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我的北方小城突然下了一場雪。
早產的雪,把寒意提前獻給了尚無心理準備的小城人。
寒風瑟瑟中,離開家鄉十幾年的朋友——智,從南方回到小城公干。不知為什么,再次見到他,我忽然想到了南方的風。
南風對北方人來說,不僅僅是暖。
還有什么呢?
可以確定地說,在我三十年來所寫小說和散文作品里,從未用過“風流倜儻”一詞。面前的智,使“風流倜儻”在第一時間猛然躥入我的腦海。
高個兒,圓臉,寸頭;白色襯衫,黑色西褲,黑色風衣,黑色皮鞋;高檔轎車,五星級賓館,小城最高檔的茶樓;隨行的省廳官員……
面對智,我頓感失語。
二十年前,我在小城一家公司任職。因工作需要,公司委派我去一所職業高中招聘員工。智,便是那一批被招來的員工之一。
人與人之間的差異,似乎決定了人的命運走向。智與同學們的區別,很快顯現出來:少有學生氣,思想中的社會屬性多于其他人,其敏捷的思維,甚至蓋過老員工。不久,他被提拔到中層領導崗位。如今看來似乎有些可憐,那是一個僅有四名員工的小小的材料供應站。但,他卻是新招員工中第一個被提拔重用的人。
那一年,他二十歲。
智出生的年代,國家好像尚未出臺計劃生育和一對夫妻一個孩子的相關政策。所以,他的同學大多有兄弟姐妹,唯他是獨生子女。知識分子出身的父母,雖然有良好的素質,卻把他養成一個叛逆者。在學校,他是一個不愿受到老師約束的另類學生,不屑同學們羊羔般虔誠的學習態度,偷看大量的課外雜書,最終與重點高中無緣,而順理成章進入職業高中。進入職業高中的學生,基本上是對上大學不抱希望的人。所以,未來工作和養家糊口的問題毫無遮掩地提前掛人他們的思想鏈條。智也不例外。不過,他與其他同學的最大區別是,別人只是想想,而他卻在做。學習的費用,父母可以出,自己玩的錢,只有自己想辦法了。所以,他上職高時就嘗試過多種小生意,也嘗試過買賣國庫券和外幣。當然都是小量的。
這就是當時我所了解的智。
若干年后,智對我說:那個小小的供應站的領導崗位,使我第一次認識到,我具有領導能力。他說,這是一個可怕的誘惑,同時也是一個真正審視自己的起點。雜書的知識和比同學略多一點的閱歷,在他的思想里迅速發酵。記得單位組織員工去北京旅游,住的是地下室,那是他第一次到北京到大都市,關于世界的窗口第一次打開。看到北京飯店,看到形形色色的外國人,看到無法進入和無法深入的都市人的生活,他當時就對自己的女朋友說,有朝一日,我要能住上一次這樣的大飯店,就滿足了。并向女朋友許諾,有朝一日,我一定要領你住高檔的飯店。
理想不夠崇高,但實際。
三年后,智辭職。消失得無蹤無影。
有信息反饋,他在北京讀書。
有信息反饋,他在上海打工。
有信息反饋,他在深圳做生意。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
五年前,我通過他的妻兄才得到準確的信息,智在南方一家高科技企業任副總經理。我在電話中開玩笑說:我也去,給我安排個職務吧。他說:主管后勤的副經理行吧!
他高看我了。
現在的智,還在南方,任一家大型國企的領導。十幾年里,他在不間斷的打工求職中,拿到了大專、大本、研究生文憑。目前的身份地位和業務的繁忙程度,從隨行的兩位省廳官員的級別,和吃飯喝茶時不間斷的業務性電話,可見一斑。
對于一個人的了解,知道這些就足夠了,留白的作用,會很主觀地生出一些想象或詩意。比如辛苦的付出,比如所遇挫折,比如為了聽一次高層人士的講演,不惜金錢飛到清華園,等等。迷人的魅力,就在于無限的想象。
我想到了我的小城。
我想到了我曾經發表過的一篇散文《轉身后的飄逸》,寫的是一位被小城人不屑一顧的畫家高旭奇先生被迫離開小城后去了長沙,在那樣有著濃郁文化氛圍的城市里,潛心作畫,受到市場的青睞,后成為全國著名畫家,并應邀去全國多個城市巡展,還被特邀回到家鄉省城進行作品展覽。其“轉身”后的飄逸歷程,與智的遠去可謂同曲同工。只是高先生出去的時候,有著畫家身份,且是大學里的老師,而智,僅是一個有職高畢業證的毫無專業知識的青色小子。用智的話講,他如果不離開小城,天天生活在看著自己光屁股長大的人群里,幾乎難以有突破性的成長。以他自己的判斷,如果不離開小城,他再能干,發展的空間也是有限的,以當時的職業興趣取向,混到一家服裝專賣店的老板足矣。當然是小規模的服裝店,因為小城太小,市場有限。
智面對所取得的業績和地位,小聲對我說:我借了一句話的光了,遠來的和尚好念經!
謙虛。或也有些道理。但絕對掩蓋了他的智商。他懂得適應社會需要發展自身的硬件。他為自己不惜工本鍛造了貨真價實的硬件。
遠來的和尚好念經。的的確確告訴我們人與環境關系的一種現象,其中大有味道可品。長期生活在一種環境里往往形成一道壁壘,是一層看不見的枷鎖,想頂破,有時是無法找到突破口的。當然,遠來的和尚好念經,也不是絕對的。和尚和和尚也是有差異的。有經無為的和尚,固守自己的信念可為自己念一輩子的經,也好。有經有為的和尚,總是有著出其不意的本事,傳經普世,才會升至至高無上的境界。
可惜,智不是和尚。
不過,正是他的話,讓我有了新發現,智的面相真就有點和尚相。
我說了我的感覺。
智笑了,對我說:我的名字中的智字,已然在向我召喚,我感覺到了,我悟到了。遂談了他對佛教的理解和他的佛緣,其情思真真切切,令我刮目相看。
如果他有了佛家信仰,實屬不是什么壞事。世上多個智居士不好嗎!
起碼,為這篇小文提供了一個不算貼切,但很漂亮的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