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國黑人女作家艾麗沃克在其代表作《紫顏色》中采用“軀體寫作”的文本書寫策略,通過對一位名叫西麗的黑人女性從忍受、認同男權文化到建立主體意識過程的講述,大膽地展現了黑人女性的身體隱私、身心體驗及身體欲望。這種書寫策略不僅沖擊了白人男權文化中的女性禁忌,而且張揚了黑人女性主體意識。
關鍵詞:《紫顏色》 “軀體寫作” 身體隱私 身心體驗 身體欲望
由于特殊的歷史文化原因,描寫種族沖突、反映種族壓迫的作品一直是美國黑人文學的主流,而黑人女性問題經常在種族宏大敘事的問題面前被擱置起來,黑人女性的主體意識也一直處于種族問題的遮蔽之下。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美國女權主義運動的影響下,一些黑人女性作家開始轉向女性的“軀體寫作”,大膽地展現女性真實的身心體驗,以促成黑人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艾麗絲·沃克“從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私房話開始”,創作了其代表作《紫顏色》,首次將長期被種族問題湮滅的黑人女性經驗及情感世界公示于具有悠久載道傳統的文壇之上,對西方父權文化發起了摧枯拉朽般的沖擊。
一、女性身體隱私
在古今中外的傳統文學中,人的靈魂一直被認為是高尚的、純潔的,而肉體卻是丑惡的、骯臟的。柏拉圖在《斐多篇》中就曾提出:“盡量不和肉體交往,不沾染肉體的情欲,保持自己的純潔。”在這一傳統思想的影響之下,人們對身體,特別是對女性身體設置了種種禁忌,從而在人類文化長河中出現了形形色色的女性禁忌。隨著父權制在中西方的建立與鞏固,女性禁忌也被空前擴大化。凡涉及到女性身體或與性相關聯的,都被認為是不道德的,或是淫穢的。父權社會中的這些女性禁忌不僅使女性在生理、心理上受到嚴重的傷害,還讓女性對自己的身體產生了一種羞恥感甚至是負疚感。
法國女性主義批評家埃萊娜·西蘇認為,轉向女性身體的軀體寫作不僅能打破父權文化中的女性禁忌,更有益于解放女性被禁錮的身體。她號召女性作家以女性的身體作為寫作的動力和源泉,“通過出自婦女并且面向婦女的寫作,通過接受一直由男性崇拜統治的言論的挑戰,婦女才能確立自己的地位”。同時,她大聲疾呼道:“通過寫她自己,婦女將返回到自己的身體……這身體曾經被變成供陳列的神秘怪異的病態或死亡的陌生形象,這身體常常成了她的討厭的同伴,成了她被壓制的原因和場所。身體被壓制的同時,呼吸和言論也就被壓制了。”
《紫顏色》中的西麗正是這樣一位被壓制的受害者。十四歲的她在遭到繼父的奸污后被恫嚇道:“你最好什么人都不告訴,只告訴上帝。”(以下引文均來自于該譯本)西麗羞愧難當,無處訴說,只得求助于上帝:“親愛的上帝,我十四歲了。我向來是個好姑娘。也許你能顯顯靈,告訴我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接著西麗在給上帝的信中訴說道,她在屢遭繼父奸污后生下的兩個孩子被強行奪走,后來又被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余歲的男人某某先生。西麗不僅白天像頭牲口辛勤勞動,操持家務,照顧某某先生的四個孩子,黑夜受到非人的床笫蹂躪,還經常遭到某某先生的毒打與責罵。在非人的肉體虐待中,西麗“拼命忍著不哭。我把自己變成木頭。我對自己說:西麗,你是棵樹。”
多年以來,作為男人強暴的犧牲品,銘刻在西麗身上的只有恥辱與羞愧。西麗不僅認為自己的身體是污穢的,而目,對自己的身體深感厭惡或恐懼。莎格的到來讓西麗逐漸從非人的生活中走出來。莎格不僅熱情善良,而日,敢愛敢恨,自我意識很強。她首先做的是喚醒西麗沉睡已久的性別意識,以幫助她建立起作為女人的自信。她鼓勵西麗脫掉衣服,對著鏡子欣賞自己的身子。“聽著,她說,在你下身有個圓東西。你干那種事的時候,這個圓東西會發熱。它越來越熱,熱得化掉了。這是最好的地方。”看著西麗猶豫不決并害臊的樣子,莎格繼續鼓勵道:“怎么,看看自己都害臊嗎?你看上去挺聰明的”,“來吧!拿這面鏡子去照照下身。我敢打賭你從沒有見過,對嗎?”在莎格的啟發與引導下,西麗對著鏡子,卷起裙子,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并不丑,要比想象的美多了。
這段對女性隱私處的大膽描寫,猶如一陣颶風,把千年以來有關女性身體禁忌的清規戒律沖擊得七零八落。盡管遭到了不少批評家的非議,而千年來怎樣探索女性生命真相的面紗也從此被撩開:要使女性獲得解放,必須喚醒女性對自身的認識與熱愛。西麗首次在鏡子之前正視并欣賞自己的身體,猶如拉康在“鏡像理論”中提出的獲得自我意識的嬰兒,第一次意識到自我的獨立性與完整性,從而由欲望的客體蛻變成為欲望的主體,并從此獲得反抗父權統治的自尊與力量。
二、女性身心體驗
埃萊娜·西蘇認為,在父權社會中,由于長期處于受支配的地位,女性始終處于嚴重的文化“失語”狀態。女性沒有自己的語言,她們只有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一種語言:“它的肉體在講真話,她在表白自己的內心。事實上,她通過身體將自己的想法物質化了;她用自己的肉體表達自己的思想。”為此,埃萊娜·西蘇鼓勵女性拿起手中的筆,沖破父權制文化對女性設下的清規戒律,寫出自身軀體的真實需求與體驗。她還強調:“幾乎一切有關女性的東西還有待于婦女來寫:她們的性特征,即它無盡的和變動著的錯綜復雜性,關于她們的性愛,她們身體中某一微小而又巨大區域的突然騷動。”
由于受到西方白人主流文化的影響,將黑人女性弱勢化、客體化的腔調在黑人文本或著作中經常出現。特別是在一些黑人解放運動領袖們的論述中,“黑人女性成為沒有主體、有待被救贖的存在,兩百年來只是靜等著黑人男性去拯救。”公然把曾經無人說也無法說的黑人女性性體驗暴露于文以載道的文壇上。
在《紫顏色》中,西麗多年來在精神、肉體上所遭受的摧殘與踐踏不僅剝奪了她的性別意識,更剝奪了她享受性愛的權利與樂趣。正如她對莎格坦白的那樣:“我一點都不喜歡。有什么可喜歡的?他趴在你身上,把你的睡衣撩到腰那兒。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假裝我不在那兒。他一點都感覺不出有什么兩樣。在莎格母親般溫暖的懷中,西麗第一次打破了繼父“不要對誰說”的禁令,哭著訴說了過去被繼父奸污的痛苦遭遇以及丈夫對自己肉體的隨意踐踏與蹂躪。
這些關于女性性體驗的描寫,不僅僅記載著黑人男人對黑人女性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再現了無愛婚姻中的性麻木與性冷淡,實際上更是最女性主義的文字,是身體深受壓迫卻又處于文化失語狀態的女性所發出的最強的吶喊聲。它不僅打破了對于文學創作中對誰都不能說的女性性禁忌,更開辟了一個男性作家永遠無法侵入的世界,替黑人女性奪取講話機會,并對強勢男權文化起了個摧枯拉朽的作用。
三、女性身體欲望
在父權社會中,女性總是被當做欲望的客體,是男性行使統治權力的對象。而父權文化的束縛,也使女性順從男性的意愿拼命壓抑自己的內在欲望。埃萊娜·西蘇認為,女性對身體欲望的認知與捕述,則與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與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緊密相連。因此她鼓勵把那些被認為是不能書寫的、不能公之于眾的女性欲望表達出來,把純粹的自我感受用自己的筆敘述出來,這既是對傳統文化成規的一種顛覆,也是對女性主體意識的張揚。
西麗從不諳世事開始就長期受到繼父及丈夫的強暴與蹂躪,從未得到過男人的關愛。在她的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毫無差別,都卑鄙猥褻。母親早已去世,無人關愛的西麗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前來療傷的莎格。
莎格的到來也喚醒了西麗一直處于麻木狀態的性意識。“我第一次看到莎格·艾弗里瘦長的黑身體和像她嘴唇一樣的黑梅子似的乳頭時,我以為我變成男的了。”莎格不僅激起了西麗的性欲望,而且讓她第一次產生了性沖動,一天晚上,莎格主動要求與西麗同床共眠。在向莎格訴說完屈辱的性往事后,在與莎格的肌膚相親之中,西麗的性欲望第一次得到了滿足。“我們親了一遍又一遍,后來都親不動了。我覺得我的奶頭又濕又軟”。盡管西麗與莎格的這段關系有著濃厚的同性戀成分,但寄托的更多的是“苦難中的黑人女性對人間溫情的向往”,同時,“這種愛情也可被看做是黑人女性對黑人男子暴行所進行的一種積極反叛”。正如南開大學教授喬以鋼所指出的那樣,“在女作家有關女性同性戀和女性情誼的描寫中,同性交往的內涵主要并非作為一種性生活方式,而是更多的包含著對現存性別秩序根本性批評的意味。”終于,當再次遭到丈夫的辱罵時,西麗不再順從、麻木,而是大聲抗議。
但致力于整個人類生存與發展的艾麗絲·沃克,并沒有讓她們的關系停滯在同性戀的層面上。最終,莎格因愛上了一個男人而離開了西麗。西麗也經歷了一段有益于她身心健康的悲傷期。“有時候我很生她的氣,氣得想把她的頭發一根根都揪下來。可后來我又一想:莎格有生活的權利,她有權跟她要好的人一起周游世界。我愛她并不等于我能剝奪她的權利。”隨著莎格的離去,西麗也對自己有了全新的認識,最終走出麻木與自卑,走向成熟。多年后當西麗再次裸身站在鏡子前凝視自己時,發現“我的皮膚很黑。我的鼻子很普通。我的嘴也沒什么特別的地方。我的身體跟年紀老起來的女人的身體沒什么兩樣。我實在沒有什么特別值得人愛的地方。沒有淺褐色的卷發,也不嬌小玲瓏,討人喜歡。既不年輕,也不朝氣蓬勃。可我的心一定很年輕,充滿朝氣,我覺得心里的血氣旺著呢”。正如有些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莎格所扮演的“融男女性意識為一體的特點幫助西麗完成了她的性意識發展,使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一個完整的有血有肉的女人。”
評論家芭芭拉·史密斯曾對小說《紫顏色》給予高度的評價,贊揚艾麗絲-沃克“對黑人婦女人生經驗如此深入的揭示,在黑人文學、女性主義文學,或美國文學中都是非常罕見的,因此,她對此經驗的每一點真實的敘述都是一種創新”。這里的“創新”自然可以理解為艾麗絲·沃克在該部小說中所采用的特殊文本書寫策略——軀體寫作。這種書寫策略的采用,并不是刻意描寫黑人婦女粗俗淫蕩,以增加大眾文化流行觀念中的新鮮感,而是旨在讓黑人女性的生命狀態得到真實的表現,以張揚黑人女性主體意識,使處于同樣麻木中的女性早日走向自由,走向精神七的自由與健康。只有這樣,才能使黑人男性與女性,使整個民族走向既完整義完美的生存狀態。正如艾麗絲·沃克所言:“只有女人自由了,男人才可能懂得他們其實不擁有女人,他們是可能跟女人建立真正的友誼的。”在小說的結尾處,西麗在莎格的引導下走上了獨立、自由的道路,而某某先生艾伯特也在西麗的影響下開始悔過自新,學會對女性的尊重與關心,并感覺到自己第一次像個正常人那樣生活在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