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

題記：我淹伏于大地，先人的血脈從我身體流過，看著我的身體長著糧食，繁衍著我的子孫，那是——溫暖。縱然我和我的祖先一樣化為塵土，卻正是我的回歸。

第一章 最后的莊園

1

那天清晨，運河堤上，有兩個拾糞的男人背著糞簍在薄霧中緩緩地行走。

一夜的含煙籠霧，天地間生出了幾許薄寒，落滿一地清涼。水清凌凌柔軟的魂，濕漉漉地從京杭大運河里爬了出來，在這肥沃的一馬平川的黑土地上鳧游。黑土地的每一絲縫隙里，生長著樹木、小草、莊稼、河流、村莊、人。水的魂也許正是被這些嬗變的生命吸引，它將自己的精氣浸入萬物的體內，讓它們在充分滋潤后，從心腔骨血里孕育出一粒粒晶瑩的珠，通達暢快地沐浴在四月的晨曦里。

拾糞的男人嗅吸著草木的氣息，于這氤氳的幽香處，專心尋找糞便。

前邊的男人循著氣味，發現了一堆驢糞。驢糞以狂野的姿態，躺在堤邊的茅草里，鼓著身子，瞪著幽暗的晨曦。男人放下糞簍，糞簍口對著還殘留著血肉溫暖的驢糞，用右手中的糞勺動作嫻雅地撥人糞簍里。

乘隙，他抬頭看了眼運河。運河酥軟著身子，泛著綾綺般的光澤。河水的幽亮照在這男人的臉上，男人的眉眼間沁著幾許冷峭。

這個拾糞的男人，三十多歲光景，上身是藏青色粗布短褂，下身是黑布褲子，綁著褲腿。與這拾糞行頭不同的是，這個男人有一張俊朗的橢圓形木果臉，膚色有點暗，月白色的。恰恰正是這樣的沉暗，使得他的眉宇、鼻翼、唇線如鏨刀雕琢，流暢優美。

拾糞的男人擓起了糞簍，糞簍里已是滿滿當當各色動物的糞便，擠著挨著，散發著濃重的臭味。糞便的味道灌輸給了男人。然而男人是那樣的淡定寬宥。某種意義上，男人敬畏這樣的味道。他認為這世間，凡事凡物都相依為命相互依賴，如魚兒愛水，草木愛陽光水分，而萬物的歸結就是大地和陽光了。陽光是天上的神，人沒法企及。與人命脈相通的就是大地了。大地愛的就是這腐殖質、有機質和鈣磷質等養分。人在生命終結時，又將身體交還給大地，成為腐殖質的一部分。而人畜的糞便，對大地來說，就是軟黃金。

依照這拾糞男人的理論，人是要敬重糞便的。糞便是土地的營養和食物，因為有了它，土地才會柔軟暄騰充滿活力，才會生長出甘美的果蔬糧食，供人類享用。人和畜的腸胃又是最好的發酵廠，充分地攪拌焐悶后排泄出來，還原于土地，這是大自然相生相克的黃金法則。

這個拾糞的男人，將老子在《道德經》里“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進行了自己認為最好最通俗的詮釋。

土地長出了糧食、花草樹木、山川河流，這世間的萬物，都是供人類享受取樂。土地只是向你收回享受后的排泄物，人們沒有理由不尊重這些糞便。

我們且不說前面木果臉男人來自內心綿綿不斷博大精深的思想。那樣探尋下去，會讓其費盡心機掉光頭發謝頂的。

說后面的男人。

后面的男人很簡單，斜巴個身子摳著糞簍跟著，身子盡量躲避著與糞簍接觸，正在另一側掃蕩糞便。這也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體格高大魁梧，一張豬肺大臉，劍眉朗日地透出幾分帥氣。

對于前面拾糞男人的理論，以他的智商是難以理解的。準確地說，對于拾糞這項工作，他不喜歡，并且是極其厭惡。所以，拾了這么多年大糞，他還沒有改變對糞便氣味的惡心。當看到一堆癱軟著身子躺在地上，還冒著熱氣的大糞，他不得不捏住鼻孔。收拾它們的時候，通常他會換用另一種形象思維，將厭惡化為美好。

他會想到自己喜歡的女人，這糞便就變成了王寡婦的身體了。王寡婦的身體真好，柔軟而歡騰，他酣暢淋漓地耕耘呢。

兩個拾糞的男人，兩種不同的思維。一個從糞便看到了人與自然，一個看到了女人的身體。

在一塊田頭的糞塘里，兩個男人已處理好一早拾來的糞便。那個木果臉的男人，深情地注目一片肥殷殷的麥地。小麥正是灌漿的季節，麥頭上的奶青，濃郁得都從嘴巴里溢了出來。那滋滋勃勃生長著的氣勢，像不識好歹吃撐了往高處長的半大孩子，在馥郁薰風的拂弄下，站不住腳地搖搖擺擺。木果臉的男人喜歡莊稼這撩撥人的姿態，他仿佛聽到麥子們的關節，咯吱咯吱自由生長的聲響，肥壯的體魄正相互擠挨嬉戲。

一種溫暖照耀著木果臉男人的內心。這塊地原先是缺了營養的貧瘠之地，生出的莊稼也是漿水不足顆粒干癟。如一個女人，要想生出健康茁壯的孩子，得好好調理她的身子，補充營養，讓她壯肥，這身子骨才會有希望。他小心翼翼地照料著這塊土地，敬奉母親一樣，將自己的魂魄都融了進去。這樣一脈相承的融化，他被土地感動，想到這兒也是自己生命的回歸處，他彎腰撫摸塵土，眼窩竟生出淚來。他對這條承載家族命運的運河，對這塊繁衍子孫的土地有太深的敬愛。

這個男人，和土地一番絮絮叨叨后，帶著豬肺臉的男人，朝自己的家——河下鎮走去。

這會兒，東方泛起一層魚肚白，太陽正努力地想撩開那層魚肚，急巴巴地欲探出捂了一夜的腦袋。那種想從母體掙脫出來的焦急混沌，軟軟地裹著河下鎮。蘸滿了運河水的河下鎮，舒展著四肢八絡。

河下鎮在運河的東側，前面是蕭湖，后面是墳地，傍著運河堤連接鎮子的是拈花古寺。這人、鬼、神就這么融洽地住在一起。

兩個拾糞的男人，在運河堤邊一處最古老的碼頭上停下。碼頭石板上的殘缺刻畫著漕運數百年的歷史，另一邊就是水文化衍生的湖嘴大街。這寬不過九尺的石板街道，是河下鎮最寬最長的主街了。街邊房舍卻也顯出樓閣崢嶸、坊牌崔嵬的景象。就在兩個男人要下運河堤的時候，迎面而上兩位僧人，兩人都是一襲灰色的僧衣，每人的肩上擔著水桶。見如此。木果臉男人避立道側，謙卑地哈了一下腰，“兩位師父，早!”

來的是兩位骨格清奇神態安詳的女尼，一位三十來歲，一位十二三歲的光景，年歲大的合掌答禮，“阿彌陀佛，程施主辛苦了。”

豬肺臉的男人，一把搶過年齡大的女尼肩上的水桶擔子。唾沫星子四濺地說道：“早晨水氣重，碼頭滑，你們的身子骨怎經得住摔的!都回去，都回去。我來!我來!你們回寺吧。放心，一會兒就給你們挑滿了。”話沒說完，人已下到河碼頭提水了。

年長的女尼道了聲謝，帶著少年女尼，別過拾糞的男人，下了運河堤朝拈花寺的側門飄然而去。這時，豬肺臉的男人已動作麻利地擔了兩桶水從河碼頭上來了。兩個人下了運河堤，木果臉男人向豬肺臉男人交待了一句：“大同，幫寺里挑滿了水就回呀。我還有事要你跑一趟腿。”

叫大同的豬肺臉男人，嘴里含混地應了聲“嗯嘞!”肩上晃悠著水，就熟門熟路地朝寺的側門走去。

2

拈花寺就在湖嘴大街的北邊，傍依著運河大堤。面向湖嘴大街是排高大的影壁。影壁后面是拈花寺的正門。拈花寺的規模不算大，寺里廟宇六十多間，前后大殿，后面有法堂，中間有黃身青檐無梁無柱磚瓦結構的文通塔一座。

出乎意料的是，這拈花寺不是和尚們修行的地方，卻是女尼們持戒參禪的場所。這座古剎，梵音都出自女尼之心。說是寺院，卻是廟住尼姑。小小的河下鎮，卻也有如此的獨特。

據說明朝末年的某一天，河下鎮來了一個戴笠執杖的女尼，盡管這女尼打扮得比和尚前衛，但對于走遍天涯海角南來北往的鹽商們而言，這點另類就不足為奇了，就連那些見多識廣的河下土著也沒多看一眼。

河下鎮人的自我感覺向來好得不得了，自以為在河下走動的不同凡響的人物太多，帝王將相文人墨客，河下鎮都從容不迫地接待過。從吳王夫差為了爭霸中原，開鑿邗溝，到隋帝楊廣欲攬盡江南美色，征調了百萬民夫貫穿江河打通了京杭大運河，漕運又為河下匯集了天下財富。

每年從東南輸送數以萬計的糧食及若干方物貢品到京都去，北方的物資又隨船轉送到南方，南北物資均集散于此。這樣的地理位置，為封建王朝收取稅利提供了最好的條件。朝廷將漕運總督府、榷關關署都設在山陽府。

河下鎮位于山陽城東北隅，扼人淮之咽喉。這兒就集聚了三教九流，販夫走卒。這五湖四海的商人們在河下匯合，在官府和商船上穿梭，嘔心瀝血地經營著上下關系和生意。擁有了一定數目之后，他們開始在這兒擇地造房，過著錦衣玉食笙歌聒耳競豪逐富的生活。在這浮華之中，佛法僧也曾想打入其中，無奈來的大都是偽教徒，加之商人刁滑摳門的本性，對佛法僧就不大敬畏，沒建廟立寺的興趣。僧侶得不到布施，窮嘰嘰混不下去了，大都棄之遠走。

戴笠執杖女尼面對靈性運河墮落世相，梵音心起，決心點化愚眾。

她擇得運河邊廢棄的一座寺廟，掃落塵埃親書拈花寺三字于山墻，日夜在經堂誦經念佛。木魚聲聲梵音空靈，竟能進入人的心腔骨髓里去。從此河下人知道，有一個女尼創建了一座拈花寺。女尼常收留那些外來無家可歸的老人和婦女兒童，教化這些人不停息地勞動，編織繡花什么的，拿到集市去買，所得銀錢和香客布施的錢，用來購買糧食。這糧食越囤越多，堆滿了拈花寺的大小房間。人們都不明白她干什么，說這尼姑前世定是餓死鬼投胎的，餓傷了。不過人們從被她教化的人口中知道，女尼法號佳慧，原來在鎮江金山寺女扮男裝做和尚，看來女性愛扮男性的風尚還真是由來已久，并且普及到各個門類，可能是混在男人堆里學到更多知識吧。不管什么原因，佳慧在金山寺的和尚堆里混了兩三年。有一天，她寫在山墻上的書法被一個男香客識破，說她是女人，她就立馬從金山寺的和尚堆里跑出來，這才來到河下鎮。在河下鎮又念了兩年的經，后適逢淮河大水，不少地方餓死人無數，朝廷適逢戰亂，哪管得上災民的死活。那時候的山陽知府叫程希摯，面對這餓急了的饑民束手無策。這時，拈花寺開山門放糧賑濟災民了，那些大戶人家被其心所感，也紛紛加入，竟是官民共同渡過大災難關。事后，程希摯親自進寺拜香求教，得佳慧開智見佛。從此拈花寺聲名遠揚，皆知佳慧證得無量壽無量身，修得如來禪。

佳慧點化千家萬戶，歷盡千般苦難終于使拈花寺成了氣候。所以拈花寺至今都是女尼在承襲，而且高僧輩出，自是吸引八方香火的覲獻。

3

也許是佛法的感召，后來河下鎮民風淳良，明清兩朝河下鎮就產生了狀元、榜眼、探花，就像俗話說的三鼎甲齊全。先后涌現出78名進士，123名舉人，140多名貢生。從官職來講，有任過翰林、侍郎、尚書的，也有人做過皇帝的老師。文人墨客英雄豪杰輩出。

那個蒙佳慧指點的知府程希摯，就是木果臉男人的祖先，河下鎮的文化和歷史，對這個男人來說，可以說了如指掌。這是他的家園，埋葬著他祖輩們的骨骸，他們的血肉發絲歸還了大地，有一天他也會交還給大地。這個拾糞的男人帶著這種深厚的情感沿著湖嘴大街的石板，緩緩地走著。

街巷里裊騰著炊煙，街上行走著提著便桶倒糞的男人，捱著竹籃到碼頭淘洗衣服的女人，還有剛從被窩里懵里懵懂地爬出來，凈著屁股扶著小雞，睡眼迷糊地對著石板撒尿的小童。從人身上蒸騰的活力糅人了巷道屋宇，河下鎮鮮活起來。

一對小夫妻挨挨靠靠地走過來。女的十六七歲光景，唇紅齒白，那還是孩子氣的臉上，浮動著女人特有的嫵媚。一件紫紅碎花的對襟藍布褂子，細長的白瓷似的脖頸，很招人眼目。這是王寡婦剛娶過門不到一個月的兒媳婦。王寡婦的兒子也是白凈標致的后生，剛娶了媳婦，知道了男女的趣味，正是那種黏乎勁最足的時候。小媳婦去碼頭淘衣服，他也磨磨蹭蹭地跟來了。兩個人邊走邊交頭勾頸地小聲說著私話兒，突然感到面前有人，猛抬頭看到拾糞的男人。小媳婦羞紅了臉低下頭，后生呆了一下，忙靦腆地問安，“程先生，早啊!”

男人和藹地點頭回應了一聲早，想不到孩子們都成家立業了，快呀。心中感慨繼續慢走。

這時不知誰吆喝一聲，“留神，留神啦!二愣子挑糞來了。”拾糞的男人一抬頭，二十郎當歲的陶家大小子，正急吼吼地挑著兩桶糞從米粉巷穿過來，巷里的人忙不迭地猛閃一邊。這小子個頭大沖勁足，如風似地席卷而至，差點撞著拾糞的男人。當他意識到時，奮力地勒住糞桶的兩頭繩子。虧他蠻力大，這股勁道竟是硬生生地扯住。

“對不起你陸閣(方言你老人家)。對不起你陸閣。”他慌里慌張地放下擔子，臉紅氣脹地點頭哈腰賠不是。身上冒著的熱氣和糞便的氣味，瘟臭臭地撲過來。

拾糞男人，忍不住莞爾，“做事小心點，以后別這么冒失了。”

他的話沒說完，從陶家大小子身后閃出一個瘦如干蝦的老頭，笑著插話，

“程先生，你看這俠子(孩子)，生怕他闖出什么紕漏，和他不知說了多少遍，有用嗎?狗改不了吃屎。說話也是拙頭拙腦的，你陸閣見諒呀。”

陶家大小子臉紅脖子粗地朝老頭翻翻白眼，嘟囔了一句，“就你顯擺。”

陶老頭雖沒聽清兒子說什么，卻聽出音來，瞪大眼說：“你說什么?”陶家大小子頭一勾，一哈腰挑上擔子，趕緊閃人。

拾糞的男人微笑著說：“沒得事，話重了，這孩子還是走正道呢。”老頭嘆口氣，“他是我的兒子，養馬還不知道馬性，至小頂八十。我也不想撒尿往自己臉上沖呀，他就是差那么一根筋。”拾糞的男人搖了搖頭，他是眼瞅著陶家大小子長大的。這小子自小就這急性子，卻是一把種地的好手。

兩個人正在拉呱，過來幾個人，大人小孩男女齊全，像是一家子。馱籠揠鼓的，一副逃難的模樣。那中年黑胖男人認得陶家老頭，放慢一下步子打個招呼，“你陸閣早。”陶老頭應了聲，跟過去一句：“回呀?山陽城里太平了?”黑胖男人道：“說是鬧消停了。窮家撂不下呀，不放心回去看看。蹲在人家里吃白食，也不是個事呀。”“大舅爺這話見外了，怎說吃白食呢!趙家的藥鋪子日進斗金呀，怕你吃個三年五載的也動不了根基。”陶老頭嘖嘴一笑，“話又說回頭，金山銀山，不如自家破屋兩間。這年頭，保著命就賺大了。”

“說得在理!”黑胖男人答著話，像是歸心似箭，腳不沾地，晃晃身一家幾口一溜煙地去了。沒等拾糞男人問，陶老頭就自來話了，“是趙藥店家的舅表親。前些日子，日本人不是進了山陽城了嗎，摸不透這日本人的來路，就投奔到這兒來了。這趙家是什么主兒，摳屁眼還想捉虱子吃的人。相飯(看人臉色吃飯)是好吃的?將嫡親的舅爺當伙計使喚不算，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給臉子看。死人啦，誰受得這口氣?這不，沒聽出日本人多大壞，就急著回家了。能過上日子，也管不了什么了。”拾糞男人絞著眉說，“這日本人到我們國家什么壞事沒干過呀，怕是更難熬了。”

陶老頭瞇縫著含有兩堆眼屎的眼窩，擠出來的眼屎跟兩粒膿頭似的，笑說：“程先生，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讀的書比我吃的米多，見過大世面，看的自是遠大。再難熬也要熬下去呀，人活著還不就是那口氣，缺了那口氣，腿一直腳一伸，說沒就沒了。一個平頭百姓，沒靠頭沒擋頭，誰強勢還不是跟誰跑。只要有一口飯吃，就能蒙著頭過日子。不到個走投無路日子充不下去，也不會發急的。再說誰又能給你急呢?什么時候又輪到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急?”

拾糞的男人竟讓這番話嗆住了，看著那張眼屎臉暗忖，怪不得鎮里人常說，識幾個屁字的陶老頭能說會道，屁眼戳蘆柴路路通。讓拾糞男人始料不及的，這番深奧的話，竟讓陶老頭用通俗的俚語表達得十分貼切。他慨然良久，說了一句：“國家的無能和那些統治者的關系不大，最倒霉的還是百姓。”而陶老頭又是無法理解這句話的含義的，平日里也是愛賣弄，爭爭上風的人，溝通不了也就沒意思地走了。

陽光從那一片魚鱗似的瓦楞上興奮地爬了出來，用鮮艷的光彩展示自由帶來的快樂。石板街上的人，來來往往忙忙碌碌。拾糞男人的目光在街巷屋宇間逡巡。這運河水的纏繞，這絢爛的陽光，那肅靜高聳的文通塔，那縱橫交錯幽幽而去冉冉而來的街衢巷陌，那灰褐色的鏤花木窗。那陳舊的青磚黛瓦……人的影子重重疊疊恍惚迷離，在云霞的光影中流金溢彩。

這個拾糞的男人，被這美得魔幻般的景象攫住心魄。河下鎮的真實性?他存在的真實性?突然，他被一種虛空射中了心房，忽地一痛，沒有來由的。這樣的人生美景卻讓他莫名其妙地不安了。禪宗說，人間最好的意境是花未全開月未圓。而這河下鎮卻像一朵花，在今天早晨突然開了。

這又是什么呢，這種虛幻的想法纏著這個男人。這個男人在程家橋巷，叩響了一處深宅大院的后宅門，門應聲而開。

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傭，道了聲“先生回來了”，側身讓拾糞的男人進去。

在河下鎮，這處深宅大院叫寓園。那個拾糞的男人就是寓園的主人程敬義。

4

寓園在程氏多少代人的經營中，一點一點如履薄冰般在時光的鋼絲上行走了幾百年。

這處老宅子，經過程氏多少代子孫修繕擴充，到這時，占地有五十八畝，有房屋七進，總計二百多間。寓園是以宅子東邊的花園命名的，以一條南北向的“火巷”與住宅區分隔開。過園拱門向東進入寓園，首先見到的是南北兩廳：北為蝴蝶廳，正屋三間，四邊有小走廊，狀如蝴蝶展翅，是宴賓之所。南邊是竹廳，四間，房子外墻是用竹片護面，甚為光潔、雅靜，為主人的書房。竹廳之南有一大片竹林，兩廳之間為一花園，花園中有處假山，假山處有一亭，名“如是”，邊上有一汪清池，名日菡萏池。顧名思義，這池中養了不少的名品荷花。池上有座小橋，橋邊有水榭，名為虛幻堂。

這菡萏池是很奇特的，奇在池水深居河下鎮腹地，四周沒有河流溝渠暗道相通外河，卻似有活水暗涌，經年不腐。據說，這池水底下有暗河，循環于運河蕭湖文渠之間。如果這個傳言屬實，那建園時，這將是個匪夷所思的工程。還有一種傳說，那就是神話了，這和程家第一代先祖的發跡有關。程家的那位先祖，自小就失去了父母是個流浪的苦孩子，十五歲那一年，正值水患嚴重，受了水災的上游漂浮不少東西下來，河下鎮的人都在運河邊上撈值錢的浮物。只有這個孤苦的少年，看到幾具尸體，將他們撈起來，挖坑將他們埋葬在河下后面的墳地里。其中還包括一條巨蟒的尸體。如此縱橫四海的水中生物，為何在洪災中竟不能保全，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這水中蛟龍死了。當時，這巨蟒的尸體旁邊還跟著條小蟒，迂回左右不肯離去。河下的人向來懼怕這蛇蟲類動物，那個敢去招惹它。程姓小孩卻一點不以為意，將這巨蟒好生埋藏了。從此，這個窮孩子行船走水商販往來，干什么事都順，干什么事都成。娶妻生子造屋建房，不知不覺中競發達了。有很多人說，那條小蟒一直就沒走，它為程家積聚了財富。更有甚者，說那小蟒長成大蟒，至今也沒離開過寓園，寓園的地下水道就是它打通的，它會隔三岔五地到寓園小住一下。有人神氣活現地說在運河里看到過那條巨蟒呢。這種說法就是神話了，但說得有鼻有眼，很多人競都相信了。不過這些只是傳說，真假無人能辨，更沒有人得到哪一方面的證實。

這寓園不但池水奇異，還有，在池的南部假山旁，一株梅花最為奇異。這株梅高一丈開外，分為兩枝主干，枝體分合糾纏。梅長得如此高大，已屬罕見。外面流傳，這梅和這所宅院同生，說程家初建這院落時，這梅就莫名其妙地從土里冒了出來，也是寓園的一謎。甚至有這樣的傳說，程家發達后大興土木建房造園，這天子夜吉時就要上梁了，對于程家來說，這樣的吉日關乎他們家族的命運大事，巴巴地乞望天時地利人和。天剛落黑，突然來了個長瘡生膿的癩和尚，好像餓得要死的模樣。主人讓他吃，他不吃，開口卻要化緣五百兩白銀，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訛詐呀，主人沉吟半晌，還是湊了五百兩，和尚拿過白銀，脫下自己散發惡臭的破褂子，裹巴裹巴朝主人手里一塞，念叨一句：“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在余音中揚長而去。

眾人嘆息都替主人不平，主人揮手讓大家忙事去，自己想將手中和尚的衣物放下。這才發覺不對勁，沉甸甸的似有東西，他打開一看，差點沒昏過去，破衣服里竟然包著兩顆骷髏頭，他以為看錯了，明明和尚只脫一件破衣物給他呀，這兩顆頭骨從何而來，要是官府知道，那還了得。難道天要滅他!他想了很久，將和尚的衣服依舊包著頭骨，來到剛砌好的假山旁，挖個深坑埋下去。不久，在埋頭骨的地方長出一株樹來。后來，才知道那是株罕見的臘梅。當然，程家的故事太多，一個家族幾百年來，幽居在這樣的深宅大院，在人們心目中已是近妖近仙了。種種傳說莫衷一是。

這株臘梅裊婷于此陪程家數十代人，而且她的姿態盤旋曼妙，奇香無比。為此程氏特在此建一亭，日如是亭。

程氏的先祖做過商人，后取文從政，程希摯后來又做過漕運總督，清朝時子孫官至戶部郎中、御史等職位。程家世代都是淮上名氏，到了一九三九年程敬義時，已賦閑于家。程敬義字我觀，號鏡齋，擅詩詞、書畫、篆刻，撫琴弈棋，旁及星命之學，莫不研究入微。程敬義性情坦蕩純和，在寓園過著觀花種竹，酌酒吟詩的雅士生活。靠祖上置的千畝良田度日，在山陽縣也是眾望所歸的名門望族。

日中則昃，月盈則食。經過多少代人的苦心經營，程氏構筑了這偌大的家業。表面的浮華中，程敬義深感程氏在悄沒聲息地衰落，宛如一個人，在他生命旺盛時期，被一種力量剝繭抽絲似的，一點一點地抽掉他的精髓，這是程氏家庭生命的基石在損毀，而寓園卻渾然不覺。

說起來程氏能歷數十代而不倒，已是奇跡。津浦鐵路筑成，陸運發達海運條件的具備，運河漕運就不重要了。僅數十年的時間，商人苦心孤詣經營的那些錦繡連天笙歌聒舌的繁華，高臺傾曲池平，一副樹倒猢猻散的凄涼場景。

程氏挺立于河下，這一來歸功于上天的賜予，二來也是程氏睿智的家訓。程氏的祖先依水發跡，靠行船走商積累了財富。程氏將貨物運到北方，又從北方購得石板運回河下鋪路，程氏的義舉感動了商人和百姓，商人出資，窮人出力，河下的街巷就是這樣被一塊塊鋪成的。在祖先的經營下，程氏子孫漸漸從水回歸于土地，以土地為生存依托，以讀書學文為立身之本。所以，程家都以擁有土地的多少，科舉的成敗來論定子孫的業績。

可人的能力是有限度的，首先支庶不盛人丁有限。程氏已三代單傳了。這是個危險的信號，這對一個家族來說最為無奈。雖然程氏的子孫很勤勉，而那樣的沒落頹廢還是如影隨形地跟著，幾代人都擺脫不了。

面對這些，在諸多的無奈后，程敬義深深地扎到土地里，對土地的情感甚至波及到種他家田地的佃農身上。他對他們都很好，他從不為難佃戶，他知道他們盡力就行，他們遇到事兒他也會幫助他們解決。所以河下鎮的佃戶都愛種他家的地。

所以，回到宅子里，程敬義來到自己的臥室。一個體態嬌弱肌膚如雪的女人，已在房間里等他。看他回來，兩人相視一笑。女人低眉順目地幫他換衣服。換什么衣服，女人早準備好了。程敬義換上一件淺灰色長袍，也就是這么簡單的衣服，將他身上那種時隱時現的憂郁，暗然浮動的書香氣息給輕柔地勾出來了。

女人看男人的目光是綿柔無骨的。她的內心有著一縷縷游入男人體內的至愛。在某種意義上，她不是個美貌的婦人，是沒有特色的大眾化的模型，看不出她的年齡，年齡的痕跡從她身上消弭。但你只要看了這女人一眼，你就會永遠記住她，她身上那種喜樂淡然的和悅之氣，逼得你不得不斂聲屏息不敢直視。

這個女人就是程敬義的太太邱素嫻。

邱素嫻也是河下鎮人，原先就居住在河下鎮廣祿弟巷的桐園里。她們邱家也是書香傳世，清朝著名的女彈詞作家邱心如就是邱氏家族的一員。邱心如一部《筆生花》的彈詞，說盡凄美婉約的一生。邱氏大家族后來敗落，邱素嫻這一支就在揚州安家落戶。

邱素嫻既是名門之女，也是通史博今不可小覷的知識女性。為程敬義只生一子，就是程禮文，字藝農。這時候，愛子程禮文正在外求學。

夫婦倆悄無聲息地來到用餐的廳房，紫檀木的桌上有三碗紅豆粥，兩碟小菜，一籠蟹黃湯包。很簡單的早餐，唯一奢侈的是那籠蟹黃湯包，是河下鎮正宗的張家文樓湯包。程敬義尤好這一道點心。

從粥和湯包裊騰的熱霧上看到，這一切都是剛剛準備好，一切都是恰到好處地等待。一個十一二歲清瘦的女孩，正如弱柳也似地靜候，風掠過她的裙袂，她構成一幅畫，純潔清越的水墨畫。

“蘭兒。”邱素嫻啟唇輕喚了一聲。

少女恍然回眸，使程敬義的臉上生出幾許溫暖。三人次第坐下，啜吸著粥，那聲響也是靜悄悄的。

邱素嫻說了幾句話，大意想帶女兒秦雅蘭去拈花寺進香去，順便看看源長和了然母女。

程敬義就說起了在運河堤上看到母女倆了，想不到時光如流，彈指間了然都長大成人了。

聽了這句話后，秦雅蘭忍不住地說了句：“了然，一定要跟她媽媽出家嗎?”

邱素嫻慈愛地看了一眼秦雅蘭，知道這孩子的心思，她是因為了然而感懷自己的身世。秦雅蘭是程敬義好友的女兒，父母是行船的商人，在她三歲時，不幸走水命喪淮河，家里落下年僅三歲的秦雅蘭，由程敬義帶回寓園撫養長大。

源長出家前原是河下鎮中等人家的媳婦，不幸男人得了肺癆死了，二十一歲便守寡，和兩歲的女兒相依為命。一個年經的寡婦，在公婆小叔妯娌間生存，處境十分地艱難。識字斷文的源長，心性又極高，一年后竟帶著女兒來到拈花寺，請求出家為尼，當時住持不敢收留，怕生出什么枝節。婆家人當然是不同意，源長以頭撞墻，表明心跡。幸而程敬義出面斡旋，勸解了婆家，說服住持留下母女。

進了拈花寺后，母親法號為源長，女兒為了然，俗緣就此了結。程家是拈花寺最大的香客，程敬義和太太又特崇佛，就常帶養女秦雅蘭到拈花寺隨喜功德。了然和秦雅蘭年紀相仿，兩個孩子甚是親近，所以常在拈花寺和寓園間走動。

程敬義看著養女道：“出不出家得由了然自己決定。”

“我可以問問她嗎?”秦雅蘭小心地問。

“可以，如果你想問。”程敬義慈愛地一笑，“但要記住，一切隨緣。”

秦雅蘭點點頭，程敬義突然說：“今天你們就不去拈花寺吧，陪我在家收拾一下書房。”

邱素嫻看他微笑一下，她知道程敬義的書房，是從不讓傭人們碰的。用過早餐后，三個人拐過月亮門，就來到花園了。池塘里的荷葉綻開自己粉綠的圓臉，躺在池水中，偶然嬌柔地顫動一下，上面的水珠就會輕盈地打個滾。也有的荷剛綻出尖尖的小角。虛幻堂的琉璃翹角指向蒼穹，好似勾住了一天的夢幻。假山旁那兩株高大的老銀杏樹枝繁葉茂，獨對如是亭邊那株老梅。那株老梅彈動著幽綠的葉子，吐著她醇釅近妖的芳菲。正三間面南書房，從廊柱窗格間散發著一股或濃或淡的墨香。前面是一片顧盼生姿，密匝匝的竹的精靈。

書房正堂掛著幾幅字畫。有米芾的字，邊壽民的蘆雁圖，北墻是紅木的地柜，左右各是兩把黃花梨木椅，分別置有小茶幾。剛到了書房一小會兒，吳大同從拈花寺挑完水回來了，他已在廚房用過早飯。來的時候他手中還提著個布兜，到了書房，隨手將布兜放到椅上。看邱素嫻和秦雅蘭都在，說了句：“剛才源長師父讓我帶口信給你，說寺里今天有場法事要做，她沒得時間陪你了，讓你和蘭兒改天再去。”說完后，又指著椅上的布兜說：“這是寺里小香菊……”話一出口，他慌忙咬住，右手作勢拍了一下屁股，改口道：“是清心師父給你們做的針線活。”等他說完了，邱素嫻道了聲知道了。一旁的程敬義這才派他活，讓吳大同去外鄉送些銀元給一個朋友，說是急需，讓他盡快趕到。吳大同領了銀元就去了。

邱素嫻翹著指尖，慢慢地打開了布兜，里面是她的一件絳紅碎花絲綢旗袍。還是十多年前，程敬義買給她的，是她的深愛之物，平時舍不得穿的，前些天忽然想穿了，卻不小心勾了個洞。她極是懊惱，想到整個河下鎮，乃至山陽縣城，只有拈花寺的清心師父的針藝了，就送過去托她修補這個洞，沒想到兩天不到就帶過來了。

這個洞剛好在下擺，這會兒一朵寒梅落在上面，鮮活而飽滿，和周圍的梅花色彩相得益彰，竟是更出彩了。邱素嫻微笑著，虧她還有這樣的心竅。

清心是兩年前在拈花寺出家的。出家前，她是河下鎮花街的一名妓女。

沒人知道，她從哪兒來。當時她是五六歲的光景，被春香堂的老鴇托人從外地買來的。因為她自小生得伶利，有股清香之氣，就叫她小香菊。供她吃喝，培養她各種藝術素質。小香菊也不負所望，吹拉彈唱飛針走線，在這花街竟拔得頭籌。尤其是那手針線活，精巧細致，是沒人能匹敵的。

小香菊在這春香堂，耳所濡目所染，盡是些男女聲色之事，在這樣的環境里，她也沒什么苦境，錦衣玉食地喂養著。十五歲的時候，被一個山陽城的商人出高價開了苞。后來就是迎來送往的接客生涯。

那會兒，小香菊妖嬈鮮嫩，老鴇為她都是精挑細選的男人。這樣的好景維持了五六年，小香菊二十一歲時，將女人的嫵媚釀成風騷。這時遇到一個過路的客人，客人出手闊綽，包了小香菊幾夜。客人走后，小香菊就覺得身體有了變化。下身騷癢，忍不住用手撓，就生了紅疙瘩，再撓就潰爛了。起先小香菊還瞞著，直到她傳染給一個當地的客人，人家派人差點砸了春香堂。老鴇著人扒光她的衣服檢查，發現她全身已生滿毒瘡。

婊子無情，況且老鴇是婊子頭呢。老鴇將小香菊搜羅一空后，只留下幾件小衣和兩件防寒的冬衣，將她掃地出門。可憐的小香菊，記憶中她只知道自己是花街里的人，現在死都不知道死到哪兒去。只好白天行乞，夜晚乘人家不備蜷縮在屋檐下。一個月下來，她已蓬頭垢面全身流膿，成為蒼蠅虱子跳蚤的最愛。那些曾驚艷她一身好肉，愿在這堆香肉里化泥化水的男人們，這會兒個個掩鼻而逃，恨不得她立即死掉。

可小香菊卻以頑強的毅力堅韌地活著，她走到哪兒，她那些忠實的隨從蒼蠅虱子跳蚤就一窩蜂地跟到哪兒。她像怪物一樣地行走在河下鎮，讓那些看到她，要過她的男人如活在地獄里一般。是邱素嫻出面收留了小香菊，她讓人找間屋子讓她憩身，并出資為她治病。

說來也怪，這性病在當時本是難治的，可幾個月后，小香菊竟被治好了。大病之后，小香菊的手臉保留了原樣，身上卻留下許多坑坑洼洼的深褐色的疤痕，如披了一塊樹皮似的。她要脫了衣服，準讓人以為是榆樹精變的。病好以后的一天早晨，小香菊走進拈花寺。不久被攆了出來。人們知道，她要出家為尼，遭到住持的拒絕。

小香菊就跪在拈花寺的山門前，整整跪了六天，滴水不沾，昏死在拈花寺的門前。住持被其心打動?還是怕餓死了人，佛祖責罰其不平等?就不得而知，最后收下了她，剃度后賜法號清心。

邱素嫻為她這樣的開悟很是高興，到寺里的時候會去拜會清心。在她的理念里，不管以前如何，出家了就是眾佛的門徒，用自己純凈虔誠的修行，救贖世人的罪孽。俗人得敬重他們。所以邱素嫻用感激的心態收好了這件旗袍。

這會兒正在西間整理書的秦雅蘭，無意間朝花窗外一瞅，看到后院的如是亭里，站著一個褐發精瘦的少年，正朝這兒張望。很特別的是，他的兩只眼睛如鋼錐似的，閃著寒氣，射向這兒呢。看到秦雅蘭被吸引過來，那陰鷙尖銳的目光，飄過一絲柔和，忙不迭地笑著招手。秦雅蘭微笑著搖了搖頭，收回目光，專心忙自己的事了。

秦雅蘭的神情讓邱素嫻看到了，她不經意地來到窗前，看到褐發精瘦的少年還朝這兒傻呆呆地瞧著，她說了聲，“連根，你早飯吃了沒有?”

少年一看是她，慌忙應了句沒吃呢，就敏捷如狐地躥下了亭子，一晃身就不見了。

邱素嫻待少年走后，望著假山邊那株老梅的倩影發怔。這株梅的葉片，在晨露的潤澤中，青蔥而飽滿。其實邱素嫻的心思，是用在這個少年身上了。這個少年，就是吳大同的兒子吳連根。

這父子倆在寓園的身份很特殊。

5

在河下鎮，流傳不少程吳兩家的故事。

吳家先祖那一輩在河下鎮，也是名門望族。于蕭湖之南，擁有和寓園一樣氣勢恢宏的帶柳園。這寓園和帶柳園隔著蕭湖南北呼應。帶柳園樓閣林立，花木扶疏。但一場大火毀了帶柳園，將吳氏三十二條性命燒滅，只有一個傻子逃出來，被程家收養了。

這個傻子就是吳大同的曾祖父。

關于帶柳園的那場大火，流傳很多版本。其中有程吳兩家先人情仇之事，故事被河下鎮的人說得口水橫流。版本眾多，沒人辨別真偽。就連吳大同本人，也不相信被人們謠傳的那些情色故事。他知道河下人總無事生非愛找樂子，父親跟他說過，吳家就是被天火滅了。可惡的世人，還要潑這么多污言穢語到他們程吳兩家頭上。

吳大同對程敬義很是信服，只要程敬義到哪兒，總能看到吳大同樂呵呵地跟進跟出。吳大同和程敬義差不多年紀，平日里愛舞槍弄棒，好習武，膽子也大，出去了還會來個行俠仗義，惹個是非什么的。吳大同雖然不愛讀書，卻生性開朗，豪情俠義的，所以河下鎮的人都喜歡他。

吳大同的老婆是程府的一個小婢。原先程家的老爺是不想給他娶個小婢的，想覓得一戶上點臺面人家的女子給他做妻。無奈吳大同捺不住性子，看中了這個叫小荷的婢女。一次，這個小婢在寓園菡萏池采摘荷花，風入蓮池，小婢荷袂蹁躚姿容飽滿的景象，落入吳大同青春勃發的心窩。那一剎那，吳大同情心奇癢，抓耳撓腮坐立不安。繃不住了，就在一個皓月朗朗之夜，摸到小荷睡的廂房，三下五除二地就將這小婢給占了。

跑勤了，這小婢也就珠胎暗結。事發后，程家老爺雖恨其不爭，但還是為他們熱熱鬧鬧地辦了婚事。幾個月后的一天中午，這小婢生下一子。身懷六甲的少夫人邱素嫻，也在兩個時辰后生產了。一個下午，寓園誕生了兩個男嬰，這對寓園來說是極少有的大喜事。

這兩個男嬰，就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程家少爺程禮文和吳家傳人吳連根。

吳氏和程氏一樣，也是三代單傳。過幾年，程敬義收養了幼小的秦雅蘭。三個孩子一起長大，一起嬉鬧。

黃毛小子吳連根，到三歲時還不會說話。四歲時，他的母親小荷得了滾腸痧(闌尾炎)死了。也許是吳連根年齡太小的緣故，沒有受到什么傷害，因為他不會說話。吳大同不怎么喜歡兒子。吳連根五歲了，才會講話，講話后吳連根還是悶聲啞氣的，平日里大屁不出一個。六歲時，一個守寡多年的女傭，咋咋呼呼地說她看到吳連根偷親秦雅蘭，說這般年紀就動了這心思，這可怎生了得。吳大同一聽這話，不問青紅皂白將兒子打個半死。后來，有一回吳連根用剪刀，乘那老女傭不備，刺傷了她的屁股，恨得吳大同差點沒殺了兒子。倒是性情溫良的邱素嫻關心愛護吳連根，覺得這孩子失娘親太早，常鼓勵程禮文和秦雅蘭和他一起玩耍。而吳大同對這孩子的感情是更淡薄了，總說這孩子不是他養的，怎干這么陰氣的事。

至此，小小的吳連根更是沉默寡言，像天養天收一般，不需要親情似的。他不笑也不愁，那雙靈異的眼睛，如利刃，冷冷地砍殺著寓園里的一切。沒有人知道，這頂著一頭皮黃毛的腦袋里，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思想。老是滴溜個眼神脾睨周圍，那眼神里沒有一個孩子的天真純潔。他只有看到一個人的時候，目光里才會有暖意才會有柔軟。

這個讓小小吳連根有溫情感的，就是秦雅蘭。

沒有人察覺，也沒有人關心少兒吳連根的情感世界。他母親死后，他的父親吳大同又迷戀一個王姓寡婦。王姓寡婦住在茶巷，男人原先是打鐵的，也曾身強體壯，膀闊腰圓的，不料說沒就沒了。一場病不費吹灰之力，就將這個小山似的男人整為一團肉泥，再風化為塵土。男人死后王寡婦就做些小本生意，經營些針頭線腦的，來維持生計。這個女人比吳大同大四歲，吳大同看中那股潑辣勁道，倆人在床上暴風驟雨般地很是投緣，也就心甘情愿地幫襯著這女人跑跑腿，做做事，貼補貼補家用。

程敬義看這情形，勸過吳大同再討一房正經女人。吳大同不樂意，他硬是迷上了這女人。程敬義見收不了他的心，索性由他去了。光陰荏苒，歲月如梭，捻指間十多年過去。孩子已長大，王姓寡婦的獨生子也娶妻成人。

就在這一天，這么美好的早晨，程敬義和吳大同如往日一樣每人拾到一簍大糞。河下鎮的大人小孩，都身心愉悅地進行著自己習慣了多年的生活。

6

小日本鬼子來了。準確說小日本鬼子在這美好的早晨，來到了河下鎮。

小日本鬼子侵略中國，所有人都知道。問題是聽多了被打被殺的痛苦也就麻木了。當日本鬼子前些天突然占領了山陽城，河下人也著實驚惶失措了一陣子，可周圍省份都是日本人，又往哪逃呢?只好心懸懸地等著。

山陽城人也只有往河下鎮這兒避難，說日本兵在山陽城搶了些財物，有管不住的強奸了個把女人。只要你聽話，也沒鬧出什么人命，還沒有鬧到見人就殺的血腥。那些在這兒躲的人，過了段時日，見風平浪靜沒多大事也就回去了。河下鎮人那懸著的心也就放下了，說不定人家日本鬼子看不上這小地方，不喜歡來呢。不過不管怎么樣，太陽每天照常升起，能活的還要為活著勞作。

然而，就在這天早晨，沒有任何征兆，太陽紅著臉熱情地從東邊出來，蕭湖的蘆葦郁郁蔥蔥，花兒興高采烈地將骨朵一片一片地撐開，恣意艷麗地綻放著。就在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日本鬼子突然來到河下鎮。在偽軍的帶領下，日本人的馬靴在河下鎮的石板街上，踢踢沓沓敲得價響。場面擺了一通后，見到形似篩糠抱頭鼠竄的河下人，就放心大膽地分散開來進行自由活動。

有兩個日本兵來到茶巷，看到神色慌張正在上門閂的王寡婦，就一腳踹開了門，王寡婦被撞倒在地，日本兵沖進屋里。

王寡婦的兒子和媳婦從碼頭淘洗完衣服，剛回來不久，早飯吃到一半，聽說日本人來了，正朝房間里躲。

日本兵一進房間就捉到了小夫妻。小媳婦的水靈一下子就讓兩個日本兵上了火，竟在堂屋里摁下新媳婦，急不可待地扒褲子。魂飛魄散的新媳婦拼命喊救命。

一看到自己的女人要被人糟蹋，血氣方剛的丈夫上前就想拉開日本兵。一個日本兵轉過身，端起刺刀就朝王寡婦兒子的肚子捅去。

這時候，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的王寡婦，聽到兒子和媳婦的慘叫，就踉踉蹌蹌地跑過來。看到自己的兒子腸子混著血淌滿一地，在地上直抽搐，媳婦呼天搶地的被鬼子強暴著。她從院中拿起一把翻草的鐵叉，就沖上去。兩個日本兵，一個正在全神貫注地強暴，另一個正在樂顛顛地觀看，都浸在忘我的境界。王寡婦拼了全身的力氣，一叉子捅了上去，捅到站著觀看的日本兵腰上，小日本噗通倒下了。那個忙著的鬼子一掉頭，看到口吐白沫瘋了似的女人沖過來，抽身一拳就將瘋女人打倒在地。王寡婦剛好倒在鬼子的檔間，這個瘋狂的女人，就勢揪住了鬼子光溜溜的大腿，頭一迎，張口就咬到鬼子那骯臟玩意。那個日本鬼子嚎叫著，跳著，無奈褲子褪在腳脖上，行動不便。雙手瞎劃拉，右手摟到放在一邊的武器，操起來就給王寡婦一刺刀，并且不停地攪拌著王寡婦的肚子。王寡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利齒撕下了這個日本鬼子的生殖器。

當聞迅而來的日偽軍，看到這屋子里的景象，都傻了。一個小日本倒在地上，腰上別著鐵叉，如蛇被人砍成了兩截似的，痛苦地蜷著身子，看樣子不行了。一個下身血淋淋粘著幾片殘肉沒了生殖器的鬼子，正在用刺刀不停地戳兩具女尸。

這是小日本進駐山陽以來，最慘烈的一幕。兩個日本鬼子被抬走后，動用了大批的日偽軍團團圍住了河下鎮，將河下鎮的人都從家里搜出來，驅趕到鎮子東邊那片打谷場。打谷場后邊的不遠處是墳地，河下鎮人埋藏親人的地方。

人們在明晃晃的刺刀和槍托的撞擊下，跟牲口似的被驅逐到打谷場。日本人將河下鎮的人分成三撥。一撥是看似有殺力的青壯年，一撥是老弱婦孺，一撥是河下鎮有頭有臉的鄉紳大戶。程敬義也在那一撥有頭臉的人群里。日本兵對那撥人不是兇神惡煞。看來小日本兵也有等級觀念，在侵略的時候，還分個貴賤。這么一折騰，太陽已走到天的正中，它還是那么精神飽滿地頂著個大腦袋，心情忒好的樣子，這人間的悲愁沒有改變它的笑容。蕭湖的風，委婉地掠過水面，擦過那一座座長著草兒或開著花兒的蔥蘢的墳地，然后從那些驚惶失措的活人臉上滑過。

可這些活著的人，最后一口氣卻提在別人的刀尖上，他們中的人馬上就要變成死人了。

被挑出要殺的第一個人，正在和后面的人臉紅脖子粗地吵架。

這群看似具有殺傷力的青壯年，都是被繩子死緊地勒著胳膊，一個個如棕子般串起來。頭一個就是陶家的大小子。他好像一匹頭馬似的，生得人高馬大一副英武的樣子。這群青壯年哆哆嗦嗦擠擠挨挨，還在那兒為誰碰上誰爭爭吵吵呢。那群嚇破了膽的女人小孩又哭又叫的，一時雞飛狗跳鬼哭狼嗥，場面十分地混亂。

誰也沒注意到人群右側，那個干瘦的留著兩撇小胡子長相斯文的日本年輕人，正皺著眉滿臉地不耐煩。人群如鴨子吵塘嘎嘎亂叫，這個貌似斯文的日本人忍受不了這種噪音了，揮了揮手。他這個動作代表什么，沒人知道。不過他這動作，和他的外貌特別貼切，好像被培訓了多少年似的，是一道很優雅的弧線。

看到那道優雅的弧線，一個日本兵端著刺刀沖過來，認準陶家大小子肚子就是一戳。熟練地朝下一劃拉。

陶家大小子，這會兒正扭頭對后面喊，“你死擠我什么，搶死呀!”“呀”字剛出半邊，忽覺肚子一涼，低頭一看，自己的腸子嘩啦地流下來，血腥的一地。身子一歪，就倒下了。誰也不知道他是被嚇死，還是一刀致命，人們看到他如牲畜被屠宰般倒在那兒抽搐，后來不動了。臉上掛著的滿是愕然。

另一個日本兵上來，用同一種方式給第二個人開膛剖肚。一連四個，都是瞬息間，手段嫻熟的表演。剛才還亂哄哄的人群，猝然間都噤了聲息。

后來被開了膛倒下的，和全場人都是一個表情，那就是把世間所有的恐怖僵硬地堆到臉上。他們的魂如鋼針似的刺破了皮殼飛走了，卻讓每根毫毛直挺挺地豎著。撐著衣服怪怪的，只留下一具具沒有生命的皮囊，如無數個稻草人直直地杵著。褲管里開了閘門似的嘩嘩地流著東西，屎和尿無拘無束地奔跑著，可惜味道誰也聞不到了，鼓著眼就這么看著這殺人競賽，竟連眨一下眼睛都不知道。

地下躺著的，也是剛剛沒了一口氣，說不定下面躺著的，就是自己了。

就在一根針掉下地都能聽到的死寂中，驀的，響起一聲慨嘆，“日本人到中國來，就是為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殺人表演嗎?”

等日偽軍聽到這個聲音時，從地主富豪的行列中，走出一個清瘦的男人。

那個斯文的日本人，看到這個淡定弱質的中國男人，面露驚詫。問身邊的翻譯，這個中國男人是誰。

翻譯是個油頭粉面的中國男人，眄視了一眼程敬義，誠惶誠恐地說：“這個人就是山陽名士程敬義。”他說的是日本話，嘰哩哇啦的一通，也就是這個意思。

程敬義和那個斯文的日本人通過翻譯，來來回回地說話，在眾目注視下，開始談條件。日本人要程敬義當河下鎮維持會會長。程敬義提出，只要日偽軍在河下鎮不燒殺搶掠滋生事端，讓河下人平安地過上日子，他就干。那個像個頭目的日本人叫金井，金井答應了程敬義的交換條件。

結束了這場殺人游戲，等日本人走了，偽軍撤了，那些死了親人的才敢撫尸哭泣。這哭泣還是小聲小氣十分地膽怯，生怕日偽軍聽到再回來。

陶家老頭子癟著嘴，臉上的皺紋都枯死了，干黃得能點火就著似的，被人架著，一直瞪著兒子滿地血淋淋的流腸，懷疑地瞅著。

程敬義命人將王寡婦一家好生收殮安葬。

7

吳大同披星戴月地趕到河下鎮，已是第二天早晨，王寡婦的剛烈如風般地飄向四面八方，吳大同為王寡婦一家三口守了三天靈，親手挖了三堆新墳安葬了王寡婦一家。然后向程敬義辭行，將兒子吳連根托付給程敬義。就此，吳大同離開了寓園。

吳大同走了，也帶走了寓園的生機。程敬義將家里的幫傭都一一辭掉。偌大的寓園，也只留下三個無親無故老弱的傭人，并且在私下里將程家費盡心思經營的良田悄悄變賣。那時候誰也沒注意這些，自家在這亂糟糟的世道生存，已屬不易。一些知好識歹的人，雖然感念程敬義，因為他當了維持會長，日本人沒到河下鎮再殺過人，連搶劫都沒有了。可生活的日漸艱難，世事的無常，使得誰也沒有余力管得上有錢人家悄沒聲息地敗落。

程家的少爺程禮文一直在外讀書，秦雅蘭在繡閣里極少出來，只有運河邊拈花寺中的源長和了然，常來和太太邱素嫻說說經。邱素嫻也會帶秦雅蘭去拈花寺進香禮佛。

河下鎮在程敬義和日本人的周旋中，風平浪靜地過渡到一九四三年的冬天。

這個冬天的某個陰冷早晨，人們已四年多沒看到的吳大同突然回來了。他不是一個人，而是被一大群日偽軍拖回來的。原來這些年來，他參加了山陽縣的八路軍抗日獨立團，被日本人捉住。

河下鎮人看到他的時候，準確說誰也認不出他了。他躺在一輛平板車里，被拖著。前面有個偽軍鳴鑼開道，意思讓河下鎮的人，看看抗日獨立團人的下場。

看過那一幕的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那場景。躺在車上的吳大同，準確說，已不是一個人了。他的頭發沒了，牙齒沒了，指甲沒了，像一堆破爛的碎肉。在這個寒風如刀的冬日，只有一件撕爛的褲頭，若隱若現遮住羞處。這破破爛爛的碎肉，只有胸口那兒偶然的一吸，你才知道，這具碎肉是個活物。

看到那具碎肉，河下鎮人都掏心窩子說，吳大同真是條硬錚漢子!

吳大同被示眾游行一天后，讓日本人扔進了寓園看守。兩天后，有兩個獨立團的人化妝成賣柴禾的，混進寓園將吳大同救走。不幸卻又在途中被日本人攔截，吳大同和那兩個戰士都被日本鬼子殺害了。

就在這天晚上，為了慶祝勝利，身為河下鎮日本人的維持會會長程敬義，在寓園大宴日偽軍，美其名曰賞梅宴。

那天晚上的情景，十六歲的吳連根都看到了，并永生難忘。

一場厚厚的大雪覆蓋了寓園。寓園張燈結彩，山陽縣的日軍頭腦，偽軍大小頭目，都歡欣鼓舞地來寓園賞梅了。雪花搖曳生姿，寒梅暗香疏影，人影摩肩接踵，焰花空中燦爛，那場景真是美極了。可惜秦雅蘭被程敬義送進拈花寺進齋去了，而程禮文一直在外求學，兩個人都沒看到寓園的那一幕豪門盛宴。

這一夜，河下鎮人的睡眠，被寓園的繁華熱鬧騷擾著。當人們一早從懵懂中醒來，發現寓園人去園空。程家的人和那三個傭人蒸發一般，從那一夜再無音訊。而那百年老梅也一夜凋零，從此雖然活著，卻從不曾開花。

在那飛雪的夜晚，展萼吐蕊芳菲四溢的梅，寓園和程氏子孫，驟然間用詭異的方式永訣了。沒有人知道那晚寓園發生了什么，人和園都有種神秘莫測的命運。

多年以后，當吳連根被老鼠啃食著，兒子吳衛兵冷眼瞅著，在那慘絕的疼痛中，吳連根眼中閃現的還是寓園那最后的盛宴。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范小梅，1967年生，現在江蘇省淮安市楚州區文聯工作，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淮安市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和散文集兩部，在報刊雜志發表文章近百萬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