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鳥滑落的方向

一

多依像一只壁虎，抑或是一只蜘蛛，貼著墻壁，他的手臂抓力很大，能捕捉住墻壁上任何一個細小的縫隙。而靈活的雙腳就是牢固的支點，四肢彎曲如弓，蘊藏著沖動和力量。多依以匍匐的姿勢，攀援跳躍，動作輕巧而敏捷。

夜黑的凝重，街燈已暗淡成一片微茫，散落的霓虹似游弋的星火。腳下的街道給他的感覺就是一條幽深的峽谷，或一條涌動的暗河，而自己正在峭壁上攀援。他無法預知最終的結果，他只是一味地攀援，向著那昏昧的夜空，向著一個極盡的高度。對他而言，那同樣是個未知的世界，就像他眼前的黑暗，看不到深度。

樓層很高，大概有二十幾層，多依一口氣攀到了十層?；蛟S是太過自信了，或者是操之過急，快接近目標的時候出現了一個意外，多依的一只手抓空了。在這樣一個高度，任何閃失都將是致命的。好在多依很靈活，身體墜落的一剎那，他的腳及時勾住了窗沿。那樣子很像一只倒掛的蝙蝠，在上升的氣流中抖個不停，終于靜止了，連同他那顆心。多依驚出了一身虛汗。從這樣一個高度，用這樣一種形式俯瞰城市，真是很滑稽。朦朧的視覺中，擁擠的樓層混淆了挺拔與孤立；夜潮渲染下，城市的浮華與頹廢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這騷動的聚合和冷寂的對立，讓多依陌生恐懼的同時又暗暗的有些興奮。

多依稍稍穩定了下情緒，伸出一只手臂，抓牢墻體，另一只手撐住倒垂的身體，縱身一躍便重新穩定了自己。

十層樓的高度并不是他的極限，他最高的紀錄是二十六層。當然，那仍然不是極限，但足以讓人驚嘆了。想想，二十六層，那是怎樣一個高度？甚至高出了家鄉的溶洞。那差不多就是一面高聳的峭壁。住在高層的人總有個錯覺，認為樓層愈高愈安全，以為沒人能上的去?？稍诙嘁赖难劾镞@高度并不存在。

多依的家鄉有許多高大的溶洞，那陡峭的巖壁是燕子的家園，成群的金絲燕在那里筑巢，繁衍生息。為了獲取燕窩，一些人就練就了攀爬的絕技。

在多依的家鄉，像他這樣的徒手攀爬者被稱作“蜘蛛人。”多依覺得這個稱謂很形象，一旦接觸到墻壁，多依感覺自己差不多就是一只蜘蛛。想到蜘蛛，多依說不清心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那丑陋的昆蟲蟄伏在網狀的陷阱中，或被一根纖細的蛛絲牽扯著，在風中擺動，樣子孤獨而又無助。那詭異的殺手讓多依羞愧的同時，又莫名地有些驕傲。

多依沒費什么力就進入了這高層的寓所中，在確認屋里沒人后，多依打開了室內的燈。多依知道，在這樣一個高度，沒誰會注意某個窗口流露而出的燈光。

房間里的裝飾時尚而又富有情調：印象派的吊頂，紅色的描金地毯；墻壁上還裝飾著幾面寬大的鏡子。柔和的光線將房間烘染出一片朦朧的暈色，人走進房間就像上了T臺，重疊游走的身影讓人有些眼花繚亂。多依感覺這和以往他光顧過的任何一家都不相同。他覺得這家的主人很特別，房主應該是個單身女性。果然，在臥室的衣柜里多依看到的全是女裝，還有各種款式的高跟鞋，以及名貴的化妝品。當然，多依真正感興趣的是那些精美的首飾：項鏈、耳環、珠寶鉆戒……它們就像一個有趣的孩童，靜靜地躲在某個角落里，等待著發現者的到來。多依還發現一只翡翠的觀音，只拇指般大小，優雅流暢的造型，通透、凝潤的色澤，讓人愛不釋手。多依在想，這家的主人到底是個什么人？白領，模特，貴婦……他覺得都像，又都不像。空氣中有一種淡淡的令人陶醉的芳香，這讓多依無端地生出些留戀。多依將自己的身體平放在那張大床上，床墊很松軟，整個身子都陷進去了，失重的身體沉沉浮浮，那感覺就像睡在家鄉的稻草垛上。多依看到頭頂的燈飾上映出自己的一張臉，像一只浮出水面的大魚，樣子很古怪。床上有換下來的內衣，多依手指挑起一件，是胸罩，蕾絲繡花的罩面下，薇聳的部位，像兩塊吸飽了水的海綿體，性感而又富有彈性。多依再挑起一件，是三角內褲，透紗絲織的面料薄如蟬翼，手感柔軟細滑。在床頭柜上，多依看到一個類似于氣球般的套子，那東西多依盡管沒用過，但他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多依將那套子吹得鼓脹，他還想吹得再鼓脹些，結果竟從手中掙脫了，像一只驚慌的燕子，在頭頂打個盤旋，竄出窗口，遁入夜空中去了。

多依沒有在房間里大肆翻找，除了現金和首飾他對其它物品不感興趣。當然，那些大件的物品已經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他還要順著原路返回，很顯然，條件不允許他帶走過多的物品。

二

多依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麻麻亮了。這是位于城郊的一個大雜院，這里原來是個造紙廠，后來倒閉了，那些閑置的廠房便被改成了出租屋。大院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外來的打工者，由于環境和人員的特殊，使大院顯得有些亂。多依輕手輕腳繞過亂堆的雜物回自己的房間，突然和一個黑暗中奔過來的男人差點撞個滿懷。同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混蛋，我再也不要見到你。接著一只高跟鞋從隔壁小艾的房間里飛了出來。多依探頭看了下，房間里很亂，被子攤開著，散亂的衣物丟得到處都是，多依見小艾裹條床單坐在床上，兩只眼睛紅紅的，像是已經哭了很久。小艾是過夜生活的人，每天晚上出門，差不多天亮才回來，白天躲在屋里睡覺，多依倒是很難跟她打照面，給多依的感覺，小艾永遠都是那么的疲憊和厭倦。多依不曉得剛才發生了什么事，慌忙閃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多依一覺睡到了中午，才起床，小艾就推門進來了。 說，多依，不會吧？才睡醒。語調很是夸張。多依正用濕毛巾擦臉，因為眼中裹著濕氣，這讓小艾看上去顯得有些朦朦朧朧。小艾的穿著雖然很時尚，但卻很暴露——超短裙，黑絲長襪，上衣小的遮不住肚臍，細根涼拖，腳趾甲涂成了紫色，這讓多依想到家鄉的一種叫紫娘娘的花朵，很惹眼。小艾在夜總會跳艷舞，多依沒有看過艷舞，很難想象那種舞跳起來會是個什么樣子。

小艾笑盈盈的問多依，晚上在搞什么？要睡這么久？不會是談了女朋友吧？多依臉上涌起一絲羞赧之色，說，哪有。小艾說，多依，連你也不老實了。有女朋友是好事呀！小艾嘻嘻笑，說，女人會讓你感到很美妙的。多依更難為情了，索性將整張臉都埋在了水盆中。小艾輕哼一聲，她把多依的舉動看做是一種偽裝。小艾問多依，知不知道女人最喜歡男人什么？多依沒有談過戀愛，也沒有女朋友，他哪里知道。小艾問多依知不知道女人最反感什么？多依更是不知。小艾說，多依，你不會這么單純吧？當然，小艾說，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清楚的。小艾顯得很愉悅，顯然，她把昨晚的不愉快都忘記了。

小艾是個見面熟，才搬來不久就和多依熟識了，有一次她同多依攀老鄉，說自己也是羅平的。多依問她，是哪你泥？（是哪里的）小艾的樣子很是茫然。多依說，表醬紫?。ú灰@樣子）小艾居然不曉得是什么意思？可見她并不是多依的老鄉。

小艾來找多依是讓多依幫她去送一樣東西，那是一個包裹的極嚴實的小包。小艾說是一包藥，病人急等著用，讓他送到關正大街旗牌巷，沒有說具體住址，讓他在旗牌下立等，說，到時會有人來取。小艾很會指使人，多依記得自己已經不止一次為小艾送東西了。好在多依是個樂于助人的人。

小艾放下包，準備離開時，看到了桌上的那個存折，并隨手翻了下，小艾嘿了一聲，很驚訝的樣子說，多依，你發財了？你哪來這么多錢？小艾看一眼手中的存折，又抬頭看一眼多依說，真的假的？那目光中就有了許多的不信任。多依已經將存折從小艾手里奪過去了。多依很后悔，沒有及時將存折收起。

小艾說，多依，沒看出來啊！

多依說，沒有啊……是朋友放到這里的……多依不知該作何解釋。小艾說，多依，想不到你這么有錢！多依說，我不過是替朋友保管而已。小艾說，你這么有錢還住在這種地方？那樣子分明是不能理解。直到她離開，看多依的眼神都是怪怪的。

多依沒有什么正式工作，他做過的工作很多，當過保安，做過服務生，建筑工地上的小工，工廠流水線上的熟練工，做過消防員……但都沒能干長久。前不久他又失去了送快賣的工作，那工作很輕松，也很自在。騎著電動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一邊欣賞城市的風景，那是何等的愜意呀——摩天大廈，立交橋，體育館，音樂廣場……所有這些城市的標志在他眼中都有著非凡的意義。多依熟悉這座城市的任何一條街道：東大街，西大街，洞賓路，廣清路……連這座城市最古老的街道——登科巷他都曉得。多依很愛那份工作，要不是因為出了那件事，他可能還干著那份工作。一天多依去送快賣，路上看到一個昏倒的女孩，并將她送去了醫院。被多依送去醫院的女孩叫玲子，一個不幸的身患重癥的女孩……那次他不但失去了店里的信益，還丟失了電動車，為此他失去了那份工作。但多依并不氣餒，他知道，自己還會重新擁有一份工作的。機遇無處不在，城市帶給人的更多的是希望而不是失望。這就是多依對城市的認識。多依是喜歡這座城市的，當然，不僅僅是因為她繁華，每當他仰望那摩天大廈，和四周林立的樓群，都會令他心生敬畏。這些高大的建筑總是讓他聯想到家鄉逶迤的山巒，和陡峭的崖壁，單這一點而言，就在他心中拉近了城市和鄉村的距離，讓他不會太多感到孤單和陌生。

多依換乘了兩次車，才來到關正大街。在一座仿古的建筑物前，聚集著不少人，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多依近前去看才知道是一家劇組在拍戲，拍一組在建筑物外墻攀爬的鏡頭。攀爬者或許是個替身演員，但并不專業，表演得很吃力，而且借用了繩索，和必要的安全措施。就是這樣，他還是從高空摔了下來，盡管只是一場虛驚，但還是引發了圍觀人群的騷動。多依當時真想幫那個演員來完成這個動作，但他忍住了。多依不是個喜歡炫耀的人。其實，多依并不熱衷于攀爬，他的攀爬技術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父親攀崖的手段極高，有一手超人的絕技，能效仿猿猴在巖壁上攀爬跳躍。然而身懷絕技的父親最終的結局卻是墜崖而死。父親是為救一個登山的游客而墜崖的，那游客失足從山崖上墜落，被樹枝掛在了半空，是父親攀上絕壁將他成功救助。然而，父親卻不幸墜落山谷……父親的死對少年的多依是一種震撼。后來他放棄了攀崖，離開了家鄉，再后來他就來到了這座城市。幾年下來，多依差不多已經把攀崖忘了，直到遇見那個叫玲子的女孩。他知道他后來所做的一切都和那個叫玲子的女孩有關。多依知道要想醫治玲子的病，得需要一大筆錢，他覺得自己應該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孩。這想法從見到玲子的第一天起就有了。多依也沒有什么錢，一個打工仔，能有什么積蓄？多依為此困惑了很長時間。想到玲子，多依有一點心痛。

多依不想再看那演員笨拙的表演了，匆忙離開了。

多依站在棋牌下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看見一個長發的男人朝自己走來，男人面無表情，而眼神卻是冷冷的，看上去讓人有些畏怯。男人并不說話，只是沖多依點了下頭。男人散亂的長發遮住了一半臉頰，而另一半更顯蒼白了。多依想不通，好端端的男人要把自己搞成這樣？讓多依更感到奇怪的是，手中的紙袋不知何時就到了男人的手里。不待多依作出反應，長發男人已經閃身消失在人群中了。多依好一陣恍惚，給他的感覺好像這一切并不真實，像做夢。

多依看到一個女孩，從他面前過去，輕盈的腳步，輕盈的身姿；輕盈的笑聲；樣子像極了玲子，但他知道那不是玲子。

三

玲子的家在舊城區，那是一幢老式的筒子樓。玲子家住五樓，最高層。玲子的母親不在家，出去做鐘點工了。多依才進門，就被玲子拉著去看她新栽的一盆水仙。一個小瓷盤里，聳立著幾顆嫩綠的細芽，白色的根莖交織在一汪清水中，嬌嫩的枝葉，黃色的細小花朵，被一抹柔和的陽光觸動著，顯得清新，典雅。玲子說，多依哥，你看她有多清秀呀！被那娟秀的花朵映襯著，她的臉色已不像剛才那么蒼白了。多依告訴玲子，水仙他們家鄉也很多，但更多的是薔薇和山菊花，那繽紛、絢爛的色澤比水仙更顯熱鬧。多依說，這個季節家鄉的山間草地上開滿了各色花朵，而山腳下是蜿蜒流淌的多依河……玲子說，多依河！玲子眼中藏著一絲疑惑。多依說，河水繞村而過，盤根錯節的榕樹，高高的吊腳樓，戲水的孩童，沐浴河水的布依族姑娘，振奮人心的龍舟賽……多依說，你一定能想象出那條河有多么的迷人——平穩，開闊，湍急，溫柔……她在山澗穿梭，從高高的崖壁上跌落，很帶勁的……多依說，等你好了我帶你回我們老家，去看花，看瀑布，看多依河……玲子說，多依河？多依說，是的，多依河，一條清澈的河流。多依說自己的名字就來源于那條美麗的河流。

多依河，玲子默念出聲。玲子說，多依哥很幸福?。∧芎鸵粭l河同名。玲子很向往的樣子，她的臉頰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紅暈，額頭還滲出了一些細密的汗珠。但這愉悅并沒有持續多久，她清澈的眼神重新又變得黯淡了。玲子說，可是，我病成了這個樣子！玲子的樣子有些失落。多依說，玲子，你一定會好的。見玲子不作聲，多依說，你應該有信心。多依說自己小的時候也得過一場大病，久治不愈，就在希望即將破滅的時候，誰知奇跡竟出現了……多依讓玲子看自己的身體，可像個病人？其實多依的身體算不上強壯，說白了還有些單薄，但他不容置疑的樂觀態度讓玲子由衷的有些感動。玲子的鼻翼微微地煽動著，眼中就有了一層霧霾，多依無法判斷那是悲凄還是失落。

盡管是五樓，但光線并不好，對面一幢大廈遮蔽了太多的陽光，這使這間簡陋的居室顯得有些灰暗。

多依從口袋里掏出一樣東西，小心地放在了玲子的手里。是那個翡翠小觀音，這讓玲子好一陣歡喜。為那凝潤的色澤，和精雕細刻。多依說，我們那里人都信奉觀音，愿她能給你帶來好運。玲子將小觀音放在眼前，凝視了許久，最后將觀音擺在了書桌上的一個小鏡框前，那是她和父親的合影。那時她剛上小學，她緊緊地依偎在父親的懷抱里，是什么讓她和父親笑得如此開心??？望著那張照片，玲子的目光變得柔和而又充滿溫情。

屋子里有些寂靜，玲子顯然已經習慣了寂寞和孤獨。玲子的父親死于一場車禍，那是玲子上小學四年級時發生的事。玲子的母親沒有工作，母女僅靠父親單位給的那點可憐的撫恤金，和玲子母親做鐘點工的微薄收入維持生計。 玲子在艱苦的環境中讀完了小學、初中，又上了高中，玲子的學習成績很好，如果不是因為生病，有望考上一所重點大學，可是現在她卻不得不休學。

玲子得的是腎枯竭，多依知道這病有多么嚴重，要治愈這種病又有多難；首先要尋找腎源，再就是昂貴的手術費和醫藥費……這個家庭拿不出錢來，她們只能采取保守治療。

玲子說，多依哥，再過一個星期就是我的生日，我就滿16歲了。玲子仰起頭，似乎很滿意這樣一個年齡，又像是在憧憬著什么？這讓她原本病弱的身體和黯然的神情有了青春的朝氣。玲子說，多依哥，到時你一定要來。媽媽說也一定要請你來。多依說，我一定來，玲子的生日，是要好好慶祝一下的。玲子說，多依哥，你一定不知道這個生日對我將意味著什么？由于激動，她說話時有些微微的喘息。多依說，我一定來，而且還要帶給你一個驚喜！玲子問會是什么？多依讓玲子猜猜看。玲子說，送我布娃娃？多依搖頭。玲子說，生日蛋糕？多依仍搖頭。玲子一連說了幾個都不是，有些急了，說，是什么？多依說，是你最需要的。玲子說，那會是什么？多依說，健康，我要送給你健康！我要讓你得到最好的治療。這句話是從多依的心里發出來的，那份肯定不容置疑。說完這句話，多依就沉默了，說不清心里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

多依是從父親那里學會了給予的，父親好善樂施，一生都在幫助別人，在父親身上，多依始終看到的都是希望，多依知道，那是無私與關切，那是一種大愛。多依有時候覺得父親并沒有死，他只是變換了一種方式活著而已。的確，多依覺得他活的不全是自己，他同時還為父親活著，或者說就是父親生命的延續。

多依真摯的表情一定是感染了玲子，他看到玲子的眼中多了一絲憧憬。玲子說，我真的會擁有健康嗎？多依認真地點了點頭。陽光將兩個人的臉都涂滿一層金黃。這讓兩個人看上去都充滿了信心。

玲子還想問什么，多依虛了一聲，說，你會擁有健康的。多依伸出一根指頭輕輕壓在玲子有些失血的嘴唇上，他神秘的舉動將玲子逗樂了。他已經好久沒有見過玲子這么開心了，這個被疾病折磨的女孩，有如一枚枯萎的花朵，脆弱的生命正在凋零，是將要到來的生日的快樂使她暫時忘記了自身的不幸。多依的眼睛有一點濕潤。

玲子又到了該吃藥的時間了，那是一大碗中藥，母親出門前為她熬好，溫在了保溫瓶中。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苦澀。喝藥的中間玲子停頓了下，樣子像是要嘔吐，但最終忍住了?？粗嶙影阉幒韧?，多依的內心突然感到一陣輕松和釋然。

四

這天夜里，多依又攀上了一幢高樓，他很順利就啟開了一扇窗子。然而讓他意想不到的是，他才進屋，這家的主人就回來了，屋門打開的那一刻，多依還渾然不知，直到有人朝臥室走來，他才有所警醒。要想退出去顯然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中，多依忙閃身躲到了落地窗簾的后面。

臥室的燈亮了，借助柔和的光線多依看到兩個模糊的身影，是一男一女，行為有些詭秘。兩人好像不是夫妻，女人把男人稱什么經理；女人懇請男人將那件事快點辦了。男人讓女人放心，說，不會拖太久的。女人說，可事實卻是太久了。女人說自己已經等不及了。女人又說，經理呀，你可要快點辦！女人嗲聲嗲氣的，說出的話就很煽情。男人說，辦，辦，明天就辦。男人說著話，一邊開始脫衣服，并將脫下的衣服隨手扔在了床邊的軟椅上。男人有些迫不及待，而女人卻還在故作羞澀。女人說，經理呀，你就放過人家嘛！男人說，多么白的肌膚?。∧腥孙@然是不想放過。

多依躲在窗簾后面，心跳的厲害，他知道兩個人要做什么。

女人衣服已經脫了一半，突然就住了手，說，這算潛規則嗎？男人說，你說呢？話說的耐人尋味。

多依不知何為潛規則，他腦子里飛快地思索了下，根本摸不著頭緒。

男人的喘息顯得壓抑而又沉重，女人有些夸張地叫出了聲……

多依悄悄俯下身，從落地窗簾下面伸出手，抓到了男人的上衣；在上衣的口袋里，他摸到了一個錢夾。

多依從窗子里退出來時，聽到兩人已經把床板弄出好大動靜，這讓他又想到了什么潛規則，但馬上他就把這個詞從腦中摒棄了，他覺得潛規則未必是什么好東西。

多依又攀了兩層，重新選中了一個目標，開窗時可能動靜大了點，屋里的燈突然就亮了，這讓多依多少顯得有些緊張。多依伸展手臂，雙腳蹬住厚實的墻體，輕盈快捷地向上躥動，很快，就沒了身影。

夜空中滑過一只黑色的大鳥，它寬大的翅羽貼著多依的額頭，像一陣急掠的勁風，在幽暗和深邃間一閃而過，洞穿了夜的混蒙與寂靜。

從高樓上下來，多依有些沮喪，不知是自己今天行動的太早，還是其它什么原因，多依感覺到今晚很不順利。多依將手插入口袋，他摸到了一樣東西，是個錢夾，那個鼓鼓的錢夾給了他一絲安慰。多依知道，每一次的積累都是向成功又邁進了一步，這讓他看到了越來越迫近的希望。是的是希望！希望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多依記不得這是誰說過的話了，但他卻覺得這話說得恰如其分。的確，人不能沒有希望。這對自己很重要，當然，對玲子就更重要。想到玲子，多依的內心又有了一種苦澀的痛楚。

多依走在大街上，他覺得自己正是為希望而努力著，他不認為自己是在犯罪。是的，多依并不把自己的行為看作是一種犯罪，他覺得，如果站在正義的一面就不能說成是犯罪。這想法重又讓他變得輕松愉快起來了。這是長治大街，是這座城市的主干道，他所在的這段路被稱為東干線，南面是前徑路，西面是平森路；向北是關貿街和琉璃場……城市的街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但多依不會迷路，他已經熟悉了這座城市。在多依看來，一個城市就是一座山峰，是一個巨人——林立的樓群是它雄健的體魄；璀璨的霓虹和絢麗的燈火是它彰顯的色彩；而如梭的車流和涌動的人群則是它跳動的脈搏。如此，它完成了血與肉的融合，變得鮮活生動起來。多依為自己豐富的想象有些自鳴得意。

城市的夜晚很燥熱，多依走的有些疲乏，他看到一條巷子里仍沒有罷的夜市，便走了進去。他選了個攤位坐下，本是要吃魚丸的，但最終卻要了一份米粉。米粉的味道不錯，滑滑的，嫩嫩的，才入口，就有了一絲微涼傳遍了全身。從夜市出來，多依感覺到渾身都輕松了許多。他聽到不遠處海關大樓上的自鳴鐘響了一聲。他知道，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了。

在巷子口，多依看到兩個潑皮在拉扯一個喝醉了的女人。多依并不想管閑事，他已經走開了，卻又折回身來，因為他感覺到那個女人有些面熟，很像小艾，他走到近前，還真是小艾。既然是小艾，多依就不能熟視無睹。他說，小艾，你沒事吧？小艾的神智還有些混亂，但多依的出現還是讓她感到了詫異。她說，多依，你陪我喝酒好嗎？我沒醉，我還要喝……糾纏小艾的那兩個家伙并沒有把多依放在眼里。問多依是干什么的？多依說小艾是自己的鄰居。兩人好像猶豫了下，但鄰居畢竟沒有多少說服力。兩人讓多依不要多事，走自己的路。多依覺得很可笑，他已經說了小艾是自己的鄰居，豈能坐視不管。他擋在路中間，這讓兩個潑皮很是不滿，其中一個甚至搡了他一把，告訴多依，再多事就要他好看。兩人的年齡與多依差不了多少，但力量卻明顯要遜色許多，潑皮連搡了好幾把，多依都紋絲不動。這讓他很惱火，趁多依不備，突然襲來一拳。多依沒覺得怎么疼，他記得有一年，他在樹下打栗子，一顆栗子從高高的枝頭上掉下來，正落在他的臉頰上。那感覺和此時差不多。多依感到口腔里有一絲腥咸的東西，他吐了一口。不待那家伙再揚手，多依飛起一腳，正踹在他的襠上，那個家伙立馬俯下身去了。另一個見同伙吃虧也沖了上來，可他的拳頭才揮過來，多依就抓住了他的手腕。作為一個蜘蛛人，多依的手臂是有些分量的，因為長期攀巖，手掌上滿是繭子，掌紋都磨平了；手指的骨節很粗壯，手掌比一般人要大許多。多依在電視上曾看過一個片子，是講生活在高海拔地區的雪豹，惡劣的環境，和特殊的生活習性促使它們經常攀爬峭壁，為此它們的前肢要比后肢長，爪子相對來說就更大。多依覺得這倒和自己有些相似。那個人的手腕還在多依的手里捏著，他想掙脫，但根本做不到，多依稍稍用了點勁，那家伙的表情就扭曲了，待多依丟手時，他的臉上已經沒了血色。多依不想把他怎么樣，只是想給他一個教訓而已?？蓛蓚€家伙并不甘心，其中一個甚至掏出了一把刀子。黑暗中，刀子透出陰冷的光芒，這情景倒是嚇壞了小艾。她兩只手本能地抓住了多依的胳膊。這時，遠處恰巧駛過一輛警車，這讓兩個家伙顯得很慌張，兩人恨恨地瞪著多依，丟幾句狠話，轉身鉆進了另一條漆黑的巷子。

剛剛那一幕讓小艾清醒了不少。小艾說，多依怎么是你？剛剛發生了什么事？你沒有吃虧吧？多依又吐了一口，嘴里的血腥味已經淡了許多。小艾說，你在這里干什么？多依說，我吃米粉。小艾說，你騙人。多依說，真是吃米粉。小艾說，這里是長治街，是東干線，你從西郊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要吃碗米粉？多依說，是吃了米粉。小艾說，跑十幾公里到這里就為吃米粉？小艾說，多依，你不是在跟蹤我吧？你干嘛要跟蹤我？多依感覺到小艾嘴里呼出的酒氣很重，他覺得小艾的神志還是有些不太清楚。

五

多依和小艾是打車回去的。進了門，小艾又啟開兩罐啤酒。多依從不沾酒，小艾說，男人不喝酒還叫男人？她仰起頭將罐中的啤酒一飲而盡，多依看小艾喝酒的樣子有些可怕。多依想要告辭，小艾卻留住了他。小艾說，別走，陪我聊會兒。小艾望著多依，是那種很委屈，很無助的目光。多依便不好再說什么了。小艾說，多依，這座城市不屬于我們。我們不過是匆匆過客，是一陣風，是流淌的水。多依說，不是的。小艾說，對于這座城市，我們毫無用處，我們只不過是一些塵埃，是垃圾。多依很吃驚，不曉得小艾怎么會有這樣的認識。多依還想爭辯，小艾卻自顧自喝起了啤酒，兩人一時無話可說。突然小艾抓住多依的胳膊說，多依，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里。多依說，干嘛要離開？小艾說，你不要問那么多，總之帶我離開好了。見多依困惑地望著自己，小艾說，我不是同你開玩笑，當然，也不是算計你的錢。小艾說，我有錢，我的錢夠花了；我們走得遠遠的，離開這座城市。小艾的目光里透出些許溫暖，就像一絲柔和的陽光，慢慢地渙散著，整張臉都為之生動起來。但突然，這一切又收斂了，那份美好又像是被現實擊碎了，神情一下子又變得悵然起來。

小艾說，多依，我們遲早要被遺棄的，在這里，你不覺得我們多余嗎？小艾說，你帶我走吧。見多依不語，小艾說，怎么，你不愿意？小艾說，你嫌棄我？你是嫌棄我？多依不知該說什么。多依在想，喝了酒的人是不是都這么容易沖動？

小艾說自己并不討厭這座城市，對這座城市她是依戀的。可是，小艾說，城市也有隱晦的一面。小艾說自己陷進了一個圈套，一個可怕的圈套。小艾說，自己并不想這么做，她是被人利用，是被迫的。小艾自顧自說著，她好像是在為自己做著某種辯解。多依的思緒完全被搞亂了，他不知小艾在躲避什么？

小艾點燃一支煙，散蕩的煙靄像淡淡的霧，模糊了她的面容。她就那么悠悠地吸著，好像是在沉思，又好像進入了某種狀態。她的目光很空洞。

小艾又灌下一罐啤酒。多依想要阻止，卻沒能做到。

小艾說，多依，你看過艷舞嗎？多依搖頭。小艾說，你想看不？多依仍搖頭。小艾說，你要想看就到夜總會來。剛說完就否定了自己的話說，不行，那種地方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的。小艾感覺是自己說錯了話，又忙解釋說，我是說那種地方不是你這樣的人該去的。

小艾穿一件絲織的上衣，胸部開得很低，小艾的胸并不算豐滿，但卻不失性感。多依的目光不經意地望過去，又驚悚地閃開了。小艾說，你怕什么？這是在我房里，我們要做什么誰也管不著?？匆姸嘁篮芫o張的樣子，小艾兀自笑起來，說，多依，你真是很單純的。說著話，小艾丟了手中的香煙，真就扭動著身體跳了起來。出租屋原本不大，加上床鋪、桌椅，空間就愈顯得局促，好在這種舞只是注重曲線與形體，并不需要太大的空間。小艾把擺在床頭上的一個小音響打開了，隨著音樂的節奏，小艾輕柔地舒展著舞姿。

一開始小艾跳得很優雅，很有韻致，但漸漸的就放開了，變得奔放起來。跳著跳著，她就脫去了外衣；跳著跳著她又脫去了褲子。所有的環節、動作似乎都是為了肢體的張揚和呈現。多依漲紅了臉，他不知道小艾究竟要做什么？這挑釁、或者說是暗示，讓多依羞怯、快慰的同時，又有些不知所措。

現在，小艾的身上就剩下了褲頭和乳罩，但不知何時，乳罩也不見了。小艾的胸的確不大，但卻很完美。多依還來不及有過多的想法，那誘人的丁字褲頭也給她褪去了，只剩下一個白凈的身子在神秘的，無序的的張揚中盡情地舞動著。那成熟的，朦朧的影象在迷惘的動感的樂聲中，搖曳著多依的敏感和脆弱。

小艾跳得很投入，但在那執著的背后，多依看到的卻是疲憊，是不屑；是玩世不恭。多依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他的心狂跳不止，他不知道艷舞原來是這個樣子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女人的胴體，那差不多就是一束火焰。他的眼睛被灼傷了，身子也被灼傷了。他窘迫的不敢抬頭，意識中只剩下了光影的強烈和凌亂。

隔壁有人砸墻。小艾并不理會，是多依關了音響。

一切戛然而止，沒有了音樂的畫面顯得有些滑稽。小艾的動作靜止了，但姿勢還在，就像一個被牽引的木偶，或一幅仕女圖，靜穆的有些不太真實。

小艾忽然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多依走出門，四周一片寂靜，黑色沉淀了城市的喧鬧和浮華，夜凝結成一塊整體，那滯重的幽深讓多依迷茫的同時，又感到了壓抑。多依感覺自己像一個棄兒，或一只迷途的候鳥，在夜的荒蕪中孤獨的徘徊。

六

多依又去了玲子家。這一次，玲子媽在家里。她好像剛剛哭過，見多依進來，忙背過身去拭去臉上的淚痕。從玲子媽的口中多依知道，玲子又犯病了，昨晚疼了一夜，現在剛剛睡著。

多依看到玲子睡的很香，樣子很恬靜，多依想她一定是做了好夢。多依看到書桌上玲子和父親的合影再一次受到了感染。的確，那笑是發自內心的，那一時刻應該是父女倆最幸福的時刻。相框旁邊擺著那尊小觀音，看上去像是正在為這對父女默默地祈福。

玲子媽想要叫醒玲子，被多依制止了。

玲子媽非常感謝多依能經常來看玲子，明天就是玲子的生日了，這孩子一直盼著再長一歲……玲子媽的聲音有些哽咽，這讓多依的眼睛也忍不住有些濕潤。

玲子媽請多依明天一定來，這個日子玲子已經期盼很久了。這一天多依也等了很久了，他差一點就要將自己為玲子籌錢的事說出來，但想想他還是忍住了。多依已經看到了希望，那美好的希望就在前面等待著玲子，大家都再忍耐一下吧，多依想，他決定明天玲子過生日的時候與她們一起享受這份快樂。

從玲子家出來，多依去了一家蛋糕房，他預定了一個大的奶油蛋糕，特別強調了在蛋糕上要注明祝玲子十六歲生日的字樣，并留下了玲子家的地址，讓店員明天送過去。

這天晚上，多依又去了東干線，這是多依最后一次行動了。

當他攀上一幢高樓，進入到一間房子時，本能地感到有些奇怪。這樣的一個大夏天，窗子上竟然遮著一層厚厚的毛毯。而且屋里的布局也很特別，出了沙發茶幾，還有一套電子操控的音響。墻上是大屏幕的液晶電視，很像娛樂場所的包間，然而這樣喧鬧的一個娛樂環境，隱身在這樣華麗的一座大廈里，不顯山不漏水，這無疑就增加了它的神秘性，好奇心驅使多依要探個究竟。多依發現，這房間的門和一個走廊相連，更遠處有動蕩的音樂轟鳴著。多依循著聲音過去，走廊盡頭是一個大廳，多依大著膽子走了進去。大廳里聚了一些人，多依的到來并沒有引起別人的注意。多依看到大廳里有一個看臺，絢麗的燈光下，一個女人在跳脫衣舞。女人跳得很妖嬈也很瘋狂，除了氛圍和環境，差不多和那天小艾跳的艷舞同出一轍。女人跳一陣就跑下臺來和觀眾互動。她騎到一個人的大腿上，那個人便拿出一張百元的大票塞在她的乳罩里。后來她又把臀部朝另一個人搖晃，那個人同樣把一張大票塞在了她的褲頭里。多依茫然而羞澀的樣子可能讓女人覺得是一個可以調侃戲謔的對象，于是，她扭著腰身，朝多依走過來了。多依的臉已經開始發燙了，他能想象得出這個女人會對他做出怎樣的猥褻動作來。多依逃開時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大廳里突然爆發起一陣哄笑。

相對于大廳里的氣氛，走廊里要顯得安靜得多。一個包間的門虛掩著，從敞開的門縫里多依看到有好幾個人，圍在一張茶幾前，樣子都很癡迷。他們用一個筒狀的東西在一塊錫紙上吸食著什么？四周煙霧繚繞，將幾個人面容劃得很凌亂。多依剛開始還不曉得他們在做什么？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他們在吸毒，在吸食毒品。多依差點喊出聲來。多依恐懼的表情就可想而知了。這樣的一個文明城市，怎么可能有這種場合？但事實就擺著他的眼前，這讓多依一時感到有些茫然無措。他聽到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猛回身，和過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是個長發男人。長發男人看多依的目光很犀利，問多依是什么人？怎么會在這里？是怎么進來的？多依說，這是什么地方……有人在犯罪……多以明顯感覺到自己說漏了嘴，他看到長發男人的表情一下子變得很嚴峻。給多一的感覺這個人好像在哪里見過，多依猛然就想起來了，他清晰的記得那張臉，那張沒有多少血色，卻充滿陰險的臉。那次在旗牌巷，多依同此人打過照面，多依見識過長發男人的速度，很超強的。

長發男人說，你要干什么？

多依并不想向他解釋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須擺脫這個男人，否則他會很麻煩。多依不知自己哪來的膽量，突然飛起一腳，正中長發男人的小腹，他看到長發男人痛苦地俯下身去，便轉身快步離開了。他本來以為自己能夠順利地出去，但他走到了長廊的盡頭也沒有找到出口。這時，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竟然是小艾。小艾的樣子也是很吃驚的，問多依怎么會在這里？是怎么進來的？多依不知該作何解釋。

小艾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是在跟蹤我？你為什么要跟蹤我？多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膽子太大了？你這么做是很危險的你知道不知道？

這時，有兩個兇悍的男人朝這邊過來了。多依知道這幾個人是沖自己來的。小艾的表情很是緊張，突然拉住多依的胳膊飛跑起來。小艾帶多依穿過長廊，東拐西拐，又穿過一道便門，那里是一條秘密通道?？刹畔铝藘蓪?，就發現通道的樓梯上有人上來了，而且神色都很嚴峻?？磥硪粫r是走不脫了，無奈兩人閃身躲進了一個包間。

小艾說，多依，你闖禍了，這些人不會放過你的。小艾的聲音帶著哭腔。

多依說，他們在販毒吸毒。

小艾說，這不關你的事。

多依說，他們在犯罪。

多依問小艾這到底是什么地方？小艾說，這是一家私人會所。多依并不知道何為私人會所，但顯然不是什么好場所。

多依看到桌上擺著一部電話，就拿了起來。小艾說，多依，你別做傻事！

多依已經撥了報警號碼，多依剛說了句這里有人販毒……電話就被小艾掛斷了。與此同時，屋外響起了猛烈的撞門聲。小艾抓住多依，說，就說你是我的客人？說這一切都是誤會……或許他們會放過你……門被撞開了。多依沒有再猶豫，他打開一扇窗子飛身便閃到了窗外。小艾尖叫了一聲，她試圖要拉住多依。她說，這里是十五樓，跳不得！但多依已經攀到下面一層去了。多依看到窗口探出幾個腦袋，表情都是極度吃驚。

多依的速度還是慢了些，他快下到地面的時候，不得不停了下來，因為他看到樓下面有幾個人正在恭候著他，為首的正是那個面部沒有血色的僵尸般的男人。多依不得以只能朝樓上爬，多依爬得飛快，動作仍是那么的輕盈，快捷。他感覺到自己從未像今天這么利索過，他覺得這就是攀爬的最高境界，他甚至用上了父親曾交給他的一手絕活：“仙人跳”。他從一個窗口躍到另一個窗口，就像擺蕩的秋千，樣子飄逸而灑脫。連他都沒有想到自己發揮得這么自如，這讓他完全忘記了恐懼。

多依一口氣就爬到了最高一層，他不知道這座大廈有多高，但在這個高度可以看見江門大橋的車流和燈火。那分明就是一條絢麗的霓虹，這讓他的目光很是留戀了一陣。

多依差不多已經接近樓頂了，但他卻不能再爬了，因為他看到了樓頂上晃動著的人影。多依不相信這些人上樓梯的速度會比他攀爬還快。他忽然想到了，這幾個人是乘電梯上來的。的確，多依攀爬的再快也不會快過電梯。

多依聽到有人說，這小子不是人！太不一般了，太他媽神奇了，如果不是親眼見打死都不會相信……

多依已經沒有了退路，好吧，多依想，既然你們愿意和我玩這種游戲，我就陪你們玩到底。于是多依又開始朝樓下爬。他不知道自己是下到了第幾層，他分明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在一扇窗子前，這預感尤為顯得強烈。不待他作進一步的判斷，隨著一聲綻裂，有一股力量將他掀了起來。是躲在屋子里的人朝他飛來的一腳。盡管碎裂的玻璃將他通身都裹了起來，但他還是隱約看到了隱在黑暗中的人有著怎樣一張蒼白的面容。

身體騰空的那一刻，多依聽到有人在尖叫，像是小艾。寂靜的夜色將她的聲音渲染的凄惻而又凌厲。

多依感受著上升的氣流，就像感受山谷里的微風，它們如星火，在夜的安謐和潛能中悄然游移；這輕盈、柔順的拓展、蔓延，這沉醉的滑落竟顯得悄無聲息。他不知道這不斷延伸的高度和不可分辨的稠密色澤向他暗示著什么？多依沒有一絲恐懼，這是一個攀爬者與生俱來的膽魄。在多依看來，這是身體墮入廣闊空間后的另一種騰躍。他不知道當年父親脫離巖壁的那一刻是不是也有他這種感受？也像他這么義無反顧。他覺得向下墜落的只是虛幻的自我，或者說是另一種生命的體驗。多依相信自己也是一個舞者，一個不同于排遣肢體語言的更純粹的舞者。這么想，心里便油然而生一種暢快。他看到天空中有一顆晃動的星子，伴著夜的凝重瑟瑟地抖個不停，這讓他想到了玲子，那份美好的心境霎時暗淡成一片荒蕪，隨之而來的是難言的憂傷和隱痛。他知道伴著身體滑落的不只是那些縱容的細節，也不全是無畏和坦然，伴著他身體散逸的還有他所付出的全部的努力和即成事實的希望；顯然，這希望已在遠夢中茫然失落。透過寂靜與虛無的界限，多依仿佛看到玲子從迷惘深處走出，她的柔弱與輕盈就像一束星火，這讓多依想到玲子的純真與無邪，想到她的虛弱與憔悴；同時想到的還有玲子即將到來的十六歲的生日……多依忍俊不禁，他的眼中已涌滿了淚水。

夜空中閃現的片片光斑是城市隱秘的暗流，這流逝的浮躁和無望的幽深將多依的痛楚和悲凄推到了極限。多依想翻個身，他的確翻了個身，就像一只夜行的候鳥，在時光的隱秘間，在蒼茫而又慵懶的夜色中，沿著心碎的印跡平靜而又無奈地滑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