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方式》:康巴人生本真狀態的呈示

江洋才讓的《康巴方式》是一部需要采用康巴方式閱讀的小說。當我們僅僅借助一些零碎的關于康巴藏區的知識和“血管里響著馬蹄的聲音”的唱詞獲得的感觸，而不是以體悟、理解康巴人生活內核的心智儲備進入閱讀的時候，我們只能無奈地充當小說所展示的繁復的富有靈性的康巴生活場景的觀光客的角色。徘徊于文本精神主體和生活本體外圍的邊緣閱讀固然令人遺憾，但更讓人不安的是在面對展示了奇異而陌生的邊地生活形態的小說世界，以往的經驗往往促使我們依據中心與邊緣、現代與傳統、世界性與民族性等時空觀念，立足文化比較的層面對小說進行價值評判，從而將一個充滿個性的文本強行納入既定的認識維度之中，這對于任何一個具有人類文化學意識的力圖用本土文化擁有者的內在眼光，用“族內人”的思維方式和感知方式描述自己民族生活的寫作者而言都是一種被誤解的傷害，因此在我們尚無力擁有審視所面對的小說世界洞幽燭微的眼光時，選擇擱置判斷，取“了解的同情”的態度最為適宜。

事實上，不刻意的消弭差異，不執守唯一，抗拒絕對正是《康巴方式》提供的康巴人生活態度與生活方式之一種。小說中描述在農莊的佛塔建成之時，工匠們帶來了金、木、不金不木的三種消息，而這三種消息實際上是一個消息，即山縣城通往本村的道路即將修建。當小說的重要人物之一也是小說的敘述者“我”——斡瑪對同一個消息卻呈現出不同的性質迷惑不解時，他的父親戚桑——公路打通后曾經的職業行將消失的前馱腳漢回答道：“有些事情有正面影響，也會有負面影響的。記住，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都是不同的!因此，就會出現這種情況了。”對康巴人這種樸素的辯證態度更清晰的表述來自小說中那位忠實地護衛卡瓦神山的南卡婆婆，她對不斷追索答案的村民進行反詰，說：“難道，這個世間的任何事情都非得有答案嗎?”苦苦追索答案這本是人的理性高度自覺的體現，而在時時沐浴神啟、洞悉世事的南卡婆婆看來，自然的時序流轉、季節更替、人間的生老病死、悲歡離合自有其路徑與規律，人對于這類問題的叩問，實際上是一種昧于成見的精神偏執，獲得答案的欲望是源于對答案中包含的正誤、好壞判斷的期待，而出自特定角度的判斷都有可能是對須經心靈體悟感知的由現實與神奇、自然與人渾融而成世界的恣意切割，因此放棄解釋，回避答案，是破執之道。我想，南卡婆婆對于答案的拒絕在一定程度上也體現了《康巴方式》的作者江洋才讓的敘事態度，那就是規避對所書寫生活的任何尺度的評判，只求完整翔實地呈示自己浸淫其中的康巴人生活的原姿和康巴方式的本真狀態，為讀者提供人類文化學意義上的“地方性知識”。

在小說中那個精靈般的，對所有的故事和正在發生的事件興味盎然的敘述者“我”——斡瑪的引領下，我們進入了一個高原草地深處的康巴農莊，那里遠離喧囂，蘊藏豐富鐵礦石的卡瓦神山顯現的威儀令人敬畏，村民口中流淌的歌謠承載著悠長的歷史和生動的傳奇，鐵犁翻耕的土地慷慨無私地為人們提供生長繁衍所需的青稞，村邊雖時常有猛獸出沒，但伴隨風吹經幡的聲響和山坡上山羊的咩咩聲，村民的日子過得緩慢而安詳。在這一生存環境中培植了康巴人的生活方式，孕育了康巴人的生活態度，并經由生命基因的隱秘傳遞形成了生生不息的康巴性格與氣質。“我只知道以我自己的方式活著”是康巴人精神的底色，康巴氣質的突出表現就是他們堅守自己是自己的信念，堅拒被改變和被同化。游手好閑的索南塔次，用射箭比賽獲勝贏得的鑲銀的彎弓射出木桿長箭，誤殺本村的老羊倌，在被送往縣城接受司法處理的途中，詢問押解者尼瑪法院將怎樣處理自己，尼瑪回答可能會坐牢，而坐牢的結果是“你會被改造成另外一個人的，到時候，你就不是你了”，這讓索南塔次情緒異常激動，“我可不想變成另外一個人”，這一念頭促使他乘夜色遁逃。在索南塔次面對神圣經卷和信仰承認了過失殺人之后，他已經準備承擔懲罰，他不懼怕坐牢和失去自由，他所懼怕的是喪失了本我而被改造成另外一個人，“不再是自己”是他不能承受之重，于是寧肯承受負罪的痛苦忍受漂泊流浪的艱辛也要固守自己。中外文學史中通過宗教的懺悔、聽從彼岸的召喚，在清水、血水、堿水中各煮泡三次的精神苦役中脫胎換骨，將自己塑造成“新人”的描寫不絕如縷，而關于因為懼怕“成為另外一個人”拒絕人格重塑的康巴人的孤傲氣質的描述卻是一種獨特的文學書寫實踐。

駿馬、刀與槍是康巴漢子的摯愛。也是他們身份的徽號。《康巴方式》中那個最能體現康巴男子勇敢彪悍的尼瑪的思想和行為便與馬、刀、槍密切結緣，他所生活的村莊沒有好馬，當他得知燃燒得像火一般熱烈的赤紅色野馬現身的訊息，便獨自一人出外尋找，這讓南卡婆婆由衷地贊嘆他真的“有向往了”，尋找無功而返。但命定他會與飄逸奔馳的野馬有一次不期而遇，在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野馬與他乘坐著的吉普車并駕齊驅，野馬的嘶鳴喚醒了尼瑪內在的狂熱激情。南卡婆婆說“作為康巴人是應當有把刀的”，尼瑪便是使刀的好手，他告別家鄉時懷掖著祖傳的寶刀作為牽掛家鄉的念想。作為村中民兵的尼瑪，手持村中唯一的一支半自動步槍，用這支槍擊斃了一匹皮毛燦爛如錦的豹子。在小說《康巴方式》的敘述中，駿馬、刀與槍實際上成為了康巴方式的表征，成為了桀驁、自由、血性的康巴氣質的符號。尼瑪后來離開農莊到縣城的電廠做了工人，“我”來到縣城見到的尼瑪無所作為地抽著煙卷請假在家看護孩子，覺著他異于往常，但最終“我”覺察到他的本質依然沒變，的確，一個將駿馬、刀和槍蘊含的赤誠熱烈的品格融入血液的人是不會輕易褪失生命本色的。

安時處順、寧靜寬容的生活態度也是康巴方式的重要表現，面對任何境遇都能安之若素成就了遙遠的康巴山莊舒緩安靜的日子。在送運糧食的路上，由于口袋沒有扎緊，青稞灑了一路，戚桑說“把這當成給予大地的供奉吧”；在村里野兔增多被村人視作不祥兆頭的時候，南卡婆婆卻說“野兔增多，難道就不是野兔自個兒的福音嗎?”這絕非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而是用慈悲和善意對矛盾的化解，極具包容力的精神顯示了雍容與優雅的氣度。這種不凡氣度還表現為對命運無常、世事難料造成的痛苦和不幸的隱忍。索南塔次誤殺老羊倌，人們沒有對他無所事事下無聊的射箭行為造成的悲劇進行指責，反而替他惋惜，認為這是“無常世界無常事”，是冥冥間命運的捉弄。始料未及的死亡事件不能以懲處肇事者來減輕痛苦，不可違的天意映襯出人的脆弱，生者只有默默承受隱痛，老羊倌的養子甲布青卓難以忘懷自己的養父，哭訴道：“雖然，我像所有的藏民一樣，相信有來世，可是，到了那個時候，我在人群里還能夠認得出他嗎?”無助的甲布青卓用自己的手指制成的燈芯為養父做了最后的法事，在這頗顯奇異的行為中，隱含著順從天命的康巴人，陛格中悲天憫人的憂傷氣息。

上面我用采集細節的方式對小說所表現的康巴氣質進行描述，竭力避免著價值判斷的侵擾，我想，作為康巴“族內人”的江洋才讓同樣拒絕在寫作中對康巴生活方式與圖景作價值詮釋，他所做的，正像現象學理論所倡導的那樣進行著“回到事實本身”的還原工作，如果一定要為懸置判斷的文學書寫尋找一個價值基礎的話，那就是存在是唯一的理由。由此可以覺察作者設置“我”——斡瑪，一個視野和行動完全限于所生存村莊界域的少年作為敘述者的良苦用心，“我”是一個康巴方式的忠實的記錄者，不可能產生超出生活經驗之外的與外界生活碰撞而形成的焦慮感或優越感影響敘述的情緒，這保證了小說所表現的康巴生活自在自為的形態。同時，因為“我”的存在，小說中將康巴人生活的現實和篤信宗教而生成的神性體驗聯接為一個自足的整體，“我”——斡瑪在小說中兼具兩種身份：“我”首先是小說中的貫穿人物，小說以“我”的祖父珍愛的鉈珈的失而復得作為情節的始末，丟失鉈珈之時“我”呱呱落地，鉈珈重現之時“我”已準備迎娶新娘，在鉈珈失而復得所劃定的時間內，“我”獲得了康巴人之所以成為康巴人所必需擁有的經驗與體悟，展演了一個康巴青年成長的軌跡。其次“我”是小說的敘述者，在成長過程中凡進入自己耳目的村莊的大事小情一律轉化為“我”敘述的內容，“我”是一個有自覺意識的敘述者，“我”預感將成為本村最了不起的敘述人并且順從天意的指引時時錘煉著敘述技藝。“我”成為一個偉大的敘述者的重要依據是，不僅能夠講述與“我”的成長相伴的現實，而且“我”能憑借一種超現實的，“我”將它稱之為“松瑪日恰”思維能力，“松瑪日恰”會讓“我”潛意識狀態下那些閃光的詞匯相互碰撞著噴涌而出，能擺脫文字的困窘將想象、感覺、靈境描摹出來。“松瑪日恰”應當是來自神授，小說中曾有尼瑪乞求神靈賜予自己敘述能力的描寫，神靈顯然給予了尼瑪的兄弟——“我”一種超越自然與語言限制的想象力和描述力，使通靈的“我”自如地穿行在過去和未來，幻境與現實、肉體與靈魂之間，“松瑪日恰”的神性敘述和成長中的“我”的現實敘述構成了康巴人生活整體形態。在神性敘述的燭照下，才使現實中收割青稞的勞作成為了舞蹈，使現實中的康巴氣質具有了詩性的意味。因此，從本質上講，

“松瑪日恰”與其說是一種敘述能力或思維能力，倒不如說代表的是篤信神靈的康巴人追求的現實與想象、存在與思維，人的精神和神的力量渾融的澄明之境。所以“我”作為敘述者的功能作用并不重要，甚至與敘述密切相關的語言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用“松瑪日恰”呈現的康巴人詩性的生命境界，這與佛法傳遞的方式相近，“唯內所證，非文字語言而能表示，超越一切語言境界”(《除蓋障菩薩所問經》)。

美國學者吉爾茲“地方性知識”概念的提出是基于對全球化進程中地域性文明承受抑制的憂慮，認為在人類學層面上深度描述地方性不僅是對獨特文明的保存，而且是對文化平等權利的維護。《康巴方式》就是江洋才讓提供的康巴藏區的“地方性知識”，然而，他沒有將小說寫成在主體與他者的鏡像對峙中確認自我族群存在理由的證言，沒有用封閉的自我認同，將自我族群生活擬定為理想的尺度以此建構反思現代性的立場，康巴人文化性格中的雍容氣度使他有足夠的自信擺脫借助“他者”的眼光反觀自身的寫作套路，他所做的只是對康巴人的生活現實和靈魂向度的深度描述，從康巴人纏在頭上的紅絲線、腰間佩的藏刀、口中的謠曲中去領略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這一族群的生命秘密。這在當代民族文學，眾多的將民族性和現代性的沖突與融合作為結構作品基本思路的寫作中，江洋才讓避免讓筆下的生活場景介入文化場域中二元對立窠臼的寫作姿態無疑是獨特的。《康巴方式》中那條通往縣城的道路，在贊美現代或反思現代的作家筆下，一定會成為某種觀念的載體，而在江洋才讓那里，那條路的價值再純粹不過，它就是一條愛情道路，是成就了尼瑪和女縣長卓瑪之間典型的康巴愛情的情感之路。因此，《康巴方式》中祛除歷史和現實的背景，對遙遠的康巴農莊與外界有限的交流也不作更多的關注，而是將一個獨立自在的族群個案作深度的審視，描述本身就是寫作的目的和意義所在。

在《康巴方式》(壹)中，江洋才讓調動自己的生活記憶和體驗，用康巴方式為我們描述了康巴人生活場景的完整豐富的樣貌，但這個寫作過程同樣也是一次作家所積累經驗的奢華消耗，在后續的寫作中，這個悠悠歲月中榮枯輪轉的故事能否有新的細節和質地縝密的精神元素的支撐，那個已開通與外界聯系道路的康巴村落能否依然以自足寧靜的方式存在而不陷入所謂的本土與世界沖突的書寫圈套，那個已進人青春時期的“我”如何保持明澈的童心繼續那種從容的、富有靈性的敘述，這一切問題都使得未完成的《康巴方式》充滿著不確定性，由此也喚起了我們對于江洋才讓未來創作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