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苗榮,是在北京中路的念酒吧。那個夜晚,念酒吧燈紅酒綠,王嘯蒼涼嘶啞的聲音,震動著非洲皮鼓。沒有人能聽懂他在唱什么,在場的所有人也沒有心思去猜測王嘯歌里的意思。更多的人,只是為了在拉薩的寂寞夜晚,尋找一個地方,安靜坐下。有音樂,有故事,有天南地北的人,有交集的可能性。
沫沫,是我在拉薩認識的一個女孩。在念酒吧的柜臺工作。閑來無事的夜晚,我的腳步總是不自覺地走向念酒吧。沫沫一邊擦著手中的玻璃酒杯,一邊向我說起了苗榮,一個蒙古男子,漂泊在拉薩,生活窘迫,以賣唱為生。總是不停在東措、平措、八朗學等多人旅館里,趁還有床位,借此一宿。他嗜酒,酒醉鬧事,常常被打得眼青鼻腫。沫沫一臉同情,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沒有說話。拿起酒杯。黃色液體瞬間流入每根毛細血管,不斷地擴張。酒精在我的體內發作,交融在王嘯嘶啞的聲音里。這是拉薩的八月,晚上十一點。大昭寺陷入沉睡狀態,而酒吧里的嘶吼才開始。
我看見了他。沫沫介紹說,這是苗榮。他微微一笑,似乎不愿意多說話。一米七左右的個子,很瘦,穿了很久的水洗布上衣,發白的牛仔褲。他額頭淤腫,眼睛布滿血絲。我們之間的初見,記得的僅僅只是這些。
后來,經常在北京中路的矮房子酒吧門前,見他席地而坐,彈著吉他,黑色的琴袋放在身體的正前方,里面一元、一毛的零錢散亂一團,這是他今晚的酬勞。他的身邊坐著不少粉絲。穿著千篇一律的沖鋒衣,登山鞋,一副標準的戶外行頭,暴露了外來者的身份。有個女子拿著手鈴,伴著音樂發出清脆的聲音。苗榮見我,似乎覺得面熟。我與他打招呼,并告訴他曾經在念酒吧見過,我叫顧野生。他微微一笑,邀請我坐下。他把吉他遞給我,來一首吧,我知道你會。他似乎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能力,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特質都被識破。他一開口,周圍的人就開始嚷起來。我接過吉他,忽然想唱許巍的《藍蓮花》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現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藍蓮花
恍惚的霓虹燈,呼嘯的出租車,閑散的人群,高歌的狂熱。我已經忘記那晚唱了多少遍《藍蓮花》,只覺得這首歌,最能表達當時的心情。歌詞里面的自由精神煽動著每個人內心深處躁動的靈魂。不知道是誰買了一箱拉薩啤酒,于是就這樣。十多個天南地北來到拉薩的人,不知道名字,也不了解彼此歷史,在大街上喝著冰涼的啤酒,唱著《藍蓮花》。酒精刺激全身上下的感應細胞,苗榮的沙啞聲音,時而怒吼,時而低沉,時而興奮,時而感傷落淚。他不是專業的歌手,聲音沒有經過專業包裝。所有專業包裝過的聲音。似乎都是對自身獨特聲音的一種篡改,以規范、統一的標準迎合大眾的審美傾向。呈現出一種矛盾:確立自我與迎合社會的矛盾。他聲音粗糲,帶著血腥的味道。我們聽到那些被現實挫傷的音符,午夜的歌聲沖破夜晚的寂靜,感受到他身體內部灼熱的溫度。那些歌聲與在場每個人的情緒一拍即合,整個北京中路狂熱,興奮,躁動不安。
一天夜里,他給我看了一本自制的線訂筆記本。牛皮紙做的,質感粗糙。封面是自己畫的。一個人影,在火紅的蠟燭里,倒映出尖叫的表情。讓人瞬間感到不安,空氣中似乎蔓延著血腥的味道。他向我要了一支煙,他與我一樣,愛抽紅色的MARLBORO。他似乎想起什么,轉身從破舊的旅行包里拿出一罐東西。野生,我給樣好東西你嘗嘗。我指著罐中磨得細細的綠色花葉子,疑惑地看著他。于是,他拿出一張薄薄的煙紙,如同卷煙絲那樣將花葉子卷起來,用火機點燃。慢條斯理地吸著,一臉享受。他告訴我,這是罌粟花。有毒,是半成品的毒品,剛開始毒癮不大,但慢慢地就會發現自己無法失去它。他的身體似乎慢慢飄浮在空中,舒張的狀態,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然后,他轉向我,野生,你也嘗嘗?我拒絕。他沒有再說話,只是久久地坐在地上,抬頭看著天花板。他說起了自己的歷史。來西藏之前,流浪過很多城市。在工地干過粗活。在餐廳酒吧打過雜。被人欺騙過,最后一無所有。蹲過火車站,在街上乞討。吃過垃圾桶的殘羹飯菜。為了一張火車票來拉薩,一路行走,一路賣唱。他描述得很簡潔,有一種異常的冷靜,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于是,我問,你的父母呢?他看了我一眼,又點燃一支MARLBORO,呼出濃濃的煙霧,陷入一場沉默。我知道,最痛的那部分,他選擇保留,如同把MARLBORO深深地吸進肺里。
我們沉默的那個夜晚。在一間空蕩蕩的房子里,沒有開燈。醒來時,我靠在墻壁,依舊是昨晚的姿勢。拉薩的陽光灑滿大地。地上除了煙灰之外,什么也沒有。苗榮不知道去哪里了,他昨晚的話,更像是一場夢。線訂筆記本里的扭曲的人影,尖叫表情。他在吸毒,冷靜地說著往事。
自那次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苗榮。我離開拉薩,前往全國惟一一個不通公路的縣——墨脫。后來,在機緣的巧合下,在背崩鄉做起音樂老師。當我重回拉薩,已經是十一月。寒冷,蕭索。空氣干燥。鼻子充血。
去大昭寺曬太陽,似乎成了每天的修行功課。還是坐在那個位置,還是那個場景,情節依舊,似乎演員從來都沒有替換過。只是,坐在這里曬太陽的游客,沒有八月的水泄不通。視線里恢復清一色的藏族臉孔,黑黝黝的皮膚,有明顯的高原紅??粗拈L頭的人,口念經文,匍匐在地,身體與靈魂都無比虔誠地參與一場與神靈的對話。在眾多磕長頭的人當中。我看到一個倍感熟悉的背影。我不由得喊了一聲,苗榮。他轉過頭。雙手合十,一臉土灰。他沖我笑了笑,野生。
我給他點燃一支MARLBORO。他說,好久沒抽過這紅色的MARLBORO了。兩個多月沒見,他本來就瘦弱的身體顯得更單薄。嘴唇干裂,一臉塵灰。額頭有個淺淺的印。我問。什么時候開始磕長頭的?他說,半個月前。我J可,為什么會忽然磕長頭?他微微一笑。我已經皈依神佛了。他說現在的生活很充實,每天磕一千個左右,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晚上在北京中路賣唱,但給錢的人很少。住10元一晚的旅館,再也不到處借宿。處于戒酒狀態,但還是無法戒煙,受不住MARLBORO的誘惑。說到這里,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之前印象中的他是很少笑的,沉默是他的一貫回應。但這次回來,發覺他的面部表情比以前豐富,多了微笑,且說話平和。他與我印象中那個吸毒,酗酒打架的苗榮,判若兩人。
十一月的拉薩夜晚,街上人影冷清。路過念酒吧的時候,時鐘剛好指向十一點。本應是玻璃杯,酒精,歌聲,陌生人,和狂躁融合的一個夜晚?,F在念酒吧人影空空,沫沫在我離開不久后回家了,帶走了屬于這里的聲音。
我沒有進去坐的欲望。很多酒吧亦是清冷,放著潮濕的音樂??匆娒鐦s,坐在寒風里。周圍沒有人,空蕩蕩地只剩自己。彈著吉他。聲音喑啞。黑色的吉他袋里,今夜所掙的錢。寥寥無幾。我走過去,坐在他身旁。他的歌繼續唱。
當太陽收起了溫暖的光華
疲憊的我想要休息一下
含著淚水閉上沉重的眼簾
一個人默默走向夢的天涯
夢中的世界像一幅畫
夢中的自己是那么高大
夢里夢到了你夢到個笑話
夢到所有的美好和我的家
你說夢中的我有一點傻
你說夢中的你不會害怕
千萬別把我喚醒讓我去吧
夢里不再有憂傷沒有牽掛
他的歌聲少了八月份的放蕩不羈。顯得深情,喑啞?;蛟S他的體力全部消耗在白天的磕長頭。晚上顯得有心而力不足,難以支撐沖破天地,進發竭斯底里的吶喊。給他點一根MARLBORO。他問我想聽什么歌,我說《藍蓮花》。
沒有什么可以阻擋,我對自由的向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現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藍蓮花
拉薩的冬夜,陷入睡眠的困頓之中。一陣寒風,卷起一地塵埃。想到幾個月前,這里坐滿了天南地北的陌生人,歌聲沸騰,狂熱躁動。酒精蔓延,荷爾蒙的香氣,似乎不曾走遠。而現在。只有冷風,明月,和MARLBORO的殘骸。出租車急促地穿過北京中路的心臟,所有的零件發出陣陣抽搐聲。
我忽然很想問他。為什么要來西藏,為什么要磕長頭,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很多很多的疑問,欲開口,又吞咽下去。他顯得憂郁,沒有光澤。只是低頭抽煙,唱著喑啞的歌。夜晚的他似乎與白天磕長頭的他,判若兩人。一個屬于黑夜的游魂,一個屬于白天的虔誠信使。前者是他內心的本質狀態,而后者是他用以抵抗內心虛無的唯一救贖??梢哉f,白天拯救黑夜。神靈的光芒始終與陰暗的內心形成兩派對壘狀態,并一直持續下去。
在西藏,像苗榮這樣的藏漂數不勝數。城市發展的速度愈快,城市的欲望愈加無限膨脹?,F代城市生活是基于嚴格社會分工基礎上的科層化生活。尤其是大城市中,人際關系較之在其他任何環境中都更不重人情,而重理性。物質文明的發展呈現出一種與人對立的形態,它越是發達,它不可避免的負面影響也就會愈加明顯地暴露出來,影響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城市的冷漠覆蓋了所有的絕望。生活帶給他們的只能是灰色的滄桑。而“城市的邊緣人”——“不歸屬于任何一個團體,沒有固定的工作、居住地和城市,靠某種專業能力謀生,長期處于孤獨和不安定之中?!薄八麄冇兄鴱姶蠖忾]的精神世界,性格分裂并且矛盾,他們始終在思考,但和現實對抗的力量并不強大?!弊⒍ㄒ呱媳环胖鸬钠粗?。
于是,這些漂泊者來到拉薩。他們的經歷,如同杰克·克魯亞克在《在路上》一書中描繪道:“我醒來的時候落日正紅成一抹晚霞……我遠離家園。在漂泊中神情不定,精疲力竭……我只是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人。我的一生也是屢遭憂患的一生,是一個幽靈的一生?!钡?,“只是一瞬間,我就到達了盼望已久的狂喜,這是完整的一步,它掠過編年時代進入無始無終的陰影,掠過對于生死王國之荒寂的驚奇,掠過緊追在背后的死亡之感,自己悠然墜入一片空白之中,天使從那兒撲騰起雙翅,飛入永久虛空的渺茫之中,不可思議的強光在大腦精髓里閃耀,無數的安樂鄉像來自天國的大群飛蛾神奇地飄落下來。”
他們由于常年久居,被稱為“藏漂一族”。追溯“藏漂”歷史,中國西進路上比美國“叛逆的一代”整整晚了四十多年。1923年,55歲的亞歷山大·大衛·妮兒,憑著流利的藏語、梵文和佛教知識,在養子雍殿喇嘛的陪伴下,喬裝為朝圣者,徒步四個月進入神秘的西藏。她是藏漂的第一人,此趟生死之旅,所寫下的《一個巴黎女子的拉薩歷險記》至今仍是西方人了解西藏的重要著作。國內的藏漂真正開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大批的畫家以及文學青年來到拉薩,畫家陳丹青的《西藏組畫》引起一輪西藏文化熱。女攝影師巴荒幾進阿里。直到九十年代,藏漂從文藝精英廣泛蔓延至平凡大眾。他們在西藏從事各種職業,畫家,流浪歌手,自由撰稿人。攝影師……甚至在西藏開始自己的事業,開旅館,開酒吧。這些藏漂不顧一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試圖在西藏生存,長期生活和工作?;蛟S如作家馬原所說“西藏就是這么個地方,到過那里的人,就會有這么強的認同感。無論是去旅游還是定居,去過西藏的人就會覺得彼此像老鄉一樣。西藏就像磁石一樣有吸引力,讓人不由自主。”
二
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大昭寺曬太陽。不知不覺,這個毫無意識的行為潛移默化成每天必須履行的生活內容。長久下來,我發現磕長頭的漢族人,除了苗榮之外還有很多。我認識了W,一個中年男子,早年在廣東打拼多年,后來多種原因辭職,來拉薩旅游。沒有想到,一來便是三年。從以旅館為家到租房子住下,從游客成為藏漂。最讓人無法理解的是,一個本沒有宗教信仰的商人,他也沒有想到,每天在大昭寺曬太陽,有一天自己不知不覺成為了眾多磕長頭的人中的一員?,F在他已經磕了十萬個長頭。額頭有著不可磨滅的印記。他說,這個印記是佛祖刻意留下的憑證,寓意著洗滌塵世污穢的完成。
不僅僅是苗榮,w,就連身邊好友小小白也加入其磕頭行列。他每天與我一起去大昭寺曬太陽,與藏民聊天,拍照,并把洗出來的照片給予藏民。在與藏民接觸的日子里,我能感受到他內心涌起的波瀾起伏。當他離開拉薩的時候,供奉曼札的奶奶眼睛泛著淚光,從曼札里精挑細選了一顆綠松石給他。沒有想到,他回武漢不到一個星期,又回到拉薩。他告訴我,他想磕頭。強烈的內心意愿讓他離開又回來。
事實上,苗榮,W,小小白,他們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留下來,不為別的,就為了在神靈面前磕頭。他們也從沒有意識到,在大昭寺曬太陽,并不是身在現場的旁觀者。意識有著潛移默化的認知功能,在目睹的同時,其實身體的所有器官已不自覺地,進入一場與神靈的溝通對話之中。而這種內心能量聚集到一定程度上。就會通過身體動作反映出意識選擇。他們并不知情,并且毫無準備地將自己的內心皈依于這片土地,陽光,神靈。
西藏,有著看不見的神靈。它始終以一種謙卑的姿態,對自己的無邊法力,緘默不言。深邃的藍天,圣潔的陽光,轉經的老人,虔誠的朝圣者,都給缺少信仰的靈魂,提供了仰望的天梯。
我想起不久前,我內心的擔憂??粗F代化進入西藏,藏民日常生活發生巨大的變化。很多年輕的藏民已具備經濟意識,他們的目光,理想,已經不再停留在日復一日的朝拜上。神靈很難滿足他們對現世日益膨脹的欲望。我甚至在想,一百年后,大昭寺是否還有磕長頭的藏民?是否還有長年累月。長途跋涉的朝圣者?我不敢再猜測,神靈也無法阻止時間的逝水如斯,神靈也無法停止時代的發展。一切事物都處在運動之中。事物的變化。是一種必然結果。
但現在,我似乎又稍稍感到樂觀。一切事物都遵循著牛頓提出的能量守恒定律:能量既不會消滅,也不會創生,它只會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其他形式,或者從一個物體轉移到另一個物體,而在轉化和轉移的過程中,能量的總量保持不變。那么,精神也必有一種守恒定律??v使時代發展。生產力不斷提高,人的欲望更加無止境膨脹,信仰危機如洪水般爆發。與此同時,社會的商業化使人的精神在一定時期內不可避免地出現平庸化趨勢,這種情形下即使有高貴精神趣味的人都會感到孤獨,卻也增加了他們精神追求的緊張度。這時,人們會主動尋求一種存在于天地之外,讓人永久信服的力量。而西藏。無疑是我們精神的膜拜之地。如同馬麗華在《西行阿里》一書中寫道“我們充分來自于現代化的世界里,西藏是我們的‘發現’,與保留的跪拜之地?!币踩缋罹礉稍凇斗从斡洝分渡缴蠈庫o的積雪,多么令我向往》中所說:“西藏超出我們的經驗,成為夢想與遙望與尋覓之地,尋覓不是印證我們的‘有’,而是為了印證我們的‘無’。在歷史和時間之外,在難以逾越的高山中幸存的這片土地,成為我們精神的‘異域’。”
門巴族與黃酒
一
門巴族之于黃酒,如同我們之于熱白開。可以說,門巴族天天不離黃酒,家家戶戶必會釀酒。釀酒是門巴婦女的一項日?;顒印K?,無須等到春天,去尋找沈從文筆下的桃花庵,在這里自可沽酒。
說起黃酒,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谷物酒。我國酒的發現,應該是原始人群的功績。他們在原始的條件下采集野菜、野果堆積在樹洞或石縫中,時間一久,經過酸敗苦辣的變化,透出了特殊芳香的氣味,嘗起來有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大概就是原始的果酒。人們在采集的過程中,通過長期的觀察與摸索,逐漸掌握了一些農作物栽培技術,開始了原始農業生產,并學會了用火煮飯,接著便發生了“有飯不盡,委馀空桑,郁積成味。久蓄氣芳,本出于此,不由奇方”的酒源之說。谷物酒的發現和利用發端于母系氏族社會,再發展到父系氏族社會階段,說明原始釀酒業已有相當高的水平了。
門巴族黃酒的原料是本地盛產的玉米、雞爪谷。黃酒的釀制。先分別將玉米和雞爪谷倒人大鍋里煮。煮得完全熟爛之后,將玉米和雞爪谷放涼,曬干。封存在密封的膠桶里,存放時間越長,酒的味道就越醇厚。半年到一年后,玉米和雞爪谷發酵完畢。將它們裝入竹筒,竹筒的底部有幾個小孔,釀好的酒就從這些小孔中流出。在發酵好的竹筒里倒人冷水。流出來的便是黃酒了。但倒人的水,亦有講究。必須是冷卻的白開水,而且一次倒人的水不能過多。水加多了,黃酒清淡如水,酒味全無。最好是慢慢注入,一次一瓢。等竹筒的水全部流出之后,再往竹筒加水。這的確需要靜靜等待的耐心。當酒一滴一滴地從竹筒流出,我似乎看見時間在這過程中參與的細節。門巴族的待客之道,來得如此地深情。一點一滴,細微中都包含著無可言說的情意。
在墨脫,退休的仁青校長經常帶我到門巴族家做客。每次,主人都會盛情為客人敬酒。一進門,就先讓我們喝下三大碗迎客酒。事實上,門巴族嗜酒,不在于宴席,亦不在于招待,而在于平常的生活。我們常言“以茶代酒”,對于門巴族而言,應改為“以酒代茶”。有些人每年收入的糧食幾千斤,但每天要喝六七竹筒的黃酒。一竹簡的黃酒要用糧食三斤。算下來,喝酒所用掉的糧食比吃飯還多,全年的糧食大部分都用于釀酒。我接觸的一個老干部,他家的黃酒釀得特別地香醇。他說,自己每天都喝黃酒。平日無事,就坐在窗前獨自喝酒,一天下來能喝掉兩竹筒的酒。他告訴我,門巴族的老人基本上都沒有風濕病,就足因為喝黃酒。黃酒有助于大大減少患風濕病的可能性。顯然,這里的老人都顯得骨骼強健。我所見的門巴族老人,都很長壽。九十多歲的老人,身體硬朗,說話清晰,做事有力。喝起黃酒來,一點都不亞于年輕人。
“墨脫門巴人之所以離不得酒,有傳統習俗,也有地理因素。墨脫地處熱帶,氣候酷熱,喝酒可以消暑止渴。這里雨量較多,住地大多低洼潮濕,群眾喝酒防治關節炎和風濕癥。另外,這些地方山高水險、交通不便,親戚朋友相聚一次頗不容易,加之物質和文化生活十分貧乏,圍坐在一起飲用幾碗家制淡酒,度過那些漫長而炎熱的日子,也有一種人生的樂趣?!边@是最近看到的一篇文章里所闡述的原因。但我認為,門巴族與黃酒的關系,滲透著一個民族的歷史。
大約在18世紀前,門隅地區的門巴族人,不堪忍受封建農奴制度的壓榨以及強烈地震等自然災害的襲擊,抱著到東方尋找“佛之凈土”、“蓮花圣地”的宗教幻想,開始了千里迢迢背井離鄉的大遷徙,遷往白馬崗,即今天的墨脫縣。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門巴族東遷”。
當時在民間廣為傳播著一個東方神話:在東方有一塊寶地,那是多吉帕姆女神的化身,那里有糌粑樹、牛奶泉,連江河里流淌的也是奶汁;那里不種青稞有糌粑,不養牦牛有酥油,不修房子有住房,而且,那里不做勞役,沒有稅收??傊抢锸且粔K可以任意想象的樂園。事實上,門巴東遷的歷史從一開始就是門巴族集體逃亡的歷史。傳說,最早東遷尋找自由和生存的門巴人一共有六戶人家。他們逃跑時,抗擊過追兵,歷盡艱險,經過德陽山口來到了下珞瑜的更幫拉山,又溯雅魯藏布江而上,到了班戈的格波希日,受到當地珞巴族的阻攔。
六戶門巴人將自己的珠子送給了珞巴族,才順利通過格波希日。到達吉多村時,那里的珞巴族又不讓通過。六戶門巴人向珞巴族顯示了自己的武功,冬德兒表演了“利刀砍石”,開瑪表演了“拐棍人地”,珞巴族人大駭,不再阻攔。他們來到墨脫村,對珞巴族人說明來歷,贈送禮物,并向珞巴人借得耕獵的土地和山林,才建立起居民點。
六戶門巴人沒有找到東方極樂世界,但他們獲得了自由和自己的村寨。后來又有以賈班達哥為首領的一百多戶門巴族人逃離東遷。他們在白馬崗定居以后,沿用著原籍的村名和地名,如地東、德爾功等。在百余年間,門巴人形成了一股民族大遷徙的潮流,最早遷入的距今已有十代了,最晚遷入的距今也有六七代。
門巴族陸續東遷,人口聚集日眾。據史料記載,當時門巴族約有1.8萬人,他們帶來了比當地珞巴人更為先進的生產技術和不同的宗教文明。這些差異終于導致了后來的門珞之爭。最早東遷的門巴人得到善良好客的珞巴族的同情和支持,但隨著門巴族在白馬崗居民點的擴大,他們逐漸形成了后來居上之勢。門、珞兩族為了生存空間、經濟利益和不同的宗教信仰,發生了激烈的沖突。門、珞之間曾連續發生六次大規模的械斗,給兩族帶來慘重的災難。最后,退到白馬崗南部的珞巴族按照習慣派了一位老年婦女搖著樹枝,前來講和。門珞械斗雙方在地東村歃血為盟,發誓兩族以后視同兄弟,永遠友好相處。雙方以仰桑河為界。北為門巴。南為珞巴。
從門巴族東遷到與珞巴族的利益之爭,從流離失所到為了生存空間而發生六次大規模的械斗,再加上這片土地交通不便,自然條件惡劣。是什么精神讓門巴族在這兩百年依舊耕耘在這片土地,而且創造出獨特的門巴文化?是酒。黃酒賦予了門巴族濃烈的情感,賦予門巴族獨特的民族性格,他們熱情、大方、豪放。崇尚集體主義,他們喜歡聚集起來,開懷暢飲。對于這一點,也體現了門巴族人團結的一面,當受到侵略時。他們總是團結起來英勇地保衛自己的家園。在這樣一個艱苦的歲月里,正是黃酒支撐著門巴人去面對生活中的種種挫折。
門巴族人很溫和,如黃酒。沒有白酒的濃烈,卻更多了幾分世故人情的溫暖。這是一個苦難的民族。長期的封閉,這里的人失去與外界聯絡。人與人的交際,更為密切??嚯y的歷史,給門巴族人注入團結、和諧的傳統道德理念。而黃酒,便貫穿門巴族人所有的喜怒哀樂,生離死別。在每一個細節,黃酒都扮演重要的角色。過去,門巴人喝黃酒,也許是為了悲傷,或者是為了喜悅,但現在,是為了享受生活。黃酒提供了一種真正的私人空間,一個可以在幻想的自由中得到放松,忘卻煩惱??v情歡愛的地方。
二
來之前,聽說了不少門巴族酒中下毒的傳言。下毒者很多出于迷信,為了奪福。為了把別人的福氣、運氣轉到自己身上來。他們下毒的對象往往是那些有權勢、有地位、有錢財或長得漂亮的人。于是,現在主人一般都會在敬酒前。先試喝一口,以證明酒里無毒。
對于門巴族的酒中下毒,我更相信只是過去的歷史,或者是謠言。不久前看到一篇文章,作者在門巴族經歷的一次門巴族下毒,文章發表至網上,引起一片人心惶惶。我相信身在現場的真實性,但這并不意味著身在現場,就掌控著所有的意識霸權?!拔覀儽灸艿叵嘈旁趫稣叩臋嗤?,這種權威來自于他們的身體。但在場者同樣會一葉障目,會分揀和歪曲事實,他們容易利用在場的權威行騙,會背棄自己的身體,關閉自己的眼睛,皮膚。和直覺。讓成見滔滔不竭地向外流瀉”
或許,我過分地相信自己的直覺,于是從來沒有擔憂過杯中的酒是否有毒。對于一個嗜酒的民族而言,不通過酒,是不能進入他們隱秘、幽深的內部的。喝黃酒,為了打開通往門巴族歷史的時間隧道。由此,在一杯黃酒中,我看到一個苦難的民族將所有的悲喜哀愁,顛沛流離,和生離死別,都濃縮在其中,怎能不讓人為此一干而盡。
我開始同情那些游客,他們信奉攻略書的指示,雙腳始終被控制在線路之中。為了掠取幾張照片,證明到此一游。為了證明身體戰勝自然,徒步進入全國惟一一個不通公路的蓮花圣地??墒?。他們的悲哀,正是滿足自己虛榮的同時,真實的墨脫已離他遠去。除了照片,他們對墨脫一無所知。除了照片,他們什么也沒有得到。除了完成一次身體考驗,他們的靈魂不會與墨脫有任何的關聯。他們匆匆而來,匆匆而過,連喝一杯黃酒的時間,都不曾有過。
一種錯誤的流言,一旦傳開。是那么可怕。一場沒有自我的旅行,爭分奪秒地暴走,雙腳比思想走得更快,把靈魂都遺忘在路上。
備注:①馬麗華《靈魂像風》自序
隱秘的桃花源
一
從墨脫到背崩鄉只有二十多公里。但坐車需要兩個多小時。墨脫的路,有一小時10公里之說。這條路很顛簸,有很多急轉彎,往下望去。就是雅魯藏布江。這條路的危險性,會讓城市里的司機毛骨悚然。我的視線被美麗的山水,云霧,峽谷,雅魯藏布江充分占據,而忽略了道路里暗藏的危機。
這條路,通往的是雅魯藏布江幽深、復雜的內部深處。一覽不盡的青山綠水、長幅橫披,空中薄霧冥冥,是雅魯藏布江發髻上的小花。江水是這里的締造者,背崩鄉的村民,都是棲息在雅魯藏布江的身旁。一排排木房子,沿山而建。全是兩層的木質結構的房子,樓下養牲畜,樓上住人。在這里,你看不到鋼筋水泥,看不到高樓大廈。市場,汽車,高架橋,超市,在這里沒有贏得青睞。我感覺自己越走越遠,從現代化工業城市,走到一個長期封閉的原始農耕社會,不同的空間地域在腳下不斷地轉換,我的視線沿著空間進入時間的軌跡,消失的時間在空間里找到吻合的切入點,歷史隨之漸漸浮出水面。當社會按照“進化論”的規律不斷地向前進,當城市人們的腳步按照順時針的方向急步行進,而我卻在不停地后退,我所遵循的時間法則似乎與別人的有所不同,我的雙腳似乎在城市里找不到落腳處,只有在鄉村小道才能找到容身之所。因此當人們都往城市跑,而我卻選擇一種逆向行走。他們朝向的終點是死亡,而我走向的卻是前世。
第一次來到這樣的地方,感覺很熟悉,仿佛前世就在這里呼吸晨昏。俯仰天地??晌矣钟X得那么地陌生,當一些門巴族的孩子,頭上頂著一袋幾十斤的糧食走過我的視線,我的內心涌起一陣酸楚。他們的目光是那么地迷茫,帶著幾分向往和疑惑。一路走來,我看見很多背負重物的孩子,年紀輕輕便被貧窮壓垮了小小的肩膀。有些孩子被迫輟學。盡管現在實施九年義務教育,但有些家庭靠一畝地,一些糧食來自供自給。一個勞動力的價值比送去讀書換來的價值來得更實在些。于是,有些孩子從小就開始背負重物。盡管現在通車,但汽車畢竟是有錢人的產物。這里最常見的運輸工具是大卡車,而最直接的則是家家戶戶的人體勞動力。這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荒蠻歲月里,背夫不是一種職業,而是普通家里都應有的勞動力。五六歲的小孩便開始從事背夫行業,雙腳一輩子走過的路,任何精準的儀器都無法計算出精確的數字。我曾問過班里面的孩子,你們走路出過墨脫縣城么?他們的回答是,已經無數次了。他們與城市里的孩子不同。當城市里的孩子享受著麥當勞、肯德基,暢游網絡,打著電動游戲機時,這里的孩子已經早早離開了家,肩上背上糧食、貨物。生命被放置于無法預測的險灘、泥石流、塌方之中。道路艱險,命途多舛,生命潛伏著諸多危險和不安,練就門巴族人強勁的筋骨,在他們身上煥發了生命巨大的拼搏激情。這是充滿苦難的門巴族,百年來在進來與出走中,在一次次與自然的生死搏斗中悟出的生命哲學。從孩子到大人,你可以從他們的默默低頭做事,到露出笑容的那刻,看到歷史賦予門巴族人的精神內核。
來背崩前,墨脫中學的校長說,背崩完整地保留了傳統的門巴族特色民風,在那里我能到真正門巴族家做客,并嘗到自家釀的黃酒。初到背崩,仁青校長便帶我去當地門巴族家做客。當地人有個習慣,有客至家,必得倒黃酒。黃酒是自家釀的,且現釀現喝,用手工做的鋁瓢來盛酒。鋁瓢有各種不同大小,但一瓢足足有好幾碗酒。我喝一口,放下,主人斟滿。喝一口,再放下。主人又斟滿。這樣的動作不斷地重復。在此過程中,主人一直站在你的面前,為你斟酒,直到把鋁瓢的酒全部倒完為止。若你沒喝完,主人就一直站在你面前,須臾不離半步,保持著斟酒的姿勢,隨時給你添滿。以致我一口氣喝下了幾大碗,也就是一瓢。黃酒的度數不高,是用玉米和雞爪谷釀的。
在我喝的時候,釀酒的繁復細節是看不見的。只見幾個長長的竹筒,吊在空中,竹簡里裝滿了玉米和雞爪谷,主人需要隔一段時間往竹筒加清水。竹筒底有一小孔,會滴出黃色的酒來。于是知道,門巴族的黃酒是現釀現喝。主人一邊釀??腿艘贿吅取>剖切迈r的,一滴滴地流淌下來,不緩也不急。帶著主人掩不住的喜悅,暖人肝腸。我用剛學的門巴語“巴扎”(謝謝的意思)向主人道謝,主人一臉高興,又盛了一瓢酒,倒在我的碗里。在門巴族家做客,他們通常會將家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拿出來待客,這樣的熱情與慷慨,讓人感覺自己在享受著最高的待遇,并常有一種盛情難卻之感?;蛟S由于地域的偏遠性,以及交通阻塞,長期的封閉性,使得背崩鄉在滄桑巨變中保留著一個前進世界里失傳的桃花源。傳統的生活方式,審美方式,以及待客之道,在長遠的時間長河里依舊處于一種正在進行時的狀態。這里的民風純樸,從小孩到老人,說話的聲音,呼出的氣體都是干凈的,沒有絲毫雜質。如同李敬澤所說“村莊在鄉土中國的燦爛星空里做著自己的夢,它們在呼吸,在執著地編織和傳遞著特殊的遺傳密碼?!?/p>
從門巴族的家里出來,我終于得知為什么自己的腳步總是處于奔波的狀態。山中歲月,凝固了時間的流動。在越接近自然的地方。人越容易接近內心靈魂。而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淡漠。一棟高樓大廈,聚集的人口甚至比這里其中一個村的人還要多,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卻恰恰成反比。現代建筑使人陷入一種囚牢生活,每個人被分割在封閉的空間里。大多數的人在電梯里偶遇過,除了這張臉孔略感熟悉之外。你對別的一無所知。誰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我們很少去別人家里作客。寧愿面對冰冷的電腦。只是每逢節日,周年紀念日,才往領導家里送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少了一種如同門巴族人的直面人心的坦蕩。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朝九晚五,上下奔波,不過是為了在城市里,得到幾十平米的容身之所。看起來,我們擁有房子,車子,票子,而實質上,大部分的人都是用金錢兌換物質,用以滿足虛榮,抵抗內心深處無底洞般的孤獨和空虛。中庸,頹廢,物欲是他們用來對抗時代巨變的最有效武器。但欲望從來都是得隴望蜀,沒有盡頭。一方面人的精神陷入越來越空癟的狀態。找不到終極的信仰支撐。而另一方面,對物質的欲望越來越大。人因此成了金錢的奴隸,工作的機器。我們忘記了千百年前,曾有過的美好生活?!伴_軒而場網,把酒話桑麻”“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不是桃花源里才有的生活寫照。這種意境不是環境所營造的。而是人。在一切的因素中,只有人才是至關重要的決定因素。良田美玉,不是自然的造化,而是人們的辛勞成果。而桃花源,并不單指地理上的世外桃源,而更是人們內心的狀態。
在這里,在背崩鄉,我找到了隱秘在時間歲月里的桃花源。墨脫縣城已經失去了獨特的文化地域性。我開始憐憫起那些游客,只是關注于蓮花圣地的墨脫,并匆匆而過,無法看見隱秘在深處的桃花源。這里的人們沿江而居,欹枕江邊,詩意的棲居。這種詩意,并不是小資的洋樓,紅酒,詩歌,而是一種原始生活的質樸狀態。雅魯藏布江洗滌每個人內心的污穢,使我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自己的行為。雅魯藏布江千百年來承載著一個民族所有的苦難與幸福,但無論如何,江河還是一樣地流淌,而這里的人還是一樣遵循著幾百年前的生活美學。守著世間最美的雅魯藏布江,勞作,生活。
(作者單位:西藏電視臺)
責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