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逝世后這一個月,他陷入巨大的虛無感之中,無法動彈。滿屋子都是屬于父親的東西,他不想去動。一種往無底洞下墜落的心。難以形容。
——題記
那天下午起風了,小院中的一樹白茉莉搖得花枝顫抖。哮喘似的呼氣聲穿過門板。松開了的門閂發出喀吱喀吱的聲響。
他從二樓拉開黑簾探出頭去,看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瓶瓶罐罐。啊,風真大!不一會兒,連掛在小陽臺上的Boss白襯衫也直落地上。
暗房中正在沖片,急忙中起身的他打亂了手頭的工作。溴化銀藥水汩汩流出,在黑暗中劃出一道自在的粉紅光線,著實美麗。很顯然,這不是他的日子,有些兒狼狽。父親去世之后整整一個月,他第一次回到暗房里工作。之前趁著父親彈鋼琴時照下的黑白相片還沒完全晾干,潮濕的相紙滴著水,照片中父親專注怡然,像是回到了過去。
他飛快地跑下樓拾回白襯衫,順便將門閂上了點兒油。他眼尖,發現信箱中靜靜地躺著又一張明信片。盡管父親已去世,明信片卻仍準時地在月初抵達汪家的信箱。他像是對待一位熟悉的父輩老朋友一樣,輕輕地捧著它。
收件人寫得仍舊是父親的名字。這張來自日本的明信片,正面是東京藝術大學明亮寬敞的演藝廳,視覺焦點是舞臺中心的烏黑鋼琴。該是史坦威鋼琴吧!關于史坦威鋼琴,他自幼聽父親說過太多,“那是德國天才木匠史坦威格創造的奇跡。一八五五年,史坦威鋼琴于美國紐約水晶宮參展,一八六七年于巴黎世界博覽會參展……”記流水賬似的,他耳邊又響起父親講話的語氣,并且說到最后,父親一定會強調“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完美的鋼琴”這么一句。翻至明信片的背面,則是端正秀麗的字跡問候著父親,以及一方別致的藏書章。
這枚朱降色的章他印象深刻,那是一朵六瓣花,章面不大,刻工蒼樸古意。連同之前父親收到的幾張明信片,都有這枚古拙的印記代替了簽名。他走進屋內,使勁地閂上門,再推了推門。沒辦法,門就是沒辦法完全鎖緊,仍舊發出喀吱喀吱的蟲鳴聲響。自父親去世之后,這古老的房子似乎連同主人一起衰敗了。
三年前,他搬回黃河故道老家與父親同住。老家是一棟兩層樓的別墅,有一方小院,院外的洗石子墻上懸著一塊木頭牌子,因著歲月痕跡,深褐色的底上襯出清楚的兩方陰刻隸書:汪府。前些年還有人經過這里,問汪老師還教鋼琴嗎?那多半是自鮮花般的年紀開始即仰慕父親的忠實樂迷。老屋雖老,很是寬敞,一樓是客廳、書房,二樓有父親的琴房及后來改裝的暗房。他還挺喜歡這個暗房,因為從暗房的小窗望出去,恰好可以看見前方北極殿一道優雅的拋物線般的屋脊。
拿著明信片,他不進暗房,只走進父親的琴房。鋼琴旁邊有一個小巧的胡桃木柜子,他小心翼翼地從里頭取出一只木盒。
打開木盒,古老檜木的氣息一逸而出。里頭的文件整整齊齊地按大小排好,多半是仰慕父親的聽眾從各地給他寫來的明信片。其中有一疊明信片用紅絲線綁著。這是父親的習慣,將重要的文件用紅絲線系好,壓在盒子最底層。他將紅絲線松開,二十多張明信片依照日期排列,最起眼的都是信末那么一方朱降色的小章。明信片的圖片主題,多是四季不同風貌的東京上野公園,特別是櫻花盛開時的繽紛景致,白的紅的櫻花競相盛開。父親年輕時就讀的東京音樂學校(東京藝術大學的前身)就在上野公園附近,或許這一位寄信的人是父親同窗求學的友人吧!這么想著,他不經意地從明信片中抽出了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笑得開朗,眼角嘴角都含著深深的笑意,是日本的古典美人那一型,酒渦深深,白皙的臉。照片的背后有模糊的字跡,寫著一九三七年。
憑直覺他猜想寄明信片的人與照片中的女子是同一位。既然不知她的姓名,就姑且以她的六瓣花書章稱她作小花罷!他心中真感謝這一位小花女士。在父親生前的最末幾年,這些明信片給他很大的精神慰藉。母親過世之后,日益沉默寡歡的父親,在初次接到明信片時,綻開了笑容,那是個簡單開懷的笑。之后,父親期待著明信片的到來。父親時常在午后坐在茉莉花樹下,喝茶、吃紅豆餡餅,等待郵遞員的到來,一直到天色轉為昏黑。在生病的后期,父親的感知能力已弱,手腳時常僵硬麻木,這么坐著可就成了蚊子飽食的對象。焦急的他,不只一次好說歹說:“爸爸,進去吧!你的信我會幫你收的。”父親堅守著A型人的固執,他愿意進門的時候,腳上已滿是蚊子肆虐的后果。父親等待牽掛的明信片,究竟是誰寄出的呢?他曾經深深地感到好奇。
的確是該感到好奇的,那是關于他父親年少歲月的線索。父親逝世后這一個月,他陷入巨大的虛無感之中無法動彈。滿屋子都是屬于父親的東西,他不想去動。一種往無底洞墜落的失心,難以形容。那到底是追悼父親還是感傷歲月空逝?他無法細想,就這么蒙混過了一個月,這幾天他才開始整理父親遺物。而剛收到的遠方明信片,又讓他想起了父親曾在舞臺上風光的一幕幕。回到黃河故道老家的三年,他從沒有一刻像今天這樣思及過往。暗涌的記憶一波一波溢出,真叫人難以招架。他坐在父親的琴椅上,看著明信片,認真地想著父親的一切。
琴房的墻上掛了一張照片,是他與鄰居小孩兒們一同與史坦威鋼琴的合影。那龐然大物要搬進家中的時候,在窄小的北極殿巷口即刻引起一陣轟動。附近的小孩兒們全都涌了上來,爭相目睹這宛如海底生物的新玩意兒。父親一方面要求眾人不得觸碰這臺寶貝,一方面卻又高興這臺器具讓大伙兒發出驚嘆。他想著向來不茍言笑的父親,破例在那天讓照相館的人來家里,讓小孩兒一起在院子里與鋼琴合照。那天父親相當開心,難得地將他擁在懷里……只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正是改革開放后不久,父親似乎沒有能力負擔這樣一臺名貴的奢侈品,他越大越覺得納悶。到了父親晚年,就甚少彈這琴了,縱使彈了,那零零落落的琴音,倒像是讓名琴大材小用。史坦威名琴,顯得落寞寂寥。
父親患帕金森癥多年,原本在母親悉心照料之下維持不差的狀況。不料他那比牛還堅韌的母親卻比父親還早離開人間。少了體貼細心的母親,父親就此衰老了,老得連他都感到心驚啊!他迅速地結束北京的攝影室工作,返回黃河故道老家照顧父親,他在家里安了一個暗房,沒事就在里頭沖片。這三年,能如此貼近地生活在一起,對他們父子倆的生命來講真難得,然而兩人之間卻仍是淡淡的陌生,那是他自幼即有的獨特感受。畢竟,他那鋼琴家父親一直到他八歲才與他團聚。他年幼的時候他們聚少離多,到他年長后,父親倔強的脾氣令他不知如何侍候,他心中常常泛起一陣一陣的空白情緒,不知是該氣自己還是該_恨父親。生病后拗脾氣的父親更不好勸,這三年,每回發生爭執,他就躲回暗房里工作,混亂的心情,在聽到琴房里傳來琴音之后,他才放下心。
此時他不禁羨慕起未曾謀面的小花女士,她能夠在明信片上寫下滿滿的字句。不像他,一直想給父親寫些什么或是說些什么,固于筆拙又不善言辭,只好呆呆地沉默著。縱然父親是個出了名的鋼琴家,他卻對父親的過去知之甚少,尤其是他年少時于日本求學的時光,想來實在有愧。陡然地,他憶起父親晚年偶爾試圖與他親近一些,卻仍沒有太多成功的交際。時而他從暗房里晚些出來,發現父親如小孩兒似的,坐在暗房門口圓椅上,倚在門邊睡著了,唾液從他口中緩緩地流出,他看了十分不忍。父親該是等著他,就像他小時候刻意在琴房門后等著父親練完曲子,拍拍他的頭,和他說上幾句話。這么多年。他們之間的關系像是一篇平庸的樂章,說不上好聽,只能簡單彈過。
年輕時父親有著出神入化的鋼琴造詣。至于父親為什么會走上音樂路,特別是在一個世代習中醫的家庭之中,除了歸功于他本身的音樂天分外,還由于他的爺爺喜愛音樂。具有唐吉訶德式天真個性的爺爺,一次在友人家中聽見古典音樂,便瘋狂似地著了迷,后在家中添了高級的唱盤,更將唯一的兒子送往日本學習音樂。父親的表現的確也不負爺爺的期望,他很快地就彈出了一片天地。父親在東京音樂學校的新生演奏會上以史坦威鋼琴彈奏布拉姆斯的作品118號,那略帶滄桑低回的琴聲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師長,知名的音樂家山下青衣,因此收了父親為人門徒弟,父親的傳奇因而正式開始。三年后父親奪得全日本新銳音樂家大賽首獎,而這對中國人是前所未有的事,父親的名聲轟鳴似地傳回中國。報上說,父親彈琴的樣子真是好看,神情靜謐卻有強烈的感染力。或許是父親的身材頎長,容貌斯文,穿起黑色的禮服格外體面。他的琴音,在俊秀的外表以及魔性的演奏風格的幫助之下,似乎更加扣人心弦。
當父親來自中國的鋼琴天才名聲日益響亮之際,母親眼角的哀愁卻厚重了。是的,父親在日本越有名氣,似乎與他們就遙遠了,他與母親只能癡癡地等著父親。每天母親都在佛堂里,祈求父親早日歸來。終于到了他八歲,父親才在祖父連篇的家書催促下從日本跚跚回國。父親在祖父中藥店后方的巷弄里,覓得一間寬敞明亮的別墅,于是他與母親離開了中藥店的濃濃藥香,進入充滿西洋古典音樂的新居。不久,父親就在小院子里親手種下一株茉莉樹。六月時節,茉莉花的陣陣幽香充滿了整個屋子,父親喜愛這個味道。
縱然母親對父親的照顧無微不至,家里卻總是充滿低郁的琴聲,總是布拉姆斯啊!他想著。近八年的分離使得母親事事想取悅父親,然而父親卻少有向她流露親近感情的時候。或許是母親的年齡較父親稍長,她自小即被祖父收養,一直在中藥店里幫忙,就這么自自然然地嫁給了父親。但也就是自幼生活在一起的那份手足情誼,擠壓了夫婦間該有的甜蜜。該說父親最親近的朋友就是家中那臺史坦威鋼琴。它那烏黑而優美的身形,發出最清脆的聲音:跨越最寬廣的音域,父親起床后總得練琴一個小時。他總是彈奏布拉姆斯的曲子,音符沉沉地叩在木頭地板上,充滿回憶的音符,哀傷地訴說糾纏的心境,那無可名狀的悲傷及陰郁籠罩了整個屋子。彈完曲子,他會停下來喝杯茶,吃一塊紅豆做的餅。他常常站在門后聽父親彈琴,他投入了父親的專注之中,仿佛因此能與父親貼近。
父親也教他彈琴,那是在他九歲左右。只是他似乎沒有繼承父親的音樂造詣。與父親相比,兩者是天與地。父親教學極嚴格,有時候他心不在焉地彈錯了音符,父親像只馬兒一樣地“嗯——”一聲從鼻里噴出氣,而他的心卻已飄到了外頭,飛到發出陣陣誘人香氣的糖果上。當鋼琴課結束的時候,他飛奔也似地奔向北極殿廟口前糖果小攤,炸糖果的老人遞給他兩塊糖果。他很快地讓熱氣和著甜味燙著他的舌。他明白自己與父親不同,不適合在黑白鍵盤上做什么夢,他與父親的期望越來越遠……
這些關于彈琴的陳年往事都已是泛黃的畫面,坐在琴椅上的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自己琴藝的不長進,遠不及父親演奏生涯戛然而止帶來的殺傷力大。父親在舞臺上最燦爛的時刻卻已預告了凋零。一次父親在文化中心表演,一曲開場的蕭邦敘事曲才剛剛彈了一小節,父親便陡然地停了下來。滿座的觀眾席起了小騷動。父親站起身來輕輕向觀眾致歉,便又坐回椅子上去。他可以觀察到父親那一雙充滿了神奇力量的手,似乎不聽使喚地微微抖動了起來。當然那只是很輕微的,像是水上的小漣漪浮動在平靜的河流之上,偶爾激起了一些不尋常的動蕩。可這不傷及他詮釋曲子的神采,那一曲仍舊是充滿感情的,像是夜晚神秘的大海上,激起的浪花召喚天上孤傲的星子。曲子結束后父親眼神中閃過一抹深沉的憂傷,這令臺下的他隱隱不安。這一次的音樂會在別人眼中仍然成功,父親卻從此不再公開表演了。
漸漸地,父親的黑色禮服一件一件地收拾好,靜靜地掛在衣柜里。美麗的史坦威鋼琴,少了主人的觸摸。父親的健康狀況持續地惡化。直到醫院診斷他得了帕金森癥。一代鋼琴家就此衰老了。
病況嚴重的時候,父親整日不發一語。多數時刻全身抖動得厲害,就連簡單的進食都變得很困難。好幾回父親好不容易拿起餅欲往嘴里送,餅卻是硬生生地掉落在地上,碎了。父親見此情景,只好淡淡地笑了,那笑令他心酸。之后,父親常常這么淡淡地笑著,雖然名之為笑,卻像是嚴峻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不,別撿了,待會兒你媽會收拾。”父親拂去他的手,還會附上這么一句。他總覺得,多少年來父親的快樂或是悲傷,這些都在父親奇異的笑容下,只是將他隔絕在外。
父親過世之前不久,最后一回接到明信片,告訴他:“帶我去買雙鞋子,我想去一趟日本。”他真氣自己的粗心,因為父親手抖得厲害,再無法穿系鞋帶的鞋子,因此每回出門都成了麻煩事。在鞋店里試鞋的時候,父親緊緊抓著他的臂膀,那顫動的雙手通過他的身體,抽動著他的神經,令他頭皮發麻。什么時候他心中的巨人已經孱弱至此,飄搖得像狂風中的枯草啊!他說,爸爸,等你再好點我陪你去日本。父親的眼神中透出神采,臉上映照出往日的光,那是許久未曾見過的。
一星期他帶父親上兩次黃河故道醫院作例行檢查,并施打巴多胺制劑。偶爾遇到似曾相識的人,父親便低下頭,眼神投向他處,似乎不愿意讓人發現。他總是攙著父親走過醫院長廊,那白色的走廊像是一個無止境的夢啊!他們經常這么走著走著,宛如走在夢境之中……不知怎么的,在一片恍惚之中,他就跌進了那夢中,他聽見父親低喃著:“你記得我要去日本一趟,我們去買鞋。”腳上穿著新鞋,父親似乎走得順暢了,看來精神愉快,笑著跟他說待會兒要重新練琴。
在夢中,父親打開琴蓋,流暢的琴音瀉出,笑咪咪地望著他。他真聽到了琴音,琴音驚醒了他的夢,夢醒了,父親卻倒在鋼琴旁,沒能再起身。他沒流淚,只是怔怔地坐在地板上。
那是一個月前的惡夢。如今坐在相同的琴椅上,他捧著這一疊明信片,突然決定按照原來的計劃去日本探望父親年輕時的友人。雖然有些唐突,但是對父親過往青春生涯的無知,以及因陌生泛起的好奇心,使他真想多知道一些關于父親的事情。這么想著,一會兒他已利落地訂好了直飛東京的機票。
第二天,他替茉莉花樹仔細地澆了水,將父親彈琴的照片以及那一疊明信片裝進隨身小包中,為屋子上了鎖。與父親朝夕相處三年后難得的遠行,他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
他與父親的友人用傳真約好在藝術大學音樂系館門口見面。果然穿過上野公園后,即看見藝術大學。在音樂系館前,遠遠地見到一個優雅的背影,她穿著暗藍花色的洋裝,手里拿著一個禮盒。他心想她就是那位了。他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到那女子側面,那女子恰好轉身。她看見他正注視著她,嘴角露出一個輕輕的微笑。沒錯,就是她!她就是那張照片上的古典美人,同樣溫暖的眼神,那種獨特溫厚的質感是不會錯的。只是轉眼一想,不對,她怎么可能如此年輕?照片是一九三七年拍的,照說相片中的少女如今也應該有七、八十歲了。
她看見他迷惑的眼神,立刻走上前問:“汪桑?”他深深地點了點頭。兩人一陣比劃之后,她拿出了一封信。
汪君:
實在很抱歉。雖然我會說一點中文,還是怕您聽不懂。我事先委托懂中文的朋友為我代筆寫好這一封信。
您寄來的明信片說到,想要拜訪明信片的主人。實在這一位主人已不在人間了。這么說您一定會覺得很奇怪,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就讓我為您說明原委吧!五十年前您的父親汪先生曾在這所音樂學校讀書。他與我的祖母和志武茉莉都是山下先生的學生,汪先生和祖母一同主修鋼琴。他們常常一塊練琴,課后到上野公園散步,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啊。公園對面有一間紅豆餅鋪,祖母常買紅豆餅給汪先生吃。當然那時祖母并不知道他已經在中國結婚了,更不知道汪先生已經有了孩子。汪先生回中國的時候,祖母雖然傷心,但到老年時,祖母一直懷念著那時候的感情,常常在上野公園內散步尋找過往痕跡。
之后祖母繼承了家業,送了汪先生一臺史坦威鋼琴作為永恒的紀念。
三年前,祖母接到一張來自中國的明信片,上頭是這樣寫著:“茉莉女士,我的丈夫汪東碧染上了帕金森,這幾年情況持續惡化著……我知道他深深懷念著年輕時與你同在音樂學校求學以及上野公園散步的日子,如果能夠請求您給他寫寫信,寄一些當年的景致,我想他不會衰老得這么快。”這位寫信來的女士,我想就是您的母親吧!只是那時祖母已逝,這個任務似乎難以完成。后來,我想或許我能為祖母表達懷念的心聲并且完成您母親的心愿。于是我以祖母的日記為藍本,想象祖母的心境,在這些日子斷斷續續寫了明信片……
祖母珍藏著一枚印章,據說是汪先生親自刻的,以祖母的名字“茉莉”刻了一朵小花。
再次向您致歉,實在不好意思,以祖母的名義寫信給汪先生,請原諒我的自作主張。
和志武禮子敬上
禮子陪著他走了一圈上野公園,那林間的涼風拂亂了他的頭發。面對父親刻意埋葬的少年往事,他終于拼出了一些輪廓。告別禮子時,他將為父親照的黑白相片交給了禮子。禮子則遞給他她手上美麗的禮盒,以及年輕時的茉莉祖母與父親愛聽的曲子。他低頭一看,竟然是布拉姆斯晚年的鋼琴作品集子,細看果然包括了父親時常彈奏的作品118號。
回到黃河故道家中,地上盡是被風吹落的白茉莉。他拾起一朵茉莉花,數了數花瓣,的確是六瓣沒錯。他將落花掇成一碗,與手上古老的LP唱片一起拿進屋內。他走進琴房,將唱針放上唱盤。那如詩的回憶之歌輕輕地流出,仿佛父親再度彈琴,久違的流暢音符填滿了家中角落。他將禮子給的紅豆餅禮盒連同茉莉花一起放在父親的照片前并將這一疊明信片一張一張地燒了。在微弱的火光之中,他打開紅豆餅禮盒,掏出一個,輕輕地咬了一口,甜甜的紅豆味在心間漫延開來。
窗外,風仍然很大,呼呼的風聲卻掩蓋不了屋內的低回的琴音。聽著屬于父親專有的音樂,他笑了,他說:“爸爸,來吃紅豆餅。”A大調的間奏曲,滑過他的耳邊,那些回憶的旋律輕輕地掠過茉莉花的樹梢,不久,幾瓣茉莉顫顫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