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重復敘事是余華小說創作的一種敘事策略,多種表現形式的重復敘事給余華的小說帶來了簡樸有力的表現力和富于樂感的旋律美,并成為了他小說的一種風格。
關鍵詞:余華 重復敘事 表現形式 藝術魅力
法國著名敘事理論家熱拉爾·熱奈特曾說:“一件事不僅能夠,而目,可以再發生或者重復,‘重復’事實上是思想構筑,它除去每次出現的特點,保留它同類別其他次出現的共同點,一系列相類似的事件可以被稱為‘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的復現。”余華在二十多年的小說創作過程中,在敘述方面進行了大量的探索,形成了豐富多彩的敘述藝術,特別是在敘事上,余華對重復手法的嫻熟運用,詞語、話語和情節事件的重復,或使意義不斷曾值,或使“存在”消解,或是喻示人生的某種永恒形式。重復敘事給余華的小說帶來了簡樸有力的表現力和富于樂感的旋律美,并已成為他小說的一種風格,因此,也有人稱他的小說是“重復的詩學”。
一、重復敘事的表現形式
(一)詞語重復。《死亡敘述》中寫到司機“我”開車走上了“汽車跳公路”、“我坐在汽車里像只跳蚤似的直蹦跳”:
后來我迷迷糊糊地感到右側是大海,海水黃黃的一大片,無邊無際地在漲潮……我感到自己胃里也有那么黃黃的一片。我將頭伸出窗外拼命地嘔吐,吐出來的果然也是黃黃的一片。
這里用了三個“黃黃的一片”,通過三個詞組的疊加,由人物心理上的幻覺到生理上的感覺再轉向外部的視覺,生動表現了主人公暈車時的感覺狀態,強化了“我”當時難受的慘狀。
《我沒有自己的名字》中寫到“我爹”與“我”的對話:
我想起來我爹還活著的時候,常常坐在門檻上叫我:“來發,把茶壺給我端過來……來發,你今年五歲啦……來發,這是我給你的書包……來發,你都十歲了,還他媽的念一年級…-·來發,你別念書啦,就跟著爹去挑煤吧……來發,再過幾年,你的力氣就趕上我啦……來發,你爹快要死了,我快要死了,醫生說我肺里長出了瘤子……來發,你別哭了,來發,我死了以后,你就沒爹沒媽了……來發,來,發,來,發……”
這里一連用了十幾個“來發”,這是“我”的名字,對這個名字的強調正與“我”現實中的處境“沒有自己的名寧”形成反諷,來發爹一連串的呼喚于不動聲色中勾勒出了來發前半生的悲慘身世和辛酸經歷,同時與省略的合用,使故事的時間一下推進了十多年,可謂言簡意賅,惜墨如金卻又滴水不漏。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與許玉蘭有這樣一個列話:“你就去對他說,你結婚了,新郎叫許三觀,新郎不叫何小勇。”在這里“新郎”一詞前后兩次出現,從表面上看,似乎顯得累贅,但若刪去,整句話在節奏和旋律上就缺乏美感,成了一句毫無光彩的復句了。這里詞語手法的使用,并非是將同一段話原原_奉本地反復講述,而是每一次重復講述的角度、層次都有所不同,從而使一個事件的意義得到多層次、多方面的展示,一次次的重復產生出的是一種令人震驚同時又回味無窮的藝術效果。
(二)話語重復。話語重復是指一段相同或相近的話,不斷被述說。敘述語句的一次次簡單重復,回環復沓會使作品富有“詩昧”,讀罷還要在心里來回咀嚼,使得作品意蘊深長,頗有《詩經》回環往復之美。這利·手法用得最突出,也最成功的當數《許三觀賣血記》。許i觀年老后血賣不出去了,他失魂落魄地在街上走個不停,于是:
認識他的人就對他喊:
“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許三觀……你為什么哭,你為什么不說話?你為什么不理睬我們?你為什么走個不停?你怎么會這樣……”
有人去對一樂說:“許一樂,你快上街去看看,你爹在大街哭著走著……”
有人去對二樂說:“許二樂,有個老頭在街上哭,很多人都圍著看,你快去看看,那個老頭是不是你爹……”
有人去對三樂說:“許三樂,你爹在街上哭,哭得那個傷心,像是家里死了人……”
這里話爵的重復構成了音樂般的節奏,推動了敘事的發展,又充分調動了讀者的想象力,使敘事有了很強的感染力。眾多人的問話,一次次的重復,可以讓人想見呼者之急切,痛哭者之忘情,強化了讀者列許三觀精神失落的印象。
許玉蘭有了委屈,就要坐在門檻上哭,摸一把眼淚,像足甩鼻涕似的甩出去,哭聲像一個預告,鄰居們一聽到哭聲,就來詢問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在一次次生活打擊面前,許玉蘭通過這種哭的途徑,尋找到一個感情的宣泄幾,或者說是淚水給了許玉蘭幫助。也就是說人在哭泣中,在淚水中,在一次次的話語的重復中得到了傾訴,內心的辛酸在淚水中被淡化,許玉蘭的每一次哭泣,每一次語語的重復,都是家墜一次苦難的展示,這是對苦難的另一利-表達。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還有大量的這種話語的重復,如“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好,你別哭了”等。這些話語的重復不儀反映了作者深刻的寫作意圖,同時也增添了小說敘事的旋律,使作品具有了音韻美。
(三)情節、事件及場景的重復。在這里是指相同的事件或行為不斷被敘述。在《死亡敘述》中,卡車司機“我”在第一次將一個小孩撞進水庫后逃之天天,巧合的是“我”第二次又將另一個小孩撞死,這是兩起交通事故中將人撞死事件的重復。不同的是,第一次“我”除了良心的譴責之外沒有受到任何懲罰,其實這是與社會道德相悖的,結果是“我”逃跑了卻平安無事。第二次撞死小孩后,“我”本可以關上車門逃跑,但“我”良心發現想主動承擔責任,從禮會良知的角度看,這是符合社會道德的,但結果是“我”被小孩的家人打死。這兩個事件的再復意在告訴我們:類似“我”的矛盾或困頓其實面對的是一個事情的兩難處境:我們如果不遵守社會道德的話,可以免去很多苦難或災禍;相反,則有可能招致苦難甚至死亡。其實這個處境也是我們生活中經常會碰到的,作者的意圖是在告訴讀者生活在本質上是荒誕的。
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主人公許三觀的十二次奇特的賣血經歷與他的人生經歷很好地結合在了一起。第一次賣血是為了證明自己身體結實,結果用這個錢娶了媳婦;第二次賣血是為了支付方鐵匠兒子醫藥費,最終換回了家具;第三次賣血是看到阿方等人賣血也心里發癢,最后表達了自己對林芬芳的愛意;第四次賣血是為了饑荒之年讓全家吃頓面條;第五次賣血是為了讓一樂、二樂在農村與隊長搞好關系;第六次賣血是因無錢招待二樂下放的村隊長;第七次到第十一次,為了給一樂籌集醫藥費,他更是在前往上海的路途中先后賣血五次,差點送掉性命;退休后,許三觀為自己賣血,但賣血未遂。在許三觀的十二次賣血經歷中,前十一次雖然出于種利,原因去賣血,但結果都是相同的:賣血成功。許三觀沒有因賣血而倒下,相反他以樂觀的精神抗擊了種種不幸,實現了自己的目標。許三觀的生活顯然是一種簡單而重復的生活,在這種重復賣血中,隱含著豐富深刻的“重復性經驗”,從而使作品形成了跌宕起伏的情節發展曲線和回環激蕩的主旋律。也正是在這曲折賣血的經歷中,再現了一個普通人——許三觀內心深處關于愛和犧牲,生存和苦難的真實表達,一個父親在而對災禍和劫難,面對厄運和困境時的優秀品質:愛、犧牲、無私……這些重復敘事很好地表現了普通小人物直面人類生存困境的許多優秀品質。
類似的事件重復在余華的作品中多次出現,有的強化了事物的本質;有的解構了事物的意義。因此,無論是《一九八六年》中歷史教師每一次自殘之前都要大喊一聲古代刑罰名字的重復,《現實一種》中山崗和山峰的母親一次次嘮叨自己身體里的骨頭要斷了的重復,《河邊的錯誤》中瘋子一次次殺人的重復,還是《活著》里主要事件的重復——福貴親人的一次次死亡,一直到《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一次次去醫院賣血和許玉蘭一次次坐在門檻上哭訴的情節、事件和場景的重復,實際上都是一個意義不斷增值的過程。這些重復不僅作為敘事手段在余華的小說中出現,而目E經深入文本,成為結構之元。通過“重復”,余華將敘事結構層層推進,與此同時,又在極力地控制敘事,保持著小說敘事始終圍繞著一個主旋律來進行,從而使作品具有了某種強大的藝術張力,形成了某利,獨特的藝術樣式。
二、重復敘事的藝術魅力
(一)意蘊的融入。重復敘事使得余華的作占占富有了“詩味”,常常令人凄罷還要在心里來回咀嚼。這與余華作品中的意蘊通過重復植入文本,使文本呈現出特定的循環,從而具有了一種回環往復之美有關。特定循環可能是某些象征性的意義。在余華作品中,這種特定的敘事循環的形態之一表現為無生命節奏。即通過對一個有限過程的反復模擬,復制而得到的,不存在生長、展開與終止過程,可以在任何一個環節截斷或繼續。《十八歲出門遠行》中,小說敘述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我”的一次個人遠游經歷。這篇小說中的“我”出門遠游既沒有確定的路線,又沒有預沒的目標,字里行問彌漫著一種永遠“在路上”的漂泊感和不確定感。加上所受挫折的莫名其妙,都喻示著現在的遭遇在未來仍會發生,十八歲出門遠游的故事將會一再重演。因此敘述的循環使得意蘊也同時生成。敘述循環的形態之二是有生命節奏。如果說無生命節奏表現的是對生命的逃避,是生命意識的麻木、停滯和消解,那么與之相對的牛命節奏則體現出了一種移情傾向,即敘事者將生命感外化于敘事活動,使故事發展過程成為人的生命過程的象征。《活著》以“我”在夏日的陽光下聽福貴老人講述他的人生之旅開始,結尾以黃昏時老人的故事結束,這本身就是一個回環。小說在開篇寫道:“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結尾又寫道:“我聽罷老人粗啞而令人感動的嗓音從遠處傳來,他的歌聲在空曠的傍晚像晚風一樣飄揚:‘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這民歌也是福貴的父輩們唱過的,前后對應,形成了結構上的回環美,而更深層的意義在于福貴這個個體生命的流動成為一種恒久的、具有某種符號性的典型循環,這種循環使歷史、現實重疊在一起,其中的韻味不言而喻。同樣,《許三觀賣血記》中循環敘述了許三觀一生中十二次賣血的經歷。無意識的第一次賣血經歷看似可笑,卻開啟了賣血生涯。之后,從青年一直賣到壯年,在種種有意識、無意識念頭的驅使下三番五次地賣血。老年時最后一次賣血,僅僅是想重溫當年的經驗,但生活卻告訴他無需賣血,故事便在許三觀無處賣血的哭聲中收場。賣血意圖從無意識經過多次有意圖的重復最終回歸為無意義,讓人們深深感受到人不過是命運循環鎖鏈中同定而僵硬的一環,在苦難的重壓下踽踽獨行。
(二)幽默、詼諧的審美趣味。余華善于營造幽默的效果,他把辛酸用笑的方式來表達,在《許三觀賣血記》《兄弟》里的三幅重復敘述的生動畫面,就非常有趣。
許三觀每次賣完血都要去勝利飯店吃一盤炒豬肝,喝二兩黃酒,黃酒必定還要“溫一溫”,直到他人生的盡頭,他最大的愿望也不會超過“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黃酒溫一溫”。在大饑荒的年月,許i觀用嘴巴給家人“炒菜”吃,充分調動了想象的功用,來安慰一家人饑餓難耐的胃,使苦難、饑餓和無望真正地獲得一利,戲劇性的著陸:“我先把四片肉放在水里煮一會,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來晾干,晾干以后放到油鍋里一炸,再放上醬油,放上一點五香,放一點黃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慢地燉,燉上兩個小時,水差不多燉干時,紅燒肉就做成了……”
《兄弟》里李光頭在十四歲那年偷看了劉鎮第一美人林紅的屁股,之后好奇好色的人們紛紛向他打聽,他巧妙利用人家窺視漂亮女人隱私的心理,空手套白狼地騙取了人家一碗碗三鮮面,不折不扣地吃了五十六碗,吃得本來孱弱的他營養豐富,滿面紅光。
許三觀是去賣掉自己的血才能吃到“一盤炒豬肝,二兩黃酒”,荒年里迫不得已饑不得食才要煮那嘴上“紅燒肉”,李光頭偷看屁股之后首先迎來的是上街示眾,這些其實都是苦中之趣,其背后蘊藏的是作家博大的愛心,對國家、民族和人類濃厚的人道主義關懷,他的幽默詼諧是含淚的微笑,是可憐與可笑的有機相融。
(三)旋律節奏之美。“無窮無止的重復本身就是高度提純的產物,它以向某一敘事方向的不斷回歸而實現對原敘述旨趣的強化。”“修辭學上講避免語言詞句的重復是說給中學生們聽的,作家行文中語言的重復則是一利-風格,一種節奏,是形式、音響、意境情緒的再現。”而余華自從習慣于他的先鋒姿態的那一刻起,“重復敘事”已經成為他的一種風恪,一種節奏。在余華的小說中,他以一種極其簡單的手段,形成了小說的敘事節奏,時急時緩,張弛有致,小說敘述語句一次次的簡單重復、回環復沓產生出了類似戲曲念白的重復效果,又像是《詩經》中回環復沓的手法。這些重復簡潔明了,仿佛音樂中的曲調重復,給人以流暢跳躍的快感,增強了小說語言的音樂性和表現力,同時,在重復敘述的過程中重復敘述的作品在敘述上就頗有樂感,它們本身就有一定的敘述節奏和旋律,而重復敘述更是強化、突出了這種音樂表現,使作品成為優美動人的華彩樂章,并使作品增添了新的內涵和意義。重復敘事也改變了敘事慣常的節奏和邏輯,打破了小說的敘事常規,最大限度地發揮了重復這利,敘事策略的表現力,給整個小說帶來了一種簡樸有力的表現力和富于樂感的旋律美。
格非說過:“我認為,將一個作家所表現的內涵和形式分開來談論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因為,有什么樣的內涵和意圖,就會產生相應的形式。”余華小說的重復敘事是一種敘事策略,也是一種敘事形式,余華在此投入的精力,可延伸至他探索的全過程。“一篇敘事作品的結構……超越了具體的文字,在文字所表述的敘事單元之間或敘事單元中蘊藏著作家對世界、人生以及藝術的理解。”余華在小說中的重復敘事是有深刻意味的。重復敘事在技巧和內涵上既大大豐富了余華作品的可讀性,又延伸了作品的內涵和意義,并形成了他作品的一種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