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的童年記憶里,總是彌散著青草的味道。那些淡綠色飄散著清香的嫩綠的青草它們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我把它們錯亂的糾合在一起,形成一道密密匝匝的厚實的草墻。就在那墻上。我的記憶像電影一樣慢慢的散播開來。為什么總是電影呢?在夜里。我們把向日葵桿點燃做火把跑遍了整個熟悉的村莊,就為了那一場場電影,燕子盜,蒙面的俠女,白頭長發的魔女,還有那些戰斗在地道里的英雄。
我的眼睛里一直都彌漫著濃郁的綠色,這些綠色是被我一點點的用嘴巴吃進去的,那就是青草的顏色,就是青草銜在嘴巴里所彌漫出來的味道。在那些青草地里,我們橫七豎八的躺著,揪住一根青草,用手指繞住它,一圈,一圈,再繞一圈,然后使暗力一拉。草就被拔起來了。我把拔起來的青草銜在嘴巴里。草的顏色和甘甜都浸在了我的身體里,流露到了我的眼睛上,
還有,我穿的鞋子都被草給磨光了。青草總是讓鞋底發出光來。就像用手拔蘋時它們一處一處斷裂的聲音一樣,鞋底也一點一點的在青草的磨合下滑起來,光起來,亮起來。
青草地里是有泥蜂的。泥蜂也蟄人。并且十分的疼痛。它們在青草地里把屁股翹得老高老高,在泥土地上掘洞做巢。有時候我們找尋到那些光溜溜的洞穴來,用厚實堅硬的泥土給它堵上。那些可憐的家伙便慌了神,沒頭沒腦的到處亂躥。窩口怎么就不在了呢?它們一定在想這個問題。最后毫無辦法就只有重新掘洞了。看著它們在青草地上忙亂的樣子我們高興極了,便用拔起來的青草去搔泥蜂的屁股,它們有些生氣了,嗡嗡的亂飛起來,想找著搔它的家伙給予打擊,可惜的是我們早有防備。沒有法子,泥蜂又只得回去重新掘洞做巢,洞開了,它們鉆進去想躺下來舒服的睡上一大覺,我們又把那新開的洞塞住,它們醒過來的時候肯定又得忙亂著掘洞以求重見天日了。而我們,在青草地里正在大聲的嬉戲。
那些鳥飛過來了。麻雀最多。也有燕子和鐵哥。
很大部分時間里我都是從鳥的鳴叫聲中醒過來的,特別是不用上學讀書的時候。
麻雀是我見過最多的鳥,它們一群一群的停在枝頭,而且幾乎每天都是那幾個固定的枝頭,麻雀的叫聲其實并不好聽,細尖細尖的就像是碎了嗓子的夏天里最煩人的知了,可它們的臉和羽毛叫人難以忘記,花花碎碎的紋路,小巧的身體往那枝頭上一站就是一朵綺麗的花朵。我甚至還養過麻雀,好不容易費了很大力氣才抓到的一只,可惜的是只僅僅養了幾天就被家里的那只肥貓給吃了,為此我傷心了好大一陣子。
燕子把窩就安在我家的屋檐下,親切得很。家里人也愛極了燕子,因為它是興旺的吉意。鐵哥和燕子一樣,都在某一個地方待的時間不會很長。鐵哥是一種連貓頭鷹都害怕的鳥雀,嘴巴又長有尖,飛行起來速度比較快,鐵哥這名字大概也是因為其嘴而得來的了,鐵哥總喜歡把巢扎在我家院子里的那棵面果樹上,這和屋檐下的燕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它們還都是相安無事,我們和它們也相處得極為融洽。有些時候它們竟然穿過窗子棲息在我家里的柜臺上。它們并不懼怕我們。
我們那里大雁好像從不停留。從小便誦讀“大雁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的句子,但就是沒親眼目睹過大雁,甚是遺憾。當然。我們也沒法見著那出落得十分美麗漂亮的孔雀,朱雀倒是見得不少,只是十分厭惡這種鳥。還有很多的烏我們見過也著實的漂亮,可直到現在也還叫不出它們的名字來。
無論如何也忘不了蜻蜓的。蜻蜓總是在夏天的傍晚或者是清晨出沒,它們撲著翅膀飛過來,在院子里轉過去轉過來的。我們撐著一把很大的掃帚,在空中迎著蜻蜓壓過去。我們把捕捉到的蜻蜓用細線串起來,這時候祖母總是罵我們。我們便又一只一只的放生。看著它們一個個重獲自由的飛開去選定地方來休息,天很快就黑下去了。墻角的花陰處。是蜻蜓最喜歡去的地方,還有不遠處的竹林,蜻蜓也煞是喜愛。
我們都懼怕一種叫做“寡婦”的蜻蜓。祖母告訴我們這種蜻蜓身上是帶有霉運的,誰招惹上了便要倒霉。“寡婦”全身透黑,連翅膀都是黑色的,看起來鬼里鬼氣。每次遇到這蜻蜓,我們總是急急的躲避開去。
有時候我們也十分的頑皮,抓住蜻蜓后,便用一根狗尾巴草插進蜻蜓的屁股里,然后手一松。蜻蜓便帶著狗尾巴草飛走了,煞是好玩。這樣的惡作劇我們把其戲稱為“插種”,現在聽起來有些黃色的味道,也不知曉最開始是誰教我們這樣叫的了。
也有一些蜻蜓十分的兇猛,它們有特別大的翅膀,飛時扇起來撲撲有聲,有時候我們抓住一兩只用細線串起來后它依然生猛的掙扎,翅膀把空氣扇得嚓嚓作響。大家都把這種蜻蜓叫做“綠頭和尚”,因為它的頭特別大而且是很濃的墨綠色。如今,“綠頭和尚”很少見了。
蜻蜓飛起來的時候,天牛正是壯年的時節。這種六只腳的小動物總是棲息在院子里的面果樹上,它們好像時時刻刻都在運動著。絲毫也沒有停下來過。蟬也開始叫喚起來了,太陽越大,它叫得越歡,直至聲嘶力竭也不停止。我們都恨極了蟬。還有夜間出沒的蟋蟀,我們平日里都叫“灶雞子”,因為它總是喜歡在廚房里的角落墻縫里出沒。為了抓這玩意,我們用草掏,用水灌,它便嗬嗬發蹦了出來。
最擔心害怕的事情莫過于看鬼火和扯芭蕉精了。我家西面不遠處是一座墳山,每到夏天夜里的時候,那山上總是燃起淡藍色的火光來,我們十分的害怕。祖母從來不允許我們去那里玩耍。說那里陰氣太重,小孩子去了要害大病的。
扯芭蕉精是在夜里用一根紅頭繩扎在芭蕉樹的果子上,扎緊了再把另外一頭系在自己的大拇指上,一跑,芭蕉精就跟著你從芭蕉樹里面跑了出來附在你的身上,芭蕉精和白蛇娘娘一樣都是十分美麗的女子,但白蛇娘娘天性善良,而芭蕉精你就很難說了,也有天性善良的。但更多的是天性兇殘,甚至有人說她們是喝人血為生的。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也有膽子大的人不大相信這些,便約了人去芭蕉林里扯芭蕉精,但最后什么也沒有給扯出來,倒是被芭蕉林里的蚊蟲叮咬得全身都是紅色的疙瘩。我是害怕這些事情的,在外祖母的告誡下,我從沒有去過一次西面的墳山和有芭蕉精的芭蕉林。
從出生到現在,我也只真正的見過一次雪。還是1993年的冬天。那年的雪下得極大,整個院子里鋪了厚厚的一層,屋頂上,樹木上,角落里,到處都是潔白的世界。因為寒冷,外祖母不允許我們去雪地里玩耍,也就體會不到擲雪球打雪仗的情趣了。外祖母是極其威嚴的。乘著外祖母中午休息的時候,我們去院子里抓干凈的雪吃。冰涼的吞到肚子里。舒服。
白梅花在冬天里香得極其的特別。空氣里。院子里。每間房屋里外祖母都采摘了臘梅,我們的周圍都被白梅花香彌漫著。沁人心脾。心曠神怡。
外祖母極愛在冬天里喝酒。她也很能喝酒,她少女時代是個販酒姑娘,總是挑著一大擔老酒叫賣在各個地方,她的酒量大概也是這些時候訓練起來。外祖母喝酒之前總是用一把小壺把酒在火爐上溫熱,里面加入冰糖和枸杞,喝起來十分的爽口,入口即化生津,一直暖到胃里心里。冬天在這些時候倒顯得沒有絲毫的寒冷。
除夕是我們這一年里最為歡喜的一天,當然還有大年初一。除夕的夜晚我們要守到深夜12點后。就可以從外祖母那里拿壓歲錢了,這些錢是真正的屬于我們自己打理,雖然少,但倍感珍惜。拿壓歲錢之前要行大禮。在外祖母面前跪下來叩上三個響頭,外祖母一邊發壓歲錢一邊給我們說:“膝蓋落地,買田買地,多買肥田,少買瘦地。”這些話的意思我們其實是不大明白的,現在想起來就是在教導我們要發家致富的一些意思了,而那時候我們的眼睛里因為壓歲錢只是閃爍著欣喜的光芒。
大年初一的早晨是吃湯圓的時候,圓圓順順的。我們這一天里是不能夠說瞎話的,否則外祖母就要打罵,這一天要是換了打罵,這一年就要在打罵中過日子的,我們很是害怕,所以我們這一天總是很乖巧。
舊的一年就這樣結束了,新的一年就這樣開始了。
院落
我始終認為,一個家的記憶與其廚房有關,一個人的童年與某個院落相連。
城市和鄉村的結合處是一片過渡地帶,這就是縣城。在一些平常度日、隨遇而安的城里人眼中,縣城與鄉村別無二致,頂多也就是多聚了幾個衣裳破舊或者赤貧如洗的鄉下人:而在世代耕作于田間地頭的農人眼里。縣城無異于車水馬龍、燈紅酒綠的大都市,令人莫測高深。然而那些世俗的或者驚世駭俗的評判,并未阻礙縣城在錯綜復雜的背景中延伸自己的歷史,沉淀醇香而又風味獨具的文化。我小時候在閩東北的縣城度過,那里恬淡古樸的小城風格和溫厚崇禮的人文氣象渾然一體,構成一幅透露傳統氣息和地域色彩的風情畫卷。
第一次走進位于縣城南部的院落,是一個陽光生嫩的兒時春天,此時的迎春花剛剛開放,花瓣的顏色如身穿的那件淡黃色夾克般嬌嫩。在此之前,偶爾路過幾次這座隱藏在樹叢深處的大院,除了一些神秘的感覺以外。再無其他。那時,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一天深入這樣的院落,開始與一個陌生的空間緊密相聯。
或許每個人都擁有過一個或幾個這樣的院落,深邃或是簡單得一目了然,默默地收納著你的生活瑣碎時光,也見證著你生命中的一些重要時刻,無論你是否愿意無論你是否有過選擇。
迎春開過之后是丁香花,當丁香的濃郁香氣從院落深處蔓延到街上,散落在整個縣城里時,我已經成了院子里的常客。通常是在不需要上大課的下午。沿小巷的側門進來,從花園穿行而過,帶了一身樹木的氣息,一種潮濕的期待便伴隨著綠陰一路同行,直至抵達我的目的地。在那一片花園里,我目睹了時間在輪回中瘋長。時間的花朵在春天的枝頭開出粉白,時間的果實在秋天的綠葉間灑落星星點點的紅色。
在院落里,我和幾個孩子自由游弋著,有時會在墻腳的土里尋找一種被稱為土烏龜的蟲子,據說曬干后可以入藥除病,卻未曾在任何中藥鋪頭換得過分毫銅鈿鎳幣,所以那種尋找權當是玩耍或者游戲。
而院落卻毫不在意我的成長,只是默默收藏著我所有的足跡,快樂的、期待的、孤獨的、感傷的,一切片斷都積存在院落的心里。院落如鏡,照著別人的經歷也照著自己的歲月,是那么真實無誤,卻沒有過半句評論。
陽光照在院落里面,給人一種盡情鋪灑的感覺。院落的中央和西北角有幾幢造型別致的房子,可惜都已經頹垣斷瓦,顯然很久沒有人居住了。腐朽的木門和半似坍塌又長滿苔蘚的圍墻,都在訴說風雨歲月的無情和殘忍。房屋排列組合所呈現的異趣和雕梁畫棟的殘跡,讓人依稀辨析出院落昔日的風華及其主人英氣勃發的雄姿,院落里尚露幾分生機的,是房屋周圍生長茂盛的草和被房屋環抱著的幾株銀杏樹。銀杏樹粗壯而高大。想必在這里生長了上百年。秋天的時候,可以看見奇形怪狀的銀杏樹葉變換了顏色,把半邊天都染黃了,而被松軟的果皮包裹著的銀杏果會從樹梢掉到地上,發出噗噗的聲響,更加增添整個院落的空曠和寂寞。
我不知道院落的由來。說不清院子里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的來歷,也不知道它為何空置許多年。那時候是舊格局土崩瓦解和新時代初具輪廓的年份,院落的存在就有了合理性。后來我看《聊齋志異》就會聯想到那個院落,想到一個書生進京趕考路過縣城,借居在城西的院落里,晚上他在昏暗的油燈旁誦經讀史,頓然間燈滅處由狐仙變成的美麗女子翩翩而至,在銀杏樹邊的房屋里與書生舍巹共眠,黎明時分書生醒來,美麗女子已經不知所蹤,書生只聽到銀杏樹葉在晨風中發出的嗦嗦聲響。有過這樣的聯想,我就不再擅自朝那院落里去了。
好在縣城的北邊還有一個更大的院落。這就是聚集了太多人氣而且經久不衰的縣中了。始建于民國初期的縣中留下很多舊時代的痕跡。校園中心的教師辦公樓是磚木結構的,從造型上看當屬典型的閩地風格。樓房內很幽暗,給人很強的縱深感,有人在樓梯或者樓板上輕輕走路。整幢樓都能聽到那悠遠的腳步聲。仿佛是從歷史深處傳來的回響。
我在縣中求學時,熱愛讀書和愛好文學漸趨時尚。可是在那個出版業并不發達的年代,要想找幾本讓人心儀的文學典籍絕非易事,所以蠟板印刷在那時大行其道。語文老師將從中外經典上摘錄的文字,用鐵筆刻寫在蠟紙上,然后把蠟紙放在手動的油印機上涂墨印制,就出來一張張講義。講義上油墨多的地方文字是一團黑點,油墨少的地方文字筆劃不全。好在整體上是可以看清楚的。我在講義上了解了不少古人的事情,比如齊人有一妻一妾的故事,比如晏嬰使楚的故事。講義還有一個效用就是當字帖,刻寫講義老師的硬筆書法瀟灑自如風骨獨具。
學校被長長的圍墻圈定而形成的院落與城南的院落都經歷過兩個時代,然而命運卻迥然相異。這使人想到有一些超越意識形態的東西可以在不同的社會群體間傳承。
白樂天在其詩歌作品《宴散》中,有這兩句吟詠:“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意境深遠卻有淡淡的傷感。如今時光轉過了將近二十載,在我對于縣城的遠遠回望中,看見城南和城北的院落依然在各自的風格中度過春風和秋雨時節。在兩個院落之間,尋常巷陌有看不夠的風景和講不完的故事。那些邁著匆匆腳步或者悠閑自得的人們。總是在無意間延續著即使平鋪直敘也讓人蕩氣回腸的歷史,
黃昏和早晨在遠處的地平線上等待著街市的清醒和睡眠。我忽然感覺到:縣城是一個更大的院落。這院落四周的圍墻不是用青磚條石砌成的。構成這圍墻材料的,是民俗和文化,是異鄉人聽不懂的方言,是彌漫在家鄉護城河上久久未散去的晨霧和鐘聲。
院落里的春秋就這樣周而復始,淡然而漫不經心,如同院里的先人們在春天里隨意灑下的那些花籽,在墻角在草叢在樹下雜亂地開放。紅色的花朵與黃色的粉色的花朵高高低低地相間,沒有樹枝可攀附的牽牛花就在草地上匍匐生長著,自顧綻開或凋零。
與四季相伴的,是十指相扣的溫暖。若干年后。召喚我在某個季節回鄉的,仍是深陷于院落的深處,那些純真年代的片斷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