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樂嬸子

萬樂嬸子人高馬大，粗手大腳寬肩膀，喊一嗓子能傳出半里地，活脫脫一李逵托生的，這話不是我說的，是萬樂他大，也就是我趙順爺說的。

萬樂媽懷她的時候，趙順爺認定了是個兒子，誰不這么說呢，看萬樂媽那肚形，上尖下圓，大得驚人，四個月的時候就有人家臨盆的大了。結論過早地下了，趙順爺頗為得意，這是一個男人最能顯示自己雄壯的機會了，他每天晚上二兩小酒端著，炒個白菜，剝把花生，日子過得美不滋兒的。

說話就要生了，當時生孩子都找村里山東來的蠻子，蠻子做了一輩子接生婆，下手狠辣從不含糊。我小時候最怕她，覺得她身上的血腥味飄蕩在村莊上空，久不散去。她總是穿著黑長而寬松的衣服，來去如魅，看見她我就哆嗦。

孩子降生順利，趙順爺蹲在外面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渾身直哆嗦。蠻子一聲喊，省（生）了，女孩兒。他沒聽清，問了一句，什么玩意？蠻子正走出來潑滿盆子的血水，不耐煩地又來了一句，女的，海（還）能橫么（什么）玩意？憑（你）年紀不大，聾的？起個啥名？

趙順爺腦袋“嗡——”地一陣尖利的鳴叫，眼前發黑，差點栽下去，嘴里連叫“完嘞——完嘞——”，自此耳朵真是大不如前了。

蠻子說，知道了，走了進去。

于是，女孩子就陰差陽錯叫了萬樂（完嘞），等趙順爺順過氣來，再想改，生米早已做成熟飯，黃花菜都涼了。

萬樂嬸子吃鐵塊拉鐵粒，快人快語，做事情腿腳如風，剛等長成，他爹忙不迭地把嫁給了村東頭的長寧。長寧女相，瘦弱矮小，皮膚白皙，當時在生產隊做倉庫管理員，算是個肥缺，當時全村人饑餓難當，倉庫管理員算是現在的事業單位，屬于旱澇保收的好工作了。

生產隊當時死活不愿意長寧爹的請求，當然了，倉庫管理員肯定要個身強力壯的，就長寧那樣的，軟柿子一樣，說話的力氣都要喉嚨里鼓動半天，有個什么用呢。

長寧他老子沖到大隊部，在村里的長官們面前把個肚皮拍得山響：老子當年參加抗美援朝，你們還是你媽肚子里一瘤子呢，老子的肚子里留下了美國鬼子的子彈，張副縣長都和我握過手的，算了，說了你們也不在乎，還是讓老子把個肚子破開，子彈留給你們做個紀念吧！

長寧爹一貫用肚子里的子彈和張副縣長握手的歷史說事兒，沒人知道真假，他點子多，四處張著找鐮刀剖肚子，村干部被這莫名其妙找上門來的“老子”整了個措手不及，一怕真鬧出事，二也是忌憚老家伙的歷史，反正也是公家的糧食，干脆就順了個水。

長寧開始有模有樣地掛起一大串鑰匙，用好吃好喝灌進那永遠也長不圓溜的身體。

萬樂嬸子嫁到長寧家，并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不久，生產隊就改制了，土地分產到戶，在土里刨食，人人都靠力氣吃飯，他小雞子樣的，干啥啥不成。土地被媳婦萬樂一人包了，長寧就是個擺設，他們家無論干什么事情都是一道景觀，被大家伙恥笑：萬樂嬸子刨地，長寧撒種，萬樂嬸子揚場，長寧跟著揀麥，萬樂嬸子揮汗如雨，長寧躲在樹陰下乘涼。

長寧更加顯示了自己的萎靡，那串鑰匙是他豎這腰桿的資本，鑰匙沒了，他的腰也瓤了下去，整日里只是低眉順眼，對3歲孩子也是禮貌有加。他只在一個方面顯示了他男人的本色，那就是一次又一次讓萬樂嬸子的肚子大起來。村里人戲謔說，小爺們順水行船，倒也能撐到底。

萬樂嬸子一輩子生了八個兒女，生育能力驚人。她發誓要生個兒子，在生了七個閨女之后，她依舊鍥而不舍，又生生將第八個孩子——比我小兩歲的男孩小春——拉扯出來。從此，她的肚子安靜了。

她有個怪癖，生孩子不進衛生所也死活不找接生婆，身邊不許有人，就是一個人躺在一間屋子里，渾身雨不汗流地，不喊叫，也不呻吟，疼急了最多悶哼兩聲。古語云，生孩子是兒奔生，娘奔死，女人生子是在鬼門關走一遭。我根本無法想象，這個女人是如何在劇痛中將孩子一點點從自己血肉模糊的身體拉出來，就是野獸那樣吧，躲在一個黑暗的、偏僻的角落，躲開天地和家人，將孩子從血腥的身體里生出來。

老人罵，萬樂，你個擰種，怎么不到衛生所的？現在都講個科學。再不那個也得找接生婆啊，老蠻子年紀是大了，架不住腿腳利索了一輩子，能活下去，再剪出半個村兒的后代沒啥說的。

她說，我不信什么衛生所，我都生了七個了，我也不信什么接生婆，我都生了七個了。

老人罵，擰種！跟你那憨爹一個德行。

趙順爺性情急躁，平生最想生個兒子，他在外面常年跑買賣，一年回家不了幾天，回家了就緊忙慢趕地把媳婦往床上拉扯，不是好色，他是太想生個兒子了，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么，說書的啦呱的爹娘教導的村里傳言的自己心里想的都是這么說，不生兒子，自己這門姓算是絕戶了，絕戶，不是一個家族最殘忍的結局么？我的娘，豁上半條命，也得鼓搗個男孩出來。

一年年聚少離多，好不容易懷上了，等生萬樂那年，趙順爺已經40多歲了。事先聽說想十拿九穩生兒子，找北堰的老中醫開幾副中藥吃吃最有效，村里總是傳說哪家哪家的哪個哪個吃了幾副都生了兒子什么的，他偷偷去買了幾副，又找到惡心的藥引子：開春這一天挖到的土里冬眠未醒的知了猴子（蟬的幼蟲），配上熬好的黑乎乎的湯藥就那么一只只生吞下去，知了猴子鮮的一咬一口白漿，時間長的一捏一股黑水，惡心異常，他吞了不少。結果生下來的還是個女的，他的心涼透了。

萬樂12歲以前，聽到的都是老父親的念叨，趙家絕戶嘍，趙家絕戶嘍，聽得她的童年遍布悲凄，絕戶，是因為自己。更嚴重的是，不知是庸醫誤人，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母親從此再沒有懷上孩子，直到老爹50多歲抑郁去世，老娘的肚子都是令人絕望地空空如也。他爹的含憾去世，讓她的罪惡感更加深重，從此，女孩絕戶的想法開始纏繞著她，讓她窒息。

生到第八個的時候，萬樂不行了，門外的人長時間聽不到聲響，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女人平時生養都是干凈利落的，今天是怎么了？后來實在耐不住了，大家就敲門，聽到萬樂嬸子在里面非常微弱的回應。幾個人進去，萬樂沒有表達出眼里含著的不甘和抗拒，只是當有人要幫忙她接生時，她堅決不從，只讓別人在背后撐住自己，她到底老了，這個強悍了半輩子的女人氣力已不比當年，要有人撐住才能半臥，渾身顫抖著從下身拉扯出要命的一塊肉，熟練地剪斷臍帶，裹上包被，自己喝了碗紅糖水，躺在床上大喘不止。

城里人曰：越窮越生，越生越窮，八個孩子加上一個沒用的丈夫，萬樂嬸子的日子過成了舊社會，她活成了牛馬，一年四季的莊稼，搶種搶收、搶收搶種，家里常年養著幾窩豬、幾只羊和一群雞鴨，每日里，做飯養家人，做食養牲畜，趕雞進窩、趕鴨上架、放羊西山、從母豬跑窩到配種到孕期到生育到喂養小豬樣樣離不開，稍有空閑還得耬樹葉、割野草，累到晚上睡覺渾身硬得像石滾子，翻身都要長寧幫忙。

曲子里唱，年華似水水東流，流到天際不回頭。我和小春這幫孩子在陽光、雨露和大地母親的關愛之下，以驚人的速度長起來。老人們靠在土墻邊曬太陽，打盹之余，看著我們奔跑在眼前，都說，老了老了，不老也被這幫見風長的孩子催老了。后來，我考上大學進了城市，畢業后在一家市級醫院里找到了工作，我媽依然不肯休息，操著一把剪刀繼續橫行鄉里，我覺得她身上的血腥味更加濃厚，令人窒息。夜里黑幽幽地來去，無聲無息。蠻子還是習慣生完就問人家給孩子起了啥名，只是鄉下人生孩子大都進醫院了，最不濟的也進衛生所，她的輻射面大不如前了，她也落寞起來。

萬樂家的七仙女都出嫁了，其中的老七，是我的媳婦，我們是村里第一對公開自由戀愛直到結婚的人。萬樂的小兒子小春，承包了村里的魚塘，開始掙錢了。小春這孩子和他爹一樣細胳膊細腿的，但是有腦子，村人都戲稱他是萬樂公公的種——那個一輩子靠著一顆莫須有的子彈活得精鋼嘣脆的老爺子才可能留下這么鬼精的后代。小春不安分，不像他娘那樣出死力掙錢，政策開始放寬的時候，他有遠見，預見到了一個新時代的到來，這個新時代的處事原則肯定是偏重攻關的，他偷了他娘的錢，去“疏通”鄉政府辦公室秘書，當時的秘書褲腰帶上別個章，權利不亞于副鄉長。小春拎上幾只雞，帶上一打錢，還帶上幾塊熟肉和秘書家的看門狗培養感情，就這樣一次次半夜里敲開秘書家的門，人定勝天，硬是和八桿子打不著的秘書攀成了表兄弟的關系，他的目的很明顯，就是要在一片紅眼中殺出一條血路，承包村里的魚塘，那是個人見人紅眼的肥水，絕不能流了外人田。

他成功了。秘書稍事溝通，大章一蓋，事兒成了。簽合同那天，他特地先跑到“自家的”魚塘里洗了個澡，大白天的光溜溜就跳進水里，他高興瘋了，十年合同一簽，他就等著數錢數到手抽筋吧。他極端興奮地在水里撲騰，不小心扎破了腳，一瘸一拐地到鄉里簽合同，臉上混合著激動和疼痛的表情讓很多人多年后依然記憶猶新，那是后話了。

作為擔當家里傳宗接代的人物，從小被崇慣了，小春把個魚塘承包下來，別的就交給萬樂嬸子了。萬樂嬸子從此又多了一樣事情，每年的篩選魚苗、放養魚苗，到下網到賣魚，都是她的任務了，不僅如此，到收獲季節，她還得每晚看魚塘，她不放心小春看。夜里有人偷偷到魚塘撒魚，一網下去就是幾十塊錢沒了啊，小春在那里沒用，最多拿手電筒四處晃晃，把個光柱晃得像城市里的亮化工程，邊隔空大喊幾聲：我看見你了啊，別躲，等我過去逮著你掐死你！稻草人式的虛張聲勢時間長了連鳥都嚇不住。萬樂嬸子在魚塘邊的小屋里住下來，每晚提了支杵糞叉子在塘邊巡視，猶如一條忠心耿耿的護院狼狗，沒人敢造次。

一切都好了，該是苦盡甘來的時候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概是從小春狗日的偷錢開始（小春是死也不肯承認的），萬樂嬸子開始頭疼，開始是悠唧悠唧地疼，慢慢地越來越厲害，疼到厲害時她眼睛通紅，意識模糊，怕人得很。疼到極點六親不認，逮到什么啃什么，牙齦都咬出血，牙齒啃得像鋸齒。

她是擰種，病到人像枯草般蔫了，就是不肯去醫院。大家想到了我，我畢竟是吃公家飯的，況且，在醫院上班，又知根知底。

我特地選了個陰天的下傍晚過去，到那個只有一張床、一支杵糞叉子、一只水壺的魚塘小屋去看她。我研究過心理學、子午流注圖什么的，多少知道人在一天不同時段的精神狀態和心理，人在下傍晚的時候精神困倦，最容易被說服、被打動，所以，很多人選擇在這一時代求婚或是說服別人，成功率遠高于其他時間段。

我去了，對著一副巨大的骨架，半天不知說什么好。

我說，嬸子，人家都說你，擰……那什么，咳咳。你怎么就不能聽我的去醫院呢，有你女婿我，什么都包了，保你沒問題。

她灰白的臉上笑容慘淡，她說，說我是擰種對吧，你不說我也知道，我聽了一輩子了，擰種就擰種吧。人能進醫院？進了醫院，不耗上半個家業出的來么？你長寧叔無用之人，我掙命一輩子存點家業容易么？農村人，苦慣了，舍命不舍財。

我死盯著她，嬸子，你說的話，我不信，你是拼命的人，卻不是守財的人。

她呆了半晌，長嘆一口氣，說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年紀不大，心眼倒通透，你這么問，嬸子就實話告訴你吧，你得保證這輩子都別外傳。你過來，她一把拉過我，手上青筋暴露，她的秘密隨著熱氣噴進我的耳朵：嬸子恨了你娘一輩子，你別恨嬸子，你娘這個老蠻子，她毀掉了我最好的、最好的東西。

到底，她也沒去看病，我揣著她一輩子的秘密，站在她的床前不知所措。

萬樂娘就那么疼死了，死了都不知道是什么病。

都說，萬樂一輩子一天福沒享過，應了那句話：有情人天不顧，窩囊廢活千年，福都被長寧享了，現在他還是干癟，人卻是滋潤得很，七個女兒女婿買東西給他吃，兒子掙錢給他花，天天走東家串西家，凈聊些家長里短，沒事一身輕。

在老娘肚子里的時候，萬樂嬸子感到萬分溫暖，那是一輩子唯一令她溫暖過的地方。那是一個仙境：濕潤、溫暖，祥和的柔光照徹所有地方，人在其中身體和“魂兒”都來去自由，是“最好的東西”。

突然有一天，一只冰冷刺骨的手一把將她拉出去，剪刀一響，她永遠離開了那個“最好的”地方，來到了這個冰冷的人世間。

作者簡介：

許海峰，1980年生，現居江蘇鹽城，鹽城市作家協會會員。2006年開始文學創作各類作品200余萬字，發表作品50余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宗族的面孔》、短篇小說集《丟失的臉》、散文集《像麻雀那樣撲向死亡》、詩集《講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