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家犬的鄉愁(外一篇)

我二十多年前離開那個現在被叫故鄉的地方的時候，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帶著一嘴土得掉渣的方言和一張黑得發亮的皮，穿著一件曾經一個月舍不得洗也沒有第二件可換的衣服，來到縣城最好的一所小學，成為一名插班生。從某一晚父親征求我的意見，到一個月后的一天成行，幾十天的時間，我一直在問自己，走，還是不走？我舍不得離開生活了十多年的故鄉，舍不得我每天走七八里路才能跑到的學校，舍不得拿教棒打過手心的老師，更舍不得因為一枝鋼筆和我一聲不吭地打半天架，一直從麥田滾到水渠里的朋友，舍不得門前我一塊磚頭一塊磚頭和著黃泥砌成的河碼頭，舍不得屋后我一棵一棵栽下的大片野菊花。但是，我知道，如果不走，也許，頂多初中畢業，我就會成為一個地道的農民，或者，學個木匠手藝，然后，在村里談一門媳婦，生一個孩子，然后，供孩子讀到初中畢業，學個木匠手藝，在村里談一門媳婦……那樣，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就像我現在在電腦前寫著這篇文字的時候，我甚至還在想，要是不離開，現在也許我還不至于這么顛沛流離，不至于這么悶悶不樂。故鄉，是一個有故鄉的人生和死的地方，它不會拒絕任何一個熱愛它的子民的歸來，無論你是富有或者貧窮。將來有一天，總有一塊地方會埋下你冷卻的身軀。可是，離開，肯定有離開的道理。何況，父命難違，也許他們是想讓我有一個不一樣的未來，在我還不能夠左右（其實又何時能夠真正地左右）自己的命運的時候，接受，也許就是最有誠意的服從。

在坐上那輛一天兩班轟隆作響的鄉村大客車的時候，我在斑駁陸離骯臟不堪的車窗玻璃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是個一臉茫然、空洞眼神中有著一抹驚悸的鄉村孩童，他不知道幾個小時后，會有一個怎樣離奇的世界在等著他。而事實上，當我終于忍著惡心嘔吐的暈車反應，站在那條曾經名叫人民路，兩邊有合抱粗的大樹，現在依然叫人民路卻不再有一棵樹的街上的時候，我是真的茫然了，我不知道這條路究竟是往南還是往北，甚至懷疑，只要我走錯一個方向，我就會再也找不到回來的方向。而就在那一刻起，故鄉，從此遠離了我的視線。我開始努力適應城里的生活，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我去了解并記得，那么多的人需要我去熟悉并交往，還有，突如其來的學習任務需要我去完成——上課竟然還要默寫，放學竟然還有作業。從那一天起，我再也找不到快樂。那些曾經光著腳在長滿茅草的田埂上蹦跳著走過的癢癢，那些赤裸著上身只穿一條褲衩在涼棚下酣睡的涼爽，那些不顧芒刺在背躺在高高的麥草垛上看月亮在云層里穿行，或者一遍遍從上邊翻滾下來的快感，那些穿著棉褲球鞋在雪地里攆著一只兔子一路狂奔打著唿哨的溫暖，那是貼近每一寸肌膚和深入骨髓的快樂，可是我從此沒有再找到過它們，一直，到現在。

當我用了二十年時間終于做成一個“城里人”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徹頭徹尾成了一個裝在套子里的人，不能放棄我不喜歡的東西，也不能拒絕我并不需要的好意，不能痛罵那些傷害過我的人，更不能對體制內的人說一些認真而且正確的話。這樣的痛苦是我在故鄉的那些年里，絕對不會有的。在故鄉，我會一腳將一條我不喜歡而且還將我的鳥偷偷咬死的黃狗踢翻；我會將那個恐嚇過我的看園人的小屋反鎖，然后讓他抓狂半天被尿憋得不再罵我的時候，才將鑰匙從門縫里扔進去；我會騎著那頭逃出家門只為了多吃一點鮮嫩的蘆柴的老牛，吹著蘆笛走四五里路把它送回家；我會和一群一樣大的家伙們在田野里縱橫交錯已經干涸的小溝里模仿地道戰，打上一個下午的仗；我也會和一個家伙為了能看一眼喜歡的女生而爬到一棵大樹上貓上一個多小時，只為看她放學時背著書包從樹下旁若無人地哼著歌走過……那種恨也痛快愛也淋漓的感覺，是多么美啊！

我不否認，關于故鄉的記憶，始終停留在二十五年前。因為，此后，我再沒有真正親近過故鄉。我就像是一個被放在棋盤上的棋子，無論愿意還是不愿意，我都得按規則行走在屬于或者不屬于我的路線上。回去的時候是有的，但只限于暑假的那一兩個月的快樂時光，卻總要被接下來漫無邊際的煎熬輕易淹沒和掩蓋。多年品學兼優直至輕而易舉地考上所有人需要的學校，這樣的“快樂”對我都沒有任何的吸引力，我需要的是，考試后無比快樂自由的鄉村生活。回到鄉下，我就回到了地上，回到故鄉，我就活過來了。每年的暑假結束，回到城里的我黑亮、結實，而隨著下一個學期的結束，我會再次變得白凈而陰郁。我痛恨那張孱白的臉，更痛恨那滿是灰塵和喧囂的街道和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從不矯情到要不斷標榜自己是一個俗人，或者一個鄉下的粗人，因為，我本來就是。從故鄉走出來的人，有很多的習性是烙在骨子里的，一生都不會改變。就像在這二十多年間，在陪著領導或者客人吃飯的時候，我依然會下意識地端起湯盆響亮地喝湯；在談戀愛的時候，面對女友蠻橫無理的要求得不到滿足就隨意辱罵我的祖先時，依然會克制不住地扇她的耳光；在某些領導當著下屬的面惡毒地苛斥工作失誤的副手的時候，依然會好心地提醒她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工作方法……結果表明，我所有的白癡行為都付出了深重的代價——從此很少能坐上正規的宴席（朋友同事們的婚宴和聚會除外），一次又一次的失戀，離婚和職業生涯中的十多年“非主流”式的來來往往。為了生活，我要改變。我改了嗎，改了，這些年的時不時地裝逼，換來了很多人想要的結果：周圍的人對我的看法開始變好了，對我惡毒的非議也少了，甚至有些人對我的評價也高了，似乎也部分地尊重我了，但是，我為什么感到一點也不快樂？有一天，我把我的困惑跟朋友說了，他的話讓我明白，是我自己錯了。我知道，一個接不到“地氣”的人，常常是內心虛弱的人，是蒼白的人，更是一個可憐到可恨的人。所以，在某一個階段，我又難以克制地部分地恢復了我的粗俗和土氣，這樣我才能，起碼在內心的某一處，與故鄉靠得近一些。雖然，我是一個讀書人，但我絕不想成為一個無聊的讀書人，和一個時時需要戴起面具的讀書人。在朋友們中間，我才能夠放松到徹底，比如不能喝但要是想喝的就喝到吐，不喜歡的就一口拒絕到對方無言；想說話時我就唾沫橫飛直到眾人掩口，不想說時我就沉默寡言像一個從來就沒說過話的啞巴。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那都是些能夠坦誠相待的朋友，能夠拿我當兄弟的人，而不是一邊恭維著我一邊在內心譏笑著我，和當面維護我卻在背后詆毀著我的人。

遠離故鄉，故鄉就不再是故鄉。故鄉成了記憶中的畫面，是掛在墻上的畫，是插在相冊里的照片，是游子口中的往事，是下一代向往卻再也找不到的樂園。而現實世界的混亂，更是將故鄉從大地上驅趕進詞典。大概是前年還是去年吧——我不是太清楚地知道，因為我并不是領導們認為有資格得到通知到的對象——我家當年所在的那個村被粗暴地撤并了，而此后不長的時間，被撤并后的那個村所在的鎮，也不可思議地從這個地球上消失了——這個鎮也被莫名其妙地撤并了。雖然，我知道那塊地還在，但那塊地上的所有記憶，從此將會和它們的名字一樣，徹底消失在時間的長河里，直到再也沒有人提起。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的故鄉，完了。而對于我還需要戴著面具，在這個我十分痛恨的縣城里繼續偽裝的漫長歲月來說，我則成了一個真正的喪家之犬。雖然我現在還并不需要急著考慮，還有那一塊地能夠埋下若干年后我的孤單的靈魂。但一個現實問題是，前幾天再次聽說，我的故鄉曾經所在的那個地方，將再一次實行整體搬遷，所有的居民將要背井離鄉，留下那些地方給政府，他們要建萬頃良田（那本來不就是萬頃良田嗎？）。和所有的還在故鄉那片土地上休養生息的故鄉人一樣，面對所謂的“政策”，我們沒有能力改變任何一樣東西。我們要做的是，如果不贊成的話那就最好保持沉默。雖然，這種沉默，就跟我在這遠離故鄉的很多年里咬牙忍住的一樣是多的可笑和令人不齒。可是，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么？也許，什么也不會做，僅僅是坐在電腦前，面對這一篇無病呻吟式的文字，讓那一縷輕得不能再輕的鄉愁，伴我度過又一個不眠之夜。

青春年少的時光

因為是農村戶口，所以我得從城里的中學離開，被強制到戶口所在地的那所中學開始我的高中時代。當時一起從城里回來的一共有三個同學，后來，其中一個本來就是城里人的同學很快就通過關系又轉學回了城，另外一個半道上進城讀書的同學成了乒乓球高手，在男生女生們崇拜的目光里樂不思蜀。只有我，因為很小時候就從農村進城好不容易讀到高中，現在又被迫回到起點，顯得郁郁寡歡。我成天悶悶不樂，也沒有什么心思注意其他的事情，即便是對三毛自殺這樣的轟動事件我也是漠不關心。對于當時一度在男生女生之間開始萌動流淌的那種屬于青春期的情愫，我同樣像根木頭一樣，沒有絲毫的察覺與反應。幾個星期過去，晚自習結束男生們回到宿舍后，就有人開始談起好看的女生，和她們平時的一些看似無意卻實在動人的細節。我真是個木頭，我不理會這一切，卻獨自盼著哪一天，能重新回城里讀書。那里有我最好的朋友，還有我最喜歡流連的老街和書攤。

當時班上的女生甚至比男生的數量還要多。有一些是小街上土生土長的人家閨女，家庭條件相對要好一些，穿著打扮也光鮮漂亮。另外一些是附近農村考上來的，樸素且羞澀。我從不跟她們任何一個人說話。盡管很多男生都非常喜歡跟她們接近，找一些話題和她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或者在活動課的時候，在旁邊偷偷看她們。我的后排是兩個鄉下來的女生，一個叫蘭，一個叫梅。蘭潑辣大方，梅則內向羞澀。開學沒多久，蘭就主動跟我說話，她通常是在做作業的時候，會用筆輕輕地碰一下我的后背，然后等我詫異地回過頭時，歪著頭說道：“嗯，是想問個問題——”我的臉會騰地一下紅起來，不敢看她的眼睛。等我低著頭結結巴巴地把問題的答案講解給她聽一遍后，趕緊轉過身去，她就在身后說道：“嗯，謝謝你啊，真是聰明。”我的臉就又紅了。梅先前也從未跟我說過話，后來看蘭大膽開口問我問題，便開始小心翼翼地接近我。“這次外語你考得真好！”“你真聰明！”“能不能把這個題目再跟我講一遍呢？”她從一開始同樣不敢抬眼看我，到后來直接用手輕輕地扯一扯我的衣角。梅的這種細微的變化，我其實一直毫無察覺，也從來沒有對她的這種親近表示過任何回應。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發覺，我不應該那樣無動于衷。那是在一天下午的勞動課上，我們頂著寒風到學校的豬場抬豬糞給菜地上肥，很小就進城讀書的我肩膀被扁擔壓得腫起來，加之凍得實在受不了，眼淚含在眼里打轉。梅在與我錯身而過的時候，停下來，用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盯住我看，然后微笑著說道：“你冷不冷啊？”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后來，我把她的這句話寫在了日記里。

有一天，晚自習前的那段時間里，蘭突然歪著頭問我：“我估計她是喜歡你的。不過，你喜不喜歡她呢？”我的臉又紅了，慌亂地搖了搖頭。我覺得她的這句話太讓我難堪了，更使我措手不及。后來，快到到學期結束的時候，有一次下課后，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將我壓在文具盒底下的一枚橡皮印章拿給梅看，問她：“我自己刻的，好看不好看？”她竟然快樂地笑起來：“哎呀，你真是有本事啊，還是行書呢！”說完她很自然地將印章放到了她的文具盒里。我要，她搖了搖頭。再要，她就用胖乎乎的小手捂著文具盒，笑著說：“我的，不給。”多年后的一天傍晚，當我坐在大學校園里的那片樹林里發呆的時候，我又想起了那枚我親手雕刻在一塊橡皮上有著我名字的印章，禁不住一陣憂傷。我想把這種感覺告訴她，但我找不到她。我不知道她在哪里。后來，輾轉得知原來跟梅同桌的蘭在另一個市讀師范，我就寫了一封信給她，希望她告訴我梅的下落。等了很久，很久，沒有回音。大學畢業后好幾年，有一次跟當年在那所中學里的同學樹海不期而遇，已在上海一家民航科技研究所工作的樹海聽完我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一聲長嘆：不知道吧，你轉學走了之后不久，那個梅，退學了。我趕緊問他，梅的家你知道在哪吧？樹海搖頭。“哪聯系地址你應該知道的吧？”樹海還是搖頭。那個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快十年了。我到現在也沒有再見過這個梳著馬尾巴的大眼睛漂亮女孩。偶爾想起她，還能清晰地記得她歪著頭笑著對我說道“我的，不給”時的模樣。

那個時候，還有一個女生比較引人注目。她是小街上長大的女孩子，青春靚麗，活潑好動，好多男生都喜歡跟她在一起說笑。我卻從來不跟她說話。我看不慣她的張揚與率性，還有她那乳白色的小皮鞋、黑色的緊身褲和白底黃花的束腰襯衫。可是，時間長了，我還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起她來。我發現，這個叫海燕的女孩子高挑白凈，開朗時髦，其實很漂亮，也很可愛，能在不知不覺中對人產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只是，木訥內向的我從不敢奢望這個被男生們像眾星捧月一般圍繞的美麗的女孩子，會注意到我的存在，更不敢主動走上前去跟她說話，怕招到她的冷淡和別人的嘲弄。有一天，鎮上放映臺灣的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海燕在第一天下午一到教室就大聲說道：“媽也，超級感人！我中午剛看了一遍，哭濕了三塊手帕呢！”男生們就跟著起哄：“多晚我們再陪你看一回，有的是手帕，衣袖也行啊！”海燕就笑著做不屑一顧狀：“呸呸呸，沒做夢吧？你們那衣袖，只配給本小姐擦擦皮鞋！”因此，能陪海燕看一場電影成了好多男生夢寐以求的事情。我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會在第三天下午突然降臨到我的頭上。

那天初春的中午，在食堂剛吃過飯到教室，一向姍姍來遲的海燕竟然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教室里，當時教室里只有兩三個住堂生。海燕風風火火地走到我的課桌邊，用手指頭敲著桌面，然后笑嘻嘻地問我：“跟我去看電影，敢不敢？”我頭嗡地一聲就大了。偷眼一看，幾個住堂生都盯著我笑。我的臉變得又紅又燙，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海燕見我這樣，又追了一句：“怎么的，不去啊？”看著外邊回教室的人越來越多，我趕緊胡亂地點了點頭，徑直往教室外走。海燕在后邊叫我：“等等我啊，你慌什么！”她三步兩步趕上來，與我肩并肩，在校園的大路上昂首挺胸地走出校門，嚇得我一路頭都沒敢抬，后背上盡是汗，把襯衣都浸濕了。

到劇場時，燈都熄了，海燕拉著不知所措的我一路溜到前排，在兩張靠在一起的座位上坐下來。我擔心地小聲問她：“不查票啊？”黑暗中她撲哧一聲笑了，用細長的手指使勁捏了一下我潮濕的手心，說道：“看你樣兒！傻瓜，我早買了票的，位置吃過中飯就跑過來看過的啦！”銀幕上放的還是《媽媽再愛我一次》，果然賺人眼淚，剛開始沒多久，海燕就抽咽起來，我用眼角脧她，見她不住地用手帕抹眼淚。一會兒，她開始不住地用手拽我衣袖：“傷心！太傷心了！”黑暗中也有人小聲抽泣的，但我實在哭不出來，我緊張得要死，我擔心下午的課，更怕認識的人看見我跟海燕在一起。

電影散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第二節課了。我跟著海燕忐忑不安地往學校走。路上，她恢復了先前的活潑，一邊走一邊還對電影里的情節津津樂道：“沒得命，太感人了，我哭死了，你看看，手帕潮得一塌糊涂！”說完還將口袋里的手帕掏給我看。我只管急急地走，一邊不無擔心地問她：“逃課了，到學校一定沒命！”海燕哈哈一笑，用腫得像桃子一樣的大眼睛盯著我看：“怕什么，就看電影了怎么的，今天你這個膽小鬼非得拉著我一起走進教室不可。哼！”果然，在我們一起穿過安靜的校園，出現在教室門口時，頓時“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視線全都向我們射來。化學老師用驚異的眼光詢問我們：“干嘛去了？”海燕笑著說：“報告老師，我們看《媽媽再愛我一次》了，太傷心了，我看兩回哭兩回！”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笑聲，還有口哨聲。才畢業一年的年輕的化學老師用手指推了推眼鏡，又撓了撓頭，竟然也笑了，說：“嗯，多晚我怕是也要去看一看的。”一擺手讓我們進了教室。我紅著臉低著頭一路磕磕絆絆走到座位上，半天也沒聽得進去化學老師的一句話。后來，并沒有故事。海燕還是和從前一樣，跟男生們說笑，穿乳白色的花皮鞋、黑色緊身褲和碎花收腰襯衫。只是，在一些時候，不經意間目光與她相遇，我仍然會像從前一樣，慌亂地轉過頭去。

一學期結束后，在寒假開學的第二天凌晨，住在小鎮上二姨家的我起了個大早，一個人悄悄來到宿舍，收拾了東西，然后悄悄地跟著母親搭班車進城。在寒假里，父親幾乎是跟身為老同事的校長翻臉，才將我的轉學手續辦齊。我又要到縣城讀中學了，在車上的時候，我一直為沒有去跟同學們告別而懊惱。當然，也許我還想跟梅再要一次那個刻著我的名字的橡皮印章：“給我。”“我的，不給。”或者跟海燕大膽地說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燕子，我走了，再見啦！”“那個片子，真是傷心呵，我看兩回哭兩回。”可是，我沒有。后來，畢業，工作，成家，多少年就像一個短暫的夢，不曾清醒就已一一走過。多年前有一次回老家，車子從當年的學校門口穿過，我的腦海里立刻又浮現起曾經在這里近半年的生活，想到了梅，想到了海燕，一種像水樣的愁緒就像當年離開時一樣，開始在心田里慢慢漫上來，像漣漪一樣，一圈一圈地洇開，浸透我曾經青春年少的時光。

作者簡介：

杜乃彤，男，生于1970年，大學本科學歷。曾任教多年中學物理，后改行從事新聞記者、報刊編輯工作至今。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業余從事文學創作，在《人民日報》《文藝報》《中國文化報》《新華日報》和《東方》文化周刊等報刊發表文藝作品多篇。出版作品集《書生意氣》《浮生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