領,陜西一省,一共有十個省級最高官員。張鳳翙以為,都督是他封的,他這個大統領,理應在都督之上。但是,沒想到都督們并不買賬,各自關起門來做大王,誰也不把大統領當回事。外面來的人,領了大統領的關防,要出城門,走哪個都督管的城門,得拿哪個都督的手令來,要不然就不放行。每個都督,都覺得自己就是獨一無二的老大,只是都只能指揮自己手下的那點人馬。
人馬少了就得發展,擴軍。于是,每個都督的屬下,都大辦碼頭,大擺香堂,在軍隊和地方兩方面擴張。地方上縣政府說了不算,碼頭說了算。軍隊里,長官說了不算,舵把子說了算。所有的碼頭,都公開插上三角旗一面,上書某某山,某某碼頭,還有碼頭當家的姓名。開賭喝酒鬧事算是小菜,人家真的管事,組成保安隊維持地面,征收賦稅,設立公堂審案。審案都跟戲里演的包公似的,押過原被兩造,先問后審,打板子,然后看著不順眼的,推出去就斬。大舵把子張云山還在自家的官衙里安上三口鍘刀,龍頭鍘、虎頭鍘和狗頭鍘,學的跟戲里的包公一模一樣。登臺演講,也把鍘刀抬上去,不斷向人們宣示要做清正無私的包老黑。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包公們,只懂戲文,不懂法律,斷案子經常亂來。甲來告狀,覺得有理,于是準了甲。被甲告的乙不服,再來申訴,斷案的人又覺得有理,于是準了乙,案子越斷越亂。比較有創意的舵把子,不耐煩包公的蟒龍袍,喜歡武松式的短打扮,一身夜行衣,帽子上結一個大紅絨球,足蹬厚底靴。但只要上衙,開路的衙役都不能少,一對對的銅鑼也不能少。
一干閑散人等,自己就可以立碼頭,立了碼頭,就可以算是當地的政府,收錢,管事,審案子。于是,碼頭越立越多,只要有閑漢能糾集一群人,頃刻間就成了地方的老大。雖說都掛在省城里老大的麾下,但實際上老大也不知道底下到底怎么回事。碼頭多到用當地人的話說就是,哥弟云布,碼頭星羅。碼頭多了,地皮就緊張,為了搶地盤,自己就火并,對地方的擾害,也日漸明顯。像陜西這樣地方,哥老會思想傾向相當保守,對于新學堂和洋務事業,電線桿什么的,都死看不上。對于教會,也不以為然。在當家做主之后,砍電桿、燒學堂、打教堂這樣的事,也多了起來。外國人不高興,迭來抗議。逐漸地,連他們的老大張云山也覺得不像話,下令限制碼頭發展,強行規定,大縣碼頭限額一百五十個,小縣一百個。而且不許擅自征收錢糧,不許審案,更不許隨便打教堂、砍電桿。
可是,剛剛嘗到勝利果實的哥老會會眾,怎么可能如此輕易地把到嘴的肥鵝吐出去?碼頭紛紛抗命,各地派下去的縣長,往往在碼頭抵抗下,不能到任。他們該干什么,還干什么。陜西是個窮省,原來就需要發達地區協餉接濟,現在協餉沒有了,各地在碼頭把持下,稅款又不上繳,坐鎮西安的六大都督,需要養活太多的人,沒錢怎么成?結果,西安來的哥老會,已經編成軍隊的哥老會,下來鎮壓沒有編成軍隊的哥老會。上面來的人槍好,又有炮,碼頭終于消沉了。但上面的哥老會,也失去了下面的支持。
按今天的標準,哥老會這樣的組織,就是黑社會,非法組織,干的買賣,多半是違法的。革命黨啟用這些人推翻清政府,但轉過來就飽受其害。陜西的革命政府,實際上就是一個哥老會政府。一省六都督,九個老大,哭笑不得。在革命過程中,各省的光復,數陜西殺戮最多,破壞最大。不僅如此,革命之后,哥老會的泛濫,使得秩序遲遲不能穩定,給陜西的紳民帶來很大的擾害,外國人也總是告狀。事實證明,即使哥老會當家,也一樣需要秩序,為了秩序,進城的幫會兄弟,出手鎮壓了在鄉的弟兄,但哥老會的統治,已經極大地影響了革命的形象。革命黨的形象,想要修補都難了。
奉天:一次會議葬送了的獨立
張作霖跳到了臺上,拔出手槍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大聲叫道:“我張某身為軍人,只知聽命保護趙大帥,有不服的,我張某雖好交朋友,但我這支手槍它可不交朋友!”
辛亥革命期間,東北這個地方,雖然是滿人的龍興之地,但反清的勢力卻相當強大。不僅革命黨人在此多年深耕,在學界頗有市場,在地方聯莊會也有勢力,甚至跟一些山里的綠林好漢也多有聯絡。加上北洋第六鎮和發祥于東北的第二十鎮和第二混成協,在革命前夕,其統兵官吳祿貞、張紹曾和藍天蔚都是革命黨人。深受總督趙爾巽信任的總督府軍事參贊張榕,也是一個秘密革命黨。奉天諮議局議長吳景濂本是立憲請愿的積極分子,對清廷的假立憲真抓權也由失望導致怨憤。雖然吳祿貞和張紹曾陸續進關,但以當時情勢,靠剩下的勢力策動東北的獨立,當不成問題。事實上,當藍天蔚和吳景濂、張榕他們在北大營開會商議獨立的消息,由一個營長告了密,東三省總督趙爾巽都準備走路了。據奉天海關的報告,趙爾巽是要出關回北京的。
但是,奉天這個地方的士紳跟其他地方不一樣,因為這個地方土匪多,地方半獨立的武裝多。士紳們一方面派系紛紜,彼此面和心不和,一方面有些士紳跟地方武裝甚至土匪胡子關系密切,潛勢力驚人,當時奉天諮議局的副議長袁金鎧就是這樣一位。雖然在名望資歷上他矮吳景濂一頭,但是,他跟由胡子招安的巡撫營統領張作霖是把兄弟,過從甚密,實際上能量很大。其實,像袁金鎧這樣的土士紳,張作霖這樣的胡子兵頭,對于革命還是保皇本無定見。但是,千不該,萬不該,革命黨和立憲派合謀獨立組成新政府的時候,居然忘掉了袁金鎧,沒給這個地方實力派人士留個位置。這樣一來,沒立場的袁金鎧有了立場,他力勸趙爾巽別走,并大力引薦了張作霖。張作霖當時因為前去撲滅內蒙部落造反,此時不在奉天。此時的張作霖,擔任奉天前路巡防營的統領,擁兵十五個營,差不多有五千多人馬。接到趙爾巽的命令和把兄袁金鎧的密信后,他一點都沒猶豫,晝夜兼程帶兵趕回省城,悄然做好了布置。這時,當年的胡子張作霖也有了立場,他要保大帥[晚清習慣稱總督為大帥],同時保大清了。
但是,反清勢力這邊,卻毫無覺察,按預定部署,在1911年11月11日,以成立保安會的名義,邀趙爾巽到諮議局開會,決定在會上宣布和平光復[很多地方都先宣布保安,保境安民,等于是半獨立,然后再獨立]。會議由吳景濂主持,參加者不僅有當地士紳,還有好些學生。藍天蔚在開會之前,命令自己的部隊離開北大營進城,但卻遲遲不見動靜。會議一開始,趙爾巽的講話就被革命黨人打斷,但是這時,張作霖跳到了臺上,拔出手槍狠狠地拍在桌子上,大聲叫道:“我張某身為軍人,只知聽命保護趙大帥,有不服的,我張某雖好交朋友,但我這支手槍它可不交朋友!”這時候人們發現,諮議局前后,都布滿了張作霖的人,第二混成協的士兵,連個影都沒有。當時,藍天蔚穿了一身和服,也沒帶什么人。此情此景,只能一言不發。吳景濂見勢不好,溜了。藍天蔚的參謀告訴他,北京政府已經有命令,撤了他的職,由一個標統替代。他明白,自己已經被算計了,他的部隊不聽他的了,也只好悄悄走人。張作霖也不想開殺戒,為趙爾巽殺人,睜眼閉眼都讓他們走了。
原來的主角走了之后,會議依舊進行,東三省的保安會成立了,趙爾巽是會長,袁金鎧和原第二十鎮留下的一個標的標統伍祥禎做了副會長。張作霖主掌保安會的軍事部。隨后,原來要逼趙爾巽進關的吳景濂和藍天蔚都逃進了關,堅持不肯走路的張榕,被張作霖指使士兵暗殺。至此,東北的革命,就這樣稀里糊涂地夭折了。
整個事件,最大的贏家,是張作霖。袁世凱之后,中國的軍閥像點樣的,大多為前北洋軍和新軍演變而來的,只有三個是巡防營出身,一個是張勛,這是北洋的支系,一向跟袁世凱關系密切。另外兩個,一個是廣西的陸榮廷,一個就是東北的張作霖。前者是西南軍閥的翹楚,后者則歸順了北洋系,被視為北洋直皖奉三大派系之一,但說起來,從來就沒跟北洋系扯上過半點關系,連遠方表親都算不上。一般來說,巡防營是落伍的軍隊,很難成氣候。但是,南陸和北張,卻是土匪出身,能征善戰。在那個年月,打仗打得多的軍隊,戰斗力就強,兩人招安之后,都被用來剿滅那些不肯招安的同道,所以,自然比其他的巡防營,包括新軍仗都打得多。加上土匪原本就槍法好,單兵作戰能力強,凝聚力也強。所以,無論廣西還是東北,土匪出身的陸榮廷和張作霖,還真就不怕新軍。當時即使第二混成協還聽命于藍天蔚,雙方交戰,鹿死誰手,還真不好說。只是陸榮廷同意參與光復,而張作霖則參與了反動。不管怎樣,有了這個契機,南在廣西,北在奉天,兩個前土匪頭子都因為辛亥革命,成了當地的軍事首領,開始了日后稱霸一方的事業。兩個都是梟雄,大字不識幾個,但都絕頂聰明。比較起來,張作霖比陸榮廷做得更大,依靠東北這塊寶地,發展很快,北洋時期最后階段,甚至主掌了北京政府。而張作霖的機會,在很大程度上,實際上是辛亥革命給的。因為準備起義的一方,過于大意,做事不周,居然全然沒有考慮給袁金鎧和張作霖留個位置。同時,號稱士官三杰之一的藍天蔚,又過于粗疏,過于相信自己的人格魅力,并沒掌控住部隊,卻自信滿滿。事起倉皇,才發現眾叛親離,能保住小命,也就不錯了。原本并無主意,無主張,也沒做好準備的張作霖,抓住了一個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一舉成名。
登上政治舞臺的張作霖,一不做二不休,居然接二連三地發表通電,要求南下勤王,撲滅革命黨。盡管只是做做樣子,但畢竟讓國人知道了,東北這地方,還有一個軍人,名叫張作霖。
(選自《辛亥:搖晃的中國》/張鳴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