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青蔥的時代,《詩經》里面的句子,從男孩子的課桌上出發,悄然溜進愛情的書本里。淺淡的初戀信箋,被一根蒼翠的蘆葦輕輕一捅,薄如晨霧的情蔻就隨著春天的風在芊芊蘆葦的身影中,開出一朵朵云霞般的花蕾。
后來讀到帕斯卡爾的句子:“人只不過是一根蘆葦,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它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冥冥中感悟,一個人莫過于一根蘆葦的長短,脆弱,有時候在生活的路徑上會不期而遇。愛情的蘆葦仿佛千萬支多情的丘比特之箭,密密匝匝地布滿灘涂的湖泊,愛情最初是寂寞的。一個人,行走,孤單。落寞。一根蘆葦一開始也是影單的。獨守江畔的貧瘠。但不用多久,它精瘦的筋骨,在熬風沐雨之后,自我分蘗,堅韌的根須疏通氣脈。把無數生命的宣誓高高舉起。將一顆顆高昂的頭顱站立成一尊尊挺立的靈魂。帕斯卡爾是一根能思想的蘆葦。我嘗試著也去做一根蘆葦。做一根像父親一樣的蘆葦。父親不是思想家,他是一個行動家。
父親對蘆葦的關心。曾經有一段時間,讓我嫉妒。家中最早蓋的三間草房子,是父親中年時候建筑的堡壘。蘆葦是房子脊背的肋骨,多少日子里,父親的肩頭上陸陸續續走下一捆捆枯黃的蘆葦,滿院子都是。父親把那些沾滿著野地清寒寧靜的葦葉一片片捋下,光溜溜的蘆葦一字排開,靠著土墻,不支聲。秋陽下,父親用長長的草繩把沉默的蘆葦一根根喚在一起,扎成一捆。等候著上梁后鋪巴的召喚。蘆葦,其實并不高大,如果從平地測量,也就米把的突起,但,如果從水下的根部算起,一根蘆葦,還是有著偉岸的身軀的。蘆葦站著的時候。十分平易。即使你走進它,只要平視就可以了。現在,蘆葦踩著父親的肩頭,安靜地臥在屋頂,我需仰視才見。蘆葦曾經的蹲守,清高。詩意,這一刻。我竟找尋不到它的一點點懵懂和稚嫩,只有一抹淡泊悠遠的空靈輕盈地漂浮于炊煙的溫暖之中。蘆葦,無意于人類對它的關注,幾乎同時,生命終結的歸隱,也是這般的隨意與俊逸,釋然與謙卑。
樸質的蘆葦,春雨中搖曳。蓬蓬勃勃,蒼蒼郁郁。從淡然的湖綠。漸漸化作凝重的墨色,亭亭玉立,倩影婆娑。即使翻越季節的山巒,靜靜地等候白霜的光臨,那目之所及的蘆花與天上的浪跡的白云融為一體,綿延至浩劫的月光不能觸及的地方,也依舊潔白光澤,充滿蓬松的張力。直至,在冰冷的純潔里畫上生命的句號。
面對一湖蘆葦,不由得你心曠神怡。那么厚實的綠色,一浪趕著一浪,碧波萬頃,朗朗蕩蕩,與水色相輔,與綠樹連體。與青山接壤。風起,蘆葦上下起伏,誰不浮想聯翩?那位在水一方的佳人,是誰?誰撩動了一個虛無的意象,在詩經的詩句中顫動?是款款走來的素衣村姑,手提搗衣的棒槌,精致的竹籃斜挎腰間,回眸中,萬千風情搖曳。是悲涼的荊軻嗎?一定是他的身后的蘆葦在蕭瑟的寒風中低訴。是揮劍自刎的虞姬吧?霧茫茫,群飄飄,一季的蘆花化作訣別的霜花。還是汨羅的屈原,縱身一躍,驚起的一片白鳥,蕩漾的漣漪是蘆葦悲鳴的淚滴。端午,我們剝開的青綠,如同翻閱詩人一生不屈的詩篇。亦或是微山湖里的英雄的槍聲吧?一只只小船如魚穿梭,革命的歌聲響徹四方,潔白的浪花襯托著蘆葦綠色的強大生命力。
真正讀懂蘆葦,是在一個中年的黃昏。斑駁蒼老的老屋終于壽終就寢。父親站在老屋的面前。神情凝重。當老屋轟然倒塌,一陣灰塵撲面而來,父親竟然還是一動不動,任憑沉積的煙塵將他包裹。倒下的老屋乖巧地躺在父親的面前,那些腐朽的蘆葦橫七豎八地支撐著,雜亂,破舊。蘆葦緊緊擁抱著泥巴,那些泥巴干枯堅硬,屋漏的痕跡清晰可見,蘆葦承載了多少苦難,為我們擋住了多少風雨,誰知曉呢?恐怕,只有父親,對,只有白發蒼蒼的父親有資格解釋這個謎底吧。父親蹣跚著走上前,撿拾起幾根折斷的蘆葦,走向灶臺,那里,是蘆葦最后的歸宿,父親是蘆葦的向導,在蘆葦生命的歷程中,父親是多么重要的一個角色,從春到秋,從年少到垂暮,父親見證著蘆葦的繁盛和衰萎,蘆葦伴隨著父親走過歲月的酸甜苦辣。落日的余暉灑落在父親溝壑的額頭,父親的白發變成金色的了。
父親有一天也會像老屋一樣倒下的,那時,我心海里的那片蘆葦蕩,一定會葳蕤地瘋狂成長。只有那樣’我才能像父親一樣,巋然站在夕陽下,把自己成熟成一根健壯的有思想的蘆葦。
而今,村子里的許多蘆葦都走了,只留下盤根錯節的根,還有白茫茫的皺紋。每每,我路過,或者刻意地近鄰,眼前的那片浩瀚的蘆葦蕩越來越稀疏,每一根蘆葦越來越消瘦了。呼嘯的北風在,潺潺的流水在,嘰嘰喳喳的鳥鳴在,流浪的白云也在,卻很少見到打葦葉的母親,割葦桿的父親,當年那個捏著網罩,聚精會神地搜索葦蕩里鳥窩的少年也不在了。一轉眼。青年已逝,中年走過,無限的美好和憧憬都云散云居。
當懷念的思緒不堪歲月的白發浸染,鋪展一幅蘆葦畫吧,就畫,一灘蘆葦,一空鳥影,一抹夕照,一汪翠湖,一竹長篙,一幕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