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詩紀事》文獻來源于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嗎?

《宋詩紀事》是一部清人編撰的大型宋詩總集，征引文獻逾一千種，四庫館臣譽之為南北宋逸篇軼事之淵藪。《宋詩紀事》的編成與雍乾間江南豐富的私家藏書緊密相聯。陳登原云：“吾人敢為一言，即吾人欲明清學之所以盛者，雖知其由多端，要不能與藏書之盛，漠無所關。”以厲鶚為首的76人編者群體中，擁有盛名的藏書樓甚多，如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杭州趙氏小山堂、吳氏瓶花齋、汪氏開萬樓等。另外，編者群與其他江南藏書名家像吳允嘉、全祖望亦有交往。

厲鶚曰：“予自乙巳后，薄游邗溝，嘗與汪君祓江欲效計有功搜括而甄錄之。會祓江以事罷去，遂中輟。幸馬君嶰谷、半槎兄弟，相與商榷，以為宋人詩考訂尚有未當，（略）非博稽深訂，烏能集事？”從書籍的提供到輯錄、校勘，直至付梓雕板，《宋詩紀事》編刊的全過程無不蘊含著馬氏的心血。時人程晉芳云：“錢塘厲太鴻館于揚州馬氏之小玲瓏山館，博覽所藏書，既成《宋詩紀事》，復輯《遼史拾遺》。”稍后的王昶曰：“馬氏小玲瓏山館多藏舊書善本，間以古器名畫，因得端居探討。所撰《宋詩紀事》、《遼史拾遺》極為詳洽，今皆錄入《四庫》書中。”客觀而言，馬氏昆仲及其小玲瓏山館藏書著實為《宋詩紀事》的編刊幫助頗多。“鶚搜奇嗜博。揚州馬曰琯小玲瓏山館富藏書，鶚久客其所，多見宋人集，為《宋詩紀事》一百卷。”《國史文苑傳》曰：“鶚搜奇嗜博，館于揚州馬曰琯小玲瓏山館數年，肆意探討，所見宋人集最多，而又求之詩話、說部、山經、地志，為《宋詩紀事》一百卷。”二者所言皆以為《宋詩紀事》的編撰源自于馬氏小玲瓏山館藏書。馬氏昆仲參與其役，小玲瓏山館藏書又富甲一時，這易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即《宋詩紀事》乃全部依托于馬氏藏書而編成。夏荃曰：“考樊榭《紀事》一書，其編纂積二十年之久，所引書不下千余種，多取資于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藏本。”夏氏所言大體近之，但考之以實，揆之以理，卻未達其間。從以厲鶚為首的編校群與其他江南藏書家之交往來看，《宋詩紀事》實是清代中期江浙私家藏書的集體結晶。它匯聚著眾多杭、揚等地藏書家的心血，而非僅馬氏一家。馬氏藏書能稱雄江南，也多賴于其他藏書家如全祖望、趙昱等人的借鈔、轉購。

《宋詩紀事》征引書目數量多，達1030余種；范圍廣，史、子、集三部之書皆入編者視域。全祖望曰：“厲征士樊榭以所著《宋詩紀事》百卷，索予為序。樊榭所見宋人集，于朋輩中為最多，而又求之詩話、畫錄、山經、地志、說部，雖其人無完作者，亦收其片詞只句以傳之，輯孴之功十年。”《宋詩紀事》征引如此繁廣，其文獻來源出自何處？事實上，《宋詩紀事》不僅成于以厲鶚為主的眾人之手，而且所引文獻也出于浙、揚等地的私家藏書。簡言之，馬氏小玲瓏山館與其他藏書家之書籍共同構成了《宋詩紀事》的文獻來源。除馬氏藏書之外，還有來自趙氏小山堂、汪氏開萬樓、吳氏瓶花齋等參編者，及與之交往的如全祖望、吳允嘉等未參編者的藏書。

馬氏小玲瓏藏書目前僅能通過《四庫全書總目》窺其一二，參之其他后出書目的著錄，與《宋詩紀事》征引文獻相同者才77種。雖然趙氏小山堂藏書后悉歸于馬氏，但從時間先后來看，為《宋詩紀事》的編輯、校勘提供數據也是鑿鑿可信。據比對，《小山堂藏書目錄備覽》與《宋詩紀事》引書相同者約303種。《小山堂藏書目錄備覽》雖是一個簡目，但仍從其他書目題跋中稽考出與《宋詩紀事》編撰之關聯。如所引元劉祁撰《歸潛志》，即出于小山堂鈔本。“劉京叔《歸潛志》，余先購得八卷，后從丁敬身得其全補錄之。按，《讀書敏求記》云：周雷客、黃俞邰《征刻書目》只列八卷，殆未見全書。同好之友瓶花齋、秋聲館、江聲草堂及堇浦、樊榭，各襲完本，亦藝林樂事。”由此可見，是書乃由趙氏鈔錄丁敬之書后才補全，《宋詩紀事》編者群中如厲鶚、杭世駿、金志章、吳城等人又從小山堂鈔錄，斷非出自馬氏小玲瓏山館。又如張耒《宛邱先生文集》：“此清吟閣瞿穎山從鮑以文借文瑞樓舊藏本，依式刊格重為鈔校。兵燹后，只存一十八卷目錄二卷，配以小山堂舊藏影宋本。二十五卷中有厲樊榭、朱朗齋校字。”厲鶚已在小山堂寓見此書，并對其多有校正。又如元潛說友《咸淳臨安志》：“書凡百卷，舊藏花山馬氏。吾友吳君尺鳧以二十千購鈔其半，其半則得之王店朱檢討家。碑刻七卷仍闕如也。好事者往往從吳氏借鈔，鈔胥憚煩，每割去大文長記，以是世鮮善本。辛亥歲，同在志局。尺鳧攜是書來。予與趙子誠夫共相參校，乃得睹悉真贗，輒嘆求書之難。適檢討孫稼翁以宋槧十七冊求售，亟從臾誠夫以三十金易之。”誠夫，趙昱子趙一清之字，《宋詩紀事》勘定者之一。辛亥是雍正九年（1731），即厲鶚、杭世駿、吳焯等人參修《西湖志》之際。《宋詩紀事》所征引者蓋出于趙家。

除趙氏小山堂之外，還有吳氏瓶花齋。《四庫》館開，吳焯次子、吳城弟吳玉墀進獻家藏本305種，《四庫全書總目》著錄152種，其中經部92種，史部23種，子部42種，集部4種。吳焯與趙昱為友，朱文藻曰：“谷林先生同時有繡谷老人吳尺鳧亦好藏書，并多鈔本。每得一異書，彼此必鈔存，互為校勘數過。”實際上，“吳焯與同時的藏書家往往通過互借互鈔，以擴大藏書量，并注意征集珍本秘籍，使家藏得以富有特色”。吳氏與振綺堂便常往來，文酒相娛，研討書籍。瓶花齋庋藏頗富，金志章詩曰：“樓居插架逾萬簽，五車四庫皆能兼。丹黃一一手勘定，部分鱗次何精嚴。”惜今僅存吳焯所編《繡谷亭熏習錄》經、集二部。集部中有唐人集23種，宋人集102種，金人集4種，元人集58種，明人集19種，共210種。單《繡谷亭熏習錄（集部）》中與《宋詩紀事》征引相同者有76種，加上從其他書目中得見相同者25種，合計101種。這還不包括史、子二部。瓶花齋藏書后散出，一歸于德清許氏鑒止水齋，一歸于汪氏振綺堂，一歸于揚州馬氏，多在《宋詩紀事》編撰成書之后。厲鶚曾向其借錄過書籍。如所引元鮮于樞《困學齋雜錄》一卷，《四庫全書總目》著錄浙江吳玉墀家藏本：“末有厲鶚跋，謂‘卷中金源人詩可補劉祁《歸潛志》之闕，存之亦可以資采錄也’。”又如厲鶚跋《乾道臨安志》曰：“予所見者，只有《咸淳志》百卷，向在花山馬氏，吳君尺鳧鈔藏，尚缺七卷；趙君谷林復購得宋槧本之半，固已珍如球璧。今孫君晴崖從都下獲此志，雖僅什之一二，而當時宮闕、官署、城中橋梁、坊巷具存，職官始末，更為詳晰，諸家儲藏著錄，未有及此者。淙尹京時，撩湖浚渠，綽有政績，載在《宋史》，其書更可寶也。亟借錄副本而歸之。”厲鶚在朋輩中互相鈔錄書籍，已是確然。

厲鶚所借錄的藏書家范圍較廣。可從《樊榭山房文集》窺知，珍罕如宋史彌寧《友林乙稿》、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皆鈔自馬氏。除馬氏外，厲鶚還常往同郡吳氏瓶花齋等處鈔錄書籍。如《四庫全書總目》著錄元張伯淳《養蒙集》兩江總督采進本：“其集刊版久佚，輾轉傳鈔，殘闕頗甚。此本凡文六卷，詩三卷，詞一卷，乃錢塘厲鶚鈔自繡谷吳氏者，鶚頗為校正。”厲鶚還根據自己的藏本進行輯錄。如宋吳淵《退庵遺集》，丁丙曰：“厲鶚《宋詩紀事》所選一詩一聯，即是此本。篇帙雖少，未可廢也。”又如宋朱弁《曲洧舊聞》，沈濤曰：“余嘗于邗上書攤市得舊鈔《曲洧舊聞》，以虞山張氏、長塘鮑氏刊本校之，俱有異同，亦互有得失。內夾紙簽數條，自某字至某字第某卷，云云。合之《宋詩紀事》所采字數、卷數，皆同。蓋樊榭山人所藏之本，末有樊榭手書數行。”這些是《宋詩紀事》征引文獻最直接的力證，足以說明來源非馬氏小玲瓏山館一家。

《宋詩紀事》所征引的文獻還出于未參編者之藏書，尤以全祖望、吳允嘉為著。全祖望是以厲鶚為首的《宋詩紀事》編者群之摯友。乾隆元年（1736）二月，全氏進士及第入詞館，與李紱共借讀《永樂大典》，每日各盡二十卷，以所簽分令四人鈔錄。眾所周知，清人從《永樂大典》中輯錄宋人別集129種，尚還不包括史乘、地志、圖經、金石等典籍。“最早意識到《永樂大典》的重要文獻價值、并加以利用的，是雍乾之際的李紱和全祖望”。李、全二人皆與厲鶚等人交善。正在編撰《宋詩紀事》的厲鶚等人，當然不放過這個寓見皇家秘籍的絕佳機會。有全祖望《宋詩紀事序》為證：“予于《永樂大典》中，見宋人集為世無者尚百數十家，樊榭聞之大喜，亟貽書令予鈔錄，以補其所不足。予即諾之，而左降岀都矣，事或有待，姑先以此行世也。”《藂書樓記》又云：“方予官于京師，從館中得見《永樂大典》萬冊，驚喜貽書吿之。半查即來，問寫人當得多少，其值若乾，慫惥予甚銳。予甫為鈔宋人《周禮》諸種，而遽罷官。”厲、馬之外，趙昱、杭世駿等人也請全祖望為之鈔錄石渠圖籍。繆荃孫《永樂大典考》稱：“祁門馬嶰谷曰琯、仁和趙谷林昱均為謝山致鈔資。（略）杭堇浦世駿《續禮記集說》所采宋元人說，半出于《大典》。”惜全祖望未幾便因事左降出京，所鈔甚少。不然，《宋詩紀事》在宋詩輯佚上會作出更大的成就。

不過，這絲毫也不影響全祖望在《宋詩紀事》編撰上的貢獻。全氏生性嗜書，家多古籍，每歲客游，假大江南北藏書家鈔本，捆載至數百冊而返。天一閣雖禁令森嚴，書不出閣，但可許在閣閱覽、鈔錄，有地利之便的全祖望曾數次登閣借錄。天一閣藏書雖尤多史乘地志，全氏曰：“四明志乘，以吾家為最備。自胡尚書《寶慶志》、吳丞相《開慶志》、袁學士《延祐志》、王總管《至正志》、李孝廉《永樂志》、楊教授《成化志》、張尚書《嘉靖志》，無一佚失，足以豪矣。張制使《乾道志》，則最初之作也，購之不可得，乃過天一閣范氏見《四明文獻錄》，全引其書，為之狂喜，乃別為鈔而出之。于是揚之小玲瓏館馬氏、杭之小山堂趙氏，皆來借鈔。”可見，馬、趙二家皆向其借錄過書籍。單論四明文獻，《宋詩紀事》便征引6種：宋張津《乾道四明圖經》、宋梅應發《開慶四明續志》、元袁桷《延祐四明志》、元王元恭《至正四明續志》、清黃宗羲《四明山志》，當皆源于全氏。全祖望曰：

吾鄉志乘，以《乾道圖經》與此二志（《寶慶四明志》、《開慶續志》）最古，實為文獻之祖，可寶也。雍正庚戌，予以拔萃入太學。是書為人篡去，質于富人之手。（蔣天樞注：二志以雍正間修《浙江通志》，書局諸人假之先生。志成，杭堇甫編修遂私鬻之。此跋但言“為人篡去”，蓋為編修諱耳。）仁和趙五兄谷林以白金四十錠贖歸，仍鈔一副本歸予，予作長歌謝之。……而吳《志》則藏書家未有及者，前此臨川李侍郎穆堂、江都馬上舍嶰谷皆嘗向予借鈔，逡巡未寄，茲并屬谷林鈔以貽之。

趙昱實二志之功臣，馬氏等人鈔錄于小山堂。雍正九年（1731），厲鶚、杭世駿等人參修《西湖志》。厲、杭貽書時在京師的全祖望，以求四明舊志。全氏傾囊相助：“雍正辛亥，浙江修通志。余方在京，厲二樊榭、杭二堇浦，千里貽書，求四明舊志。予遣使請于家君，發插架所有胡尚書榘《寶慶志》、吳丞相潛《開慶志》、袁學士桷《延祐志》、王總管元恭《至元志》及明楊教授實《成化志》、張尚書時徹《嘉靖志》，而以鄭教授真《四明文獻》、李侍郎堂《四明文獻考》及先生之二書，盡送志局。蓋吾鄉之書，較他府獨備，譬之禮家，幸不至為杞宋之無征也已。”《宋詩紀事》所引，似出于此。而《延祐四明志》，定源于全氏。

除全祖望外，厲鶚還向同郡前輩吳允嘉借書。《宋詩紀事》收錄南宋群賢六十余家，此外與吳允嘉藏書相同者尚有十余種。眾所周知，吳允嘉是清初中期《南宋群賢小集》庋藏過程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南宋群賢小集》是由南宋陳起編刻的一部詩人總集。據現存資料，迄至清初，是集原刻的庋藏只能追溯到曹寅。《善本書室藏書志》卷三十八著錄海寧周春靄藏舊鈔本《群賢小集》88卷64家。丁丙曰：“錢塘吳志上允嘉得宋槧本，珍秘倍至。同人稍稍傳寫，王漁洋得二十八家，吳尺鳧（焯）匯為六十四家，馬秋玉得六十家，卷各不同。”雍正三年（1725），作為《南宋群賢小集》的匯集者和鈔校者瓶花齋主人吳焯，為所得六十四家校勘撰序曰：“南宋錢塘人陳起鬻書為業，頗精雕板，當時稱行都坊陳解元書肆。所刻《江湖群賢小集》，曹楝亭（寅）所藏宋印，后歸郎溫勤。今見于家，石倉（吳允嘉）書舍僅有其半，并無序目可考，板樣亦參差不齊。蓋陳氏所刻詩，行于江淮之間，作者往往以己刻者附入，后竟以名取禍，此其平生未竟之緒，是以無編定卷帙。但從后來藏書家簿錄中紀為宋人小集六十四家而已。余所見秀水朱氏本、花溪徐氏本、花山馬氏本，各不相同，大抵此集多不全，后人間取北宋人集之小者如陶弼、蔣堂等以傅儷之，以實六十四家之數耳。至《文獻通考》所載《江湖集》九卷，亦陳氏刻。審陳振孫跋語，其非此集可知。余搜求不下十年，始匯其全。近日與趙谷林校勘此集，因書其端委示之。惜乎竹垞已往，不及見余本之完善。憶曩日落帆亭，舟中對語，老人深嘆曹氏藏本之佳而不知其不全。余生行都舊地，遙遙白云，懷古何深！”合言之，吳焯所得六十四家乃自己匯集而成，并無一定的編刻標準，最后定名為《南宋群賢小集》，實非吳石倉所得之全貌。

嘉慶六年（1801）石門顧修據相關鈔本整理，共得七十二家讀畫齋，重刊《南宋群賢小集》，鮑廷博為之跋曰：“右南宋陳起編刻《江湖群賢小集》，借鈔于汪氏振綺堂主人（汪憲）。汪本傳自瓶花齋吳氏（吳焯）。其傳錄始末，繡谷述之詳矣。……石倉沒，家人不之貴，持以求售。厲征君鶚得之，以歸維揚馬氏小玲瓏山館。”吳焯、汪憲及顧修的匯鈔本并非吳允嘉所藏宋刻原貌，厲鶚才是見到真跡之人，并歸之于揚州馬氏，惜后失傳。簡言之，《宋詩紀事》所錄南宋群賢諸集實賴于吳允嘉，當源出于此。如《南宋群賢小集》所載林同《孝詩》一卷，《宋詩紀事》所引便出于吳氏。《善本書室藏書志》載有舊鈔書棚本，丁丙曰：“宋版原本在錢塘吳石倉家，此從趙谷林處傳鈔，海內得傳鈔本者惟揚州馬嶰谷、天津查心谷而已。”又著錄汪魚亭（憲）影宋鈔本，與前者皆源出于吳允嘉藏本。

概言之，以上種種例證可以表明，《宋詩紀事》所征引文獻不只出于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而應是江浙諸私家藏書的集體結晶。至于所引誰家之多寡、輕重、先后，因文獻難征，無從稽考。

（作者單位：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