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宰相府里的燕吟

一

公元1005年，對于宰相詞人晏殊來說，是一生中值得紀念和回味的時間。他從遙遠的江南，來到繁華的汴京，開始了長達50年之久的官宦仕途之旅。從江南到汴京，晏殊的到來，比起詞人李煜，晚了近30年。公元976年春，40歲的李煜被宋軍從金陵俘至汴京，懷著一腔憂怨，亡國之痛，抒寫著絕望而凄涼的哀愁。公元1004年春天，而對于14歲的小晏殊來說，卻是別樣的花紅柳綠，春風萬里。昔日的南唐、后蜀、南漢、北漢、吳越等國，都歸為大宋疆土，五代十國的戰爭離亂，已經成為歷史天空里的一縷云煙。青春年少的晏殊，因為文華出眾，聰穎過人，被大臣張知白“以神童薦之”，鄉民歡送，父母揮手，一路上楊柳風輕，芳郊綠遍，等待他的，將是錦繡燦爛的前程。

到了汴京，翌年春適逢科舉大考。宋真宗趙恒剛從前線回來，簽訂了“澶淵之盟”，似乎心情很好， “召（晏）殊與進士千余人并試廷中”， 親自考量，當場測試。以一個剛滿14周歲的孩子，與眾多成年人同做一張卷子，難度無疑很大。皇帝的本意，也許是試試這些神童們的學識水平罷了，主要精力還是放在選拔和培養人才上。可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小晏殊面不改色，從容答題，援筆立就，落紙千言，而且“屬詞敏贍”，比起苦思冥想的舉子們顯得輕松灑脫，文章交上去，趙恒看了點頭稱賞，恩賜同進士出身。

晏殊受寵若驚，自是不言而喻，不過這也完全符合宋朝重文抑武的社會風氣。宋朝的皇帝，對于讀書人最為倚重和賞識。趙匡胤雖然戎馬出身，但他早就清醒地認識到，歷時彌久的戰爭，亟需為這個新興王朝提供豐富的文化給養，武將們文字不通、禮儀不全，對于新政建設有百害而無一利，“酒杯釋兵權”，正是他基于對武將更易為禍的正確判斷而采取的雷霆行動。建隆三年（962）的一天，他突然在大殿上發問：“朕欲武臣盡讀書以通治道，何如？”這一發問，使得身邊的將相大臣們一頭霧水，不知所對。還有一件事情，使跨馬掄刀的趙匡胤啼笑皆非，也堅定了他對讀書人的認識。964年宋朝更改年號，趙匡胤叮囑再三，要選擇以前君主未使用過的年號，宰相們經過慎重研究，提交了改元“乾德”的方案?？傻搅饲氯?，趙匡胤居然在宮中看到一面“乾德四年鑄”的鏡子，詰問宰相，都支支吾吾。進士出身的竇儀說，這是后蜀國用過的年號。趙匡胤頗有感慨地說了一句：宰相還需用讀書人啊?！坝墒?，大重儒者”，宋朝書生們為學求仕的幸福生活，有源于此。

飽讀詩書的晏殊，在這次應試中，表現出的不僅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更令人稱道的，是他的誠實不欺。

晏元獻公為童子時，張文節薦之于朝廷，召之闕下，適值御試進士，便令公就試。公一見試題，曰：“臣十日前已作此賦，有賦草尚在，乞別命題?！鄙蠘O愛其不隱?！蚶ā秹粝P談》

考試的題目，居然是晏殊10天前剛剛做過的?？雌饋恚淌鈱τ谶@次入京考試，早有準備，且押題無誤。一般人遇到這樣的好事，恐怕要高興得跳起來，但晏殊對于已經做過的題目，顯然不愿以舊稿應之，以博一賞。宋代科舉比起前唐，已有較大改進，唐代科舉常常曝出考前泄露試題、考官被問責流配的丑聞，到了宋代，逐步推行“彌封”（密封試卷）制度和“鎖院”（隔絕考官與考生聯系）制度，公正性大大提高。所謂“學會文武藝，貨賣帝王家”，晏殊年少才高，提出重新出題，他需要展露的，是自己真實的應試能力。這樣誠實不欺的學子，比起一篇妙文本身，更為精彩難得，不禁讓宋真宗趙恒感到眼前一亮。果然，換了試題之后，晏殊仍然從容就試，少頃，文章寫成，皇帝點頭稱許，再三肯定，擢升秘書省正字，從事文字校對，并且對于這樣的讀書人，給予皇家圖書館秘閣讀書的特殊優待。

誠實，為晏殊帶來了好運。但誠實的背后，更有日積月累的寒窗苦讀。進入京城后的幾年，是晏殊遍覽前賢、沉湎詩文的美好時光，他無心追逐京城的繁華，將勤奮交給自己的內心，一心只讀圣賢書。瑯瑯的讀書聲，在晏殊居室的梁檐前回蕩。

不久之后，好運再次降臨。一日，東宮太子差缺官職，需要填補擢拔。為當朝太子服務，是許多官員們夢寐以求的好事，名單公布下來，晏殊的名字赫然在列。執政官員“莫諭所因”，感到很奇怪。宋真宗笑著，將謎底揭開，“近聞館閣臣僚，無不嬉游宴賞，唯（晏）殊與兄弟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為東宮官”。在此之前，真宗曾命直史館學士陳彭年注意觀察晏殊的日常生活，得知這個青年人終日唯以讀書為樂，不像許多臣子，只曉得迷花賞柳，沉醉不歸。晏殊得到了再次目睹龍顏的機會，真宗亦當面夸贊他的讀書好學、不喜游樂。

不料，晏殊的謝答，與前番應試一樣，又大大出乎別人的意料。他說，臣下并非不樂宴游，只是我沒錢罷了，如果有錢，我也會選擇出去游玩的。趙真宗面對這個一臉真誠的青年人，一時語塞。不過，他記住了這個江南才子，也許，晏殊將會成為日后可以托付的輔國良材。

“富家不用賣良屋，書中自有千鐘粟；安房不用架高梁，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出門莫恨無隨人，書中車馬多如簇；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边@首勵學詩的作者，正是那位愛好讀書、喜歡讀書人的宋真宗，要而言之，就是鼓勵貧寒學子以讀書求進，知識可以改變命運。晏殊的寒窗苦讀，不僅為自己贏得了豐厚的官祿，而且他也被儒雅循謹的工部侍郎李虛己一眼看中，以愛女許之，擇為東床快婿。曾鞏的祖父，時為吏部侍郎的曾致堯，有一次到李府作客，見到晏殊，曾老夫子平時很少夸人，卻斷言道，晏公子神清氣爽，日后甚貴，必為宰相，只可惜，我恐怕等不到那一天啦。

的確，晏殊是無數讀書人的驕傲。宋真宗和后來的宋仁宗，對于晏殊的垂青，無以復加。從奉禮郎到集賢校理，從太子舍人到翰林學士，從樞密使到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再到慶歷年間，晏殊官拜集賢殿學士、同平章事、兼樞密使，集數職于一身。當初的神童，已是位極人臣、百官之首、執掌國事的宰相，30多年的為學為官，使這個讀書不倦的知識分子，迎來了人生中的輝煌時刻。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晏殊《蝶戀花》

每個人都在讀書，但讀書的結果，迥然有異。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蛞刮黠L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娎飳にО俣?，回頭驀見，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比鼐辰纾庵概Φ哪繕?，積累的過程，以及霎那間的頓悟，分別從宋代詞人晏殊、柳永、辛棄疾的三首詞中擷取而來，意味深遠。

晏殊的這句“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原本是傷離懷遠之作，與學問事業，了不相涉，然經王國維先生妙語點評，遂成為千百學人的共鳴。晏殊終成大學問者，與他當初孜孜求學、登高望遠是分不開的。時至今日，我們還能從晏殊那溫婉的詞句中，隱隱可以聽到他當年聞雞而起、燭下挑燈時傳出的瑯瑯書聲。

二

入仕之初，晏殊被賜同進士出身，宰相寇準曾經不無深意地提醒宋真宗：“陛下，晏殊可是江外人啊。”晏殊來自南昌，他的故鄉，正是當年的南唐國，亡國之君李煜的地盤。這句話的弦外之音是，寇準在一定程度上對南國之人的忠誠度，存有戒心與疑慮，覺得與其起用江南歸降國的人，不若用江北根據地的人來得可靠。

寇準的擔心不無道理，江南諸國，歸附20多年，時有不諧之音、不合之事傳來。但宋真宗在這件事上，體現出了鳥瞰八方、懷柔天下的帝王胸懷。他也不無深意地回了一句：“張九齡不也是江外人（廣東韶關人）嗎？”

真宗看準了晏殊的才華與為人，堅持皇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理念，因此唯才是舉，毫不懷疑地對其進行培養擢拔。期間，晏殊因父母傷逝，先后兩次奪服起用，并選派他擔任太子的老師，輔導皇子讀書。晏殊沒有辜負真宗的期望，一心治學，為人做事，謹慎低調。宋真宗遇有問題，經常以方寸大小的紙條寫好，向晏殊咨詢事情，他一一作答，臨了，都將紙條與應答的草稿等，一并封存呈上，表示自己遵從旨意且不對外泄密之心。待到后來宮里整理真宗遺稿時，發現被藏之禁中的晏殊進稿，有八十卷之多。

1022年，晏殊32歲。這一年，宋真宗駕崩，年僅13歲的宋仁宗趙禎繼位，皇太后劉娥以“奉遺詔權聽政”的身份，閃亮登場。朝廷中的帝黨和后黨之間，圍繞爭取新政大權，產生了激烈的分歧。劉娥，原本銀匠劉美（后改名龔美）之妻，歷經曲折，嫁入宮中，表面溫柔，內心強悍，并且深得真宗喜愛?，F在，新皇年幼，劉太后大權在握，宰相丁謂等人都想單獨進見奏事，形成了“無敢決其議者”的尷尬局面。

歷史上大凡皇帝年幼，孤兒寡母之際，總是多事之秋。這個時候，年輕的晏殊站了出來，提出獨到的見解，即參照唐中宗時武后垂簾之法，實行垂簾聽政的辦法，群臣有需要向太后奏事的，可公開稟奏，公開議決，以免臣下各懷鬼胎，政出多門，壞了規矩。建言一出，大臣們覺得無話可說，遂議定。

可以肯定的是，劉娥太后對屬于帝黨一派的晏殊的印象，談不上好。因為時隔不久，他就和太后唱起了對臺戲。劉太后想啟用張耆為樞密使，晏殊立即上書，認為張耆無甚功勛，不堪委此重任。晏殊不知道，這個張耆的背景，可大有來歷。想當初劉太后身為民婦時，時為襄王的真宗想納一侍妾，正是幕僚張耆親手策劃，將劉娥買入進宮。而太宗得知此事，大為惱火，劉娥一度被逐出宮中，真宗又悄悄將美人寄養在張耆家。張耆在劉娥太后心目中的地位和重要性，不言而喻。

偏偏晏殊書生氣十足，冒死上書，觸忤太后旨意。因此，劉太后對晏殊的印象，也就不會好到哪兒去。又過一陣，因為跟隨皇室到玉清昭應宮祭祀時，帶笏板的家人偏偏遲到，盛怒之下，晏殊顧不得禮數，以笏板迎頭痛擊，將家人的門牙打落在地。于是，太后以晏殊有失大臣體統，不遵禮法之過，順手一擊，將其貶逐出京，罷去樞密副使一職，任宣州知府。隔數月，轉任應天（今河南商丘）知府。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棹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無窮無盡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晏殊《踏莎行》

不得不佩服中國古人的涵養，饒是在迷蹤失路、怏怏不悅之際，仍然能夠平心靜氣，意若自如，寫出情景交融、繾綣深深的離別佳作來。唐圭璋先生稱此小詞，“足抵一篇《別賦》”，而斜陽之下的詞人心事，畫外之音，晏殊統統付之于酒，在醉里消融了。“細雨愁煙，幽花怯露，憑欄總是銷魂處”，誠然，對于35歲的晏殊來說，離愁絲絲，寒風拂面，但久居京城20年，日夜侍奉皇家，苦累不堪，他也需要出去換換新鮮空氣了。只是，他的筆下，盡量克制，除此離愁，更無怨語。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一次出行，對晏殊本人和大宋王朝來說，都是聊以快慰的事情。

處置公務之余，晏殊的腳步，踏訪到了應天府書院。昔日的御前一枝筆，滿腹經綸的神童才子，時任應天府最高行政長官的晏殊，在幾位官員的陪同下，來到幽靜清雅的書院。晏殊的到來，使得這所草創于五代后晉時期的私人書院，頓時柳媚花明，充滿了春天的氣息。晏殊穿行在一間間草舍之中，徘徊于一張張書桌之間，間或在某處停下，與渴求知識的年輕學子親切交談，詢問他們的課程，估摸他們的學識，了解他們的想法。

陣陣墨香，喚起了晏殊的回憶。望著宋真宗手書的“應天府天院”匾額，他想起了愉悅而難忘的童年閱讀，想起了當年應試的種種情狀，耳邊的瑯瑯書聲，也使得他常年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他要為這所書院，為這些讀書人，做點什么。晏殊從未忘記自己是一個讀書人。他登上了講壇，笑面群賢，將自己從閱讀中獲得的喜悅，以及滿腹的才學，化作經邦論道的要言，化作寄語情深的囑托，化作勸學為人的精彩演講，博得臺下陣陣喝彩。曾經在深宮里輔導太子的皇家老師，現在走向民間，走向書院，將他胸中的學識，慷慨無私地傳遞給那些貧寒學子。

這是一次溫暖的踏訪。晏殊不僅親蒞講學，還為這所書院延請了最優秀的教師，讓學生們接受系統的、嚴格的教育。他請出了丁憂在家、頗具時名的范仲淹，讓這位賢人掌管應天府書院。范仲淹治學嚴謹，為人師表，他不負所托，時隔不久，將學院治理得井井有條，學風卓犖。有“宋初三先生”之譽的大儒孫復、胡瑗，在接到晏殊的請柬后，也攜書夾稿，欣然而至。多才博學的著名學者王洙，也被邀請來了……

晏殊還向朝廷報告，請求將書院升為府學，由官方提供經費保障。一番努力，使得應天府書院很快成為聞名四方的求學之地，“遠近學者皆歸之”。此后，從應天府書院畢業的學子相繼登科，一時間魁甲英雄，儀羽臺閣，蔚為可觀。應天府書院，也與白鹿洞書院、岳麓書院、嵩陽書院一起，合稱為北宋時期最享盛名的四大書院?！白晕宕詠恚煜聦W校廢，興學自殊始”，可以想見，每每有學子登科的消息傳來，晏殊大人的心中，一定溫婉如花。

這次遠行，還使得作為文學家的他，有了一段較為寬裕的時間，體驗豐富的民間生活，反思20年官宦生涯，檢點人生得失。當然，宋仁宗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老師，時隔不久，也發出了邀賢入閣的信號。我相信，此行對于晏殊來說，可謂影響頗深，當他再度回到京城，重登巍峨宮殿，以及后來官升宰相時，能夠以更為廣闊的眼界，更為坦蕩的胸襟，思考天下大事，保全進退之身。

三

官之有德，如竹之有勁節，梅之有傲骨，蘭之有幽香。與唐朝賢相張九齡同為江南之人，同為地處江北的中央皇權服務，晏殊的道德為人，頗類這位前賢宰相。

正像王維稱頌張九齡的那樣，晏殊在用人方面，“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在位期間，他秉公薦舉，務進賢材。當年在應天府書院講學的范仲淹，深得晏殊賞識，他專門提交了《舉范仲淹狀》：“臣伏見大理寺丞范仲淹，為學精勤，屬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聲。前曾任泰州興化縣，興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處睢陽，日于府學之中觀書肆業，敦勸徒眾，講習藝文，不出戶庭，獨守貧素，儒者之行，實有可稱。云云?！彪S即，范氏被推薦大用，后來在西夏戰爭中妙棋迭出，并且掀開了“慶歷新政”的光輝一頁，發揮了中流砥柱的作用。他向仁宗推薦的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梅堯臣、宋祁等人，多出于公心，推而薦之，而這些出類拔萃的政治和文學人才，后來在文治武功方面，都有不俗表現，成為振興宋王朝的佼佼者?！端问贰酚涊d，當時的知名之士，都被晏殊視若珍寶，多加擢用，“至于臺閣，多一時之賢”。

一個視人才為珍寶的時代，必定是一個枝葉葳蕤、氣象萬千的時代，而晏殊，便是那網羅天下賢才的伯樂。韓琦、范仲淹抵御西夏期間，他積極配合，并竭力進諫，請求仁宗不要派內臣監兵，不要以機械的“陣圖”指揮前方作戰，讓前方將領靈活作戰，同時給予充足的軍費保障，以鼓勵將兵用力，遠靖邊事。在私生活方面，他對范仲淹給予了無限的信任，請其幫助自己挑選女婿。范仲淹為他物色推薦了富弼，晏殊欣然接納。再后來，晏殊以宰相兼樞密使，而女婿富弼為樞密副使，翁婿二人，同為軍事長官，晏殊心中極為不安，上書仁宗，請求辭去兼職，實行回避，以免遭人詬病。仁宗沒有同意，“詔不許”，對于這位在身邊陪伴多年的師友，有此情懷，深明大義，趙禎感到十分滿意，對晏殊往往言聽計從，待之甚禮。

當然，對于一味鉆營的庸常之輩，晏宰相也決不給予機會。有位朝士是固始縣人，一日登門拜謁，問及鄉里，那人知道晏殊之父名固，于是回答，在下乃固縣人，省了一個“始”字（始與死諧音）。晏殊勃然大怒，厲聲詰問，本朝豈有名姓中避諱“始”字的么？嚇得那位朝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狼狽而退。

即便是他當年在貢試中親自擢拔的門生——大名鼎鼎的歐陽修，晏殊也是有話直說，毫無保留。在晏殊擔任樞密使期間，一次在晏府賞雪，師生心情頗佳，歐陽修作詩，其中有“須憐鐵甲冷徹骨，四十余萬屯邊兵”一句，隨即惹得晏殊不滿，在他認為，即使是賞雪吟風之際，歐陽修也不該如此標榜自己，暗射老師不恤國事，言語不敬，作鬧不已，大煞風景。時為諫官的歐陽修，因為數論事，已經使晏相不能容忍了。

不久，晏殊將歐陽修出為河北都轉運使，盡管有人求情奏留，他仍然沒有同意。也許，晏殊有他的做人準則，歐陽修受到恩師批評，心里感到不安，曾經給晏殊寫過一封長長的信，信中說“出門館不為不舊，受恩知不為不深，然足跡不及于賓階，書問不通于執事。豈非漂流之質，愈遠而彌疏，孤拙之心，易危而多畏”，希望求得老師的原諒。晏殊收到信后，只是口授門客，以短短數十語回信，門客諾諾，嘴里嘀咕，覺得有點草率。晏殊冷冷地說，這樣答復一個知舉門生，已經足夠了！后來，歐陽修在為晏殊撰寫的三首挽詩中，也曾有“解官制服門生禮，慚負君恩隔九泉”的檢討之語。

慶歷四年秋，歐陽修的好友諫官孫甫、蔡襄，上言彈劾，說晏殊身居宰輔之位，故意隱瞞仁宗的身世，知情不言，其罪不容。

原來，宋仁宗的生母，并非已經去世的章獻太后劉娥，而是她身邊的一名宮女，后來的李妃。當年真宗曾有過五個男孩，但都先后夭折了，當得知李妃生產，一直不孕的劉皇后在宋真宗的默許之下，將孩子據為己子，懾于劉娥之威，所有人都對仁宗守口如瓶，封鎖消息。李妃去世前，被封為宸妃。后來直到劉娥去世，仁宗仍然不知自己的生世之迷。這個故事，就是民間流傳的“貍貓換太子”的腳本。而在當時，晏殊恰恰是奉命為李宸妃作墓志的大臣。諫官們的理由是，宸妃生了天子仁宗，而晏殊竟然在墓志中，只字不提此事。

晏殊的麻煩大了。仁宗很糾結，那個垂簾十數載的母后，只是自己的養母，而自己的生母，從未享受過哪怕一天的天倫之樂，委屈數十載，最后含悲而去。仁宗很生氣，氣得臉發白，自己貴為天子，渾然不知身世，但自己最尊敬的老師、最信任的宰相，竟也隱瞞不講，實在不近情理。仁宗怒不可遏，大吵大嚷，要重治晏殊的欺君之罪。諫官們迎合皇帝的心理，又加奏一條，晏殊曾經私自調用官兵，為自己蓋房子。宋仁宗的怒氣沒處可撒，只能撒在晏殊身上。于是，下令罷去晏殊相位，官降兩級，出知穎州。

這一回，晏殊什么也沒說。試想，宮廷秘事，知之者幾人？即便知道，以當時的情景，晏殊怎么可能將這件事和盤托出？仁宗的父母都不敢講，他作為一個臣子，能講么？那樣一定會給垂簾聽政、帝后兩黨爭權的微妙局勢，制造出更為險惡的事端。一切以大局為重，天下為重，即便仁宗是自己的學生、自己的主子，他也絕不能講出來。而劉娥太后，也仿佛注定了是他命中的不祥之人。

從南昌到京城，從京城到宣州、應天府，再從京城到穎州、陳州、許州……晏殊的心中，也曾波瀾洶涌，可他的詞文之中，卻從未出現過度的幽怨。

可惜，一個真誠的高官，沒有人理解他的苦衷。也許，他想將這個秘密，帶到黃泉之下。也許，當過宰相的人，最能體會忍辱負重的滋味，哪怕后世有人說他平庸圓滑。

在完成了仕途的理想，完成興學與進賢的任務之后，晏殊返身民間，踅進文學的世界。作為政治家，他的使命完成了。宰相不是神人，他要做的，要說的，都已作完。作為文學家，他還要侍弄那些相依為命、聊以度日的詞章。

四

晏殊的一生，由讀書而官，而富，而貴。他的詩詞文章里，也是一派春風沉醉。

宋人葉夢得在《避暑錄話》中，無限羨慕地描述說，“晏元獻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晏殊不僅是一個喜歡讀書的人，而且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讀書之余，免不了也要飲酒做詩，聽曲賞花。客人來了，談完事情，晏殊一定要盛情挽留下來。晏府的接待，是家常隨意的，事先并不預備。先是一人一空案，一空杯，斟上酒，邊飲邊聊，隨意漫談。接著，果子蔬菜，漸漸端來，間以歌樂相佐。數杯佳釀下肚，三兩小曲過后，桌上已是豐盛團團了。

酒至微醺之際，晏夫子便笑意盈盈地站將起來，揮手止樂，對歌伎們說，你們獻藝已畢，我也要獻藝一番了！于是乎，拿來文房四寶，主人家在酒桌上相與賦詩，輕吟低唱。一時間翰墨淋漓，弄得色香味俱全，場面熱鬧得很。想必當時到晏家做客，與高才碩學的晏先生共席論文，有酒有菜，有詩有唱，當是一件愉快而酣暢至極的事情。

事實上，晏殊只是喜歡借酒娛賓，以樂佐興，以文會友罷了。在飲食喜好方面，他是一個口味清淡的人，《清箱雜記》中稱其“風骨清羸，不喜食肉，尤嫌肥膻”，每每讀到唐時韋應物的詩句，常常拍腿而起，稱贊沒有脂膩氣。宋初詩人梅堯臣作品極多，晏殊獨愛“寒魚猶著底，白鷺已飛前”這句，嘖嘖稱好，梅堯臣說，這并不是我最好的詩啊?；蛟S在晏殊心里，平淡從容是最真、最好的。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晏殊《浣溪沙》

日后，他也果然像當初對宋真宗說的那樣，有了錢財，有了閑情，宴游不斷。晏殊趕上了好時光，他的前半生，在宋真宗的關愛之下，后半生在宋仁宗的庇護之下。這兩代君主執政之際，可謂宋朝的黃金時期，政通人和，物阜民樂，甚至有人將這兩朝與唐時的貞觀、開元時代相比。“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錦繡中”，晏殊的筆下，記載了那個承平年代的歡樂時光。

當然，晏殊的酒，有時也并不見得喝得有多痛快。官場商場文場戰場，永遠都在博弈，永遠都在爭吵。尤其是在經歷第一次被貶之后，重回京師的晏殊，更是如履薄冰，只求明哲保身。當范仲淹大膽革新、直言進諫、頂撞太后時，晏殊像一個古板的家長，狠狠批評范氏的魯莽。即便是自己的女婿富弼與呂夷簡發生爭執，他也是迎呂抑富，弄得富弼當著皇帝的面斥責老丈人：“（晏）殊奸邪，黨夷簡以欺陛下?！遍T生歐陽修因為正直敢言，觸怒老師，終生都沒有得到晏殊的原諒。作為太平宰相，他要努力維持和平的局面，化解彼此的恩怨。尤其當了宰相以后，當國家對外矛盾激化的有事之際，他更不容許內部矛盾激化，竭力回避矛盾，這是晏殊的行事方式。也許不可理解，甚至還有些無可奈何，但他還是這樣做了。小園香徑獨徘徊，他將滿腹心事訴諸與詞。

幾十年的官場生涯，晏殊為自己贏得了榮譽。宋真宗對于晏殊的評價是，“沉謹，造次不逾矩”。幾十年的官場磨礪，使他如置身于一個巨大的攪拌機中，歲月更替，逐漸磨平了當初的棱角。他讀書萬卷閱人無數，對權力爭斗中的各種潛規則，官場交際中的各種潛臺詞，慢慢地熟爛于心，洞若觀火。也許，站在金字塔的頂端，雖然風光無限，卻也如臨深淵。他要所承受的，是常人無法體驗的察顏觀色、揣摩圣意。殿闕森嚴，伴君如伴虎，他需要小心翼翼，對于軍國大事的研判，上司與下屬關系的處置，容不得有半點差錯和失誤，焦慮，猶豫，觀望，煩悶，悵惘，這些情緒總會時常發生在晏大人身上。而他，必須要時時調整好自己的心態，自我卸壓，努力做到中正平和。

但是，在晏殊的世界里，他對于美景和美文的熱烈追求，從不放棄。

一年中秋，晏殊準備賞月，可是左等右等，月亮就是不出來，只好上床就寢。半夜時分，他的幕僚兼詩友王琪命人送來一張紙條，書有“只在浮云最深處，試憑弦管一吹開”字樣，晏殊一見，睡意全無，雅興勃發，趕緊起身召集客人，擺宴奏樂，在浮云之下，飲酒做詩聽樂。最后，月亮終于撥云而出，賓主一群人，賞月雅聚，直到天明。

晏殊一生所作艷詞不少，但涉及他的風流韻事無多?！兜郎角逶挕分杏幸粍t記錄說，晏殊家中有一侍女，尤擅唱詞，十分可人。每每同事張先來訪，必令侍女吟唱新詞。晏殊的夫人容不得侍女得寵，找了個理由，將其逐出家門。過了許久，張先又來作客，吃酒之余，作詞令唱，當日侍女已不在，只得勉強令營妓唱之。當聽到最后一句“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時，晏殊再也忍不住傷感之情，大嘆，人生在世當及時行樂，我又何必自己為難自己，違背自己的心愿呢？于是，命人取錢，贖了侍女回來。晏殊這樣一來，夫人倒也不好說什么了，只能聽任吟唱了。

在晏殊留下的一百多首詞中，我們讀到的是一個富貴優游的士大夫，常常在暮色黃昏之際，獨登高樓，觀花望鳥，沉醉于斯，沉吟在相府的深宅里。

晏詞中的燕子意象，不可忽視。如果悉心體會，我們能發現晏詞中一個有趣的現象，那就是關于燕子的諸多描述：“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燕鴻過后鶯歸去，細算浮生千萬緒”、“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小閣重簾有燕過，晚花紅片落庭莎”、“燕子歸飛蘭泣露，光景千留不住”、“無情一去云中雁，有意歸來梁上燕”、“燕子雙雙，依舊銜泥入杏梁”、“燕子欲歸時節，高樓昨夜西風”、“綠樹歸鶯，雕梁別燕。春光一去如流電”……晏殊看到的，是許多雙飛的燕子，呢喃的燕子，孤獨的燕子，還有，調皮的燕子。

“燕”與“宴”同，又與“晏”諧音，在晏殊的筆下，這些燕子都變得有情有意，成為詞人消磨春光、排遣失落、表達離愁的代言。作為一種候鳥，燕子對于季節是敏感的，作為一個詞人，晏殊對于時局更為敏感。他是一個游子，從江南而來，看到燕子，難免心生漂泊遷徙的鄉愁。他是一個情種，最能理解燕燕于飛、勞燕紛飛的聚散情誼。他是一個高官，不難知道“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詩中涵義。他是一個達者，久聽朝歌暮弦，也知浮生一夢，歲月無情，萬事皆空的時間定律。所以，飲酒之余，他要托付燕子，以燕寄情，吐露心扉，向世人傳遞心中的溫婉。

作者簡介：

金鑫，男，1974年生，文學學士，江蘇建湖人，現居鹽城。曾出版的著作主要有散文集《天上人間》、《長安大道連狹斜——大唐詩人的飛揚與落寞》等。作品獲鹽城市“五個一”工程獎。系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鹽城市作家協會副秘書長，江蘇省第七屆作代會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