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艾麗斯.沃克的“女性主義”立場

摘要：在創作實踐中，黑人女作家艾麗斯·沃克堅持“女性主義”立場。站在這一立場上，沃克揭示了黑人婦女在社會中所遭受的雙重壓迫，探索了黑人女性在男權社會中建立起黑人女性主體意識及實現自我價值的艱難歷程?！蹲仙肥瞧浯碜?。它從主題，姐妹情誼，兩性和諧及敘事策略等方面彰顯了艾麗斯·沃克堅定的“女性主義”立場。

關鍵詞：艾麗斯·沃克 《紫色》 女性主義 黑人女性 主體意識 兩性和諧 敘事策略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23X(2011)02-0090-04

女權主義緣于“他者”邊緣化的身份意識，在“男性／女性”的二元對立中，隱含著壓抑性的文化權利機制，后者成為相對于主體的“他者”。相對于白人女性，黑人婦女由于遭受長期的種族歧視，性別上的從屬地位和經濟上的劣勢，被多重地邊緣化了。黑人女性處于邊緣的邊緣?！霸诿绹瑳]有別的團體像黑人女性那樣擁有脫離存在的社會化身份。我們很少被視為一個與黑人男性分開并不同的群體，或這一文化中較大群體“女性”的一個存在部分。當討論到黑人男性的時候，性別歧視妨礙了對黑人女性利益的承認。當討論到女性時，種族歧視妨礙了對黑人女性利益的承認?！彼栽谖幕纾?0世紀70年代后期，黑人女權主義批評開始以獨立嶄新的面貌崛起于美國文學批評界。黑人女權主義批評的先驅芭芭拉·史密斯首創了黑人女權主義批評話語。她在《黑人女性主義評論的萌芽》中談到“在黑人女作家的著作中，性政治和種族及階級政治結合得十分緊密?！彼劦胶谌伺宰骷业淖髌烽L時間里遭到評論界(白人男性，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的漠視，誤讀和扼殺。究其原因是他們“完全忽視了黑人女作家是黑人和婦女雙重身份的同時存在?！彼齻儨S為“他者”中的“他者”。

而且20世紀70年代以來，美國黑人女性作家異軍突起，成為黑人文學、黑人研究進一步發展的“嶄新的能量中心”。與傳統的黑人男性作家(如拉爾夫·埃里森，理查德·賴特)不同，當代的以艾麗斯·沃克、托尼·莫里森為首的黑人女作家們依托其作為黑人女性的特殊體驗。在其一系列作品中對黑人，尤其是對遭受種族、性別和階級壓迫的黑人婦女的生存狀況及其根源進行了真實而深刻的關照。她們將視角從傳統的種族歧視和壓迫轉向深層的黑人內部的矛盾，探討了黑人家庭關系，黑人男女關系，黑人女性之間的關系問題。

一、“女性主義”：沃克自我認同的文化身份與創作實踐

艾麗斯·沃克原是女權運動的詩人，她深居美國南方，自幼受種族歧視與男尊女卑的雙重壓制。她積極投身民權運動和黑人女性爭取平等的斗爭，但她反對自己被稱為女權主義者。她從自己的生活和創作實踐出發，從對黑人斗爭歷史，現實與文學、文化傳統關系的思考中，認識到了傳統乃至民權運動歷史對黑人女性的漠視與打壓。認識到黑人女權主義者不過是在兜售白人女權主義的教條，所以為了捍衛自己的立場，為了在種族的性別話語里找到自己發言的位置，她于20世紀80年代早期提出了“女性主義”(womanism)這一極其重要的概念，以此確立了自己的文化立場和自我認同的文化身份，從而清晰地與傳統的黑人女權主義和白人女權主義劃清了界線。她把這個來自黑人文化背景的術語定義為“一個女人，有性并／或無性地熱愛其他女性。欣賞并更喜歡女人的文化、女人的感情靈活性，以及女人的力量。有時也有性并／或無性地愛上別的男人。致力于所有人即男人與女人的幸存和完整。不是一個分離主義者……熱愛音樂，熱愛舞蹈、熱愛月亮。熱愛精神……熱愛她自己，不顧一切……女性主義者與女權主義者就像紫色與淺紫?！憋@然，在沃克對“女性主義”的定義中我們首先發現，女性主義者特指黑人婦女或有色婦女。她們熱愛女性文化，女性情感，女性力量。而且更主要的是她們熱愛自我，追求精神獨立，對生活執著，具有責任心。其次“女性主義者”追求人性的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強調兩性間的和諧而非對立。

《紫色》是沃克的成名之作，凸顯了其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該書連獲普利策獎，全美圖書獎和美國全國書評家協會獎，且被著名導演斯皮爾伯各改編成同名電影?！蹲仙返谋尘霸O在沃克所熟知的二十世紀美國的南方鄉村，跨度大約為40年，從20世紀初到二戰結束。小說通過主人公茜莉的思想意識，家庭關系、社會地位的改變來體現其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女性自我的建構。而且在沃克看來，黑人婦女要想在多重壓迫下求得生存，首先要實現精神獨立，達到身份認同。只有具備了成熟的自我主體意識和強烈的身份認同感，黑人婦女才能擺脫男權思想的束縛，贏得自尊與自立。但自《紫色》被搬上銀幕之后，沃克的作品便遭到批評者們的指責和誤解。這種批評撻伐之聲主要來自黑人男性。他們認為沃克丑化了黑人男性，瓦解了黑人內部的團結。達里爾·平克尼在《黑人受害者，黑人壞蛋》一文中抱怨艾麗斯·沃克的《紫色》：“當代黑人女作家的小說總是包含強奸的場面，在《紫色》中強奸實際上在每一頁都有描述，小說的自始至終壞人的顏色從白人社會變成黑人。”反觀美國黑人文化發展的歷史，沃克所遭受的批評和指責其實是黑人女性主義思潮在歷史和現實，批評與實踐中遭受無情扼殺的一種真實體現。而且這種排斥與扼殺極大部分來自黑人男性。究其原因是黑人男性對作品中顯現的黑人女性主體意識、黑人女性特殊經驗過分敏感與抵制。

傳統的白人文學與黑人作家的作品對黑人婦女進行消極刻板的刻畫：黑人婦女不是呆頭呆腦，任勞任怨的保姆，就是淫蕩的情愿供人發泄性欲的工具。這些消極模式不僅丑化了黑人婦女，而且還通過其對黑人婦女在思想、感情上的影響，使之主動接受自己被丑化的消極刻板形象，失去反抗和斗爭的勇氣與力量。從而疏離了自我，淪為失去自主性的非人存在。而以艾麗斯·沃克、托尼·莫里森為首的黑人女作家在解構消極刻板的黑人女性形象的同時，重新建構了新的黑人女性形象，展現了她們豐富而獨特的內心世界。體現了黑人女性主體意識的追求。這些代表光明正義，自由的黑人婦女形象極大地增強了廣大黑人婦女的身份認同，促發了她們追求獨立的自我主體意識，成為她們反抗現狀的力量源泉。

二、“姐妹情誼”與兩性間的和諧對話

《紫色》中主人公茜莉的前半生是黑人女性悲慘命運的縮影。她兩歲時，親生父親被白人私刑處死了。14歲時，被獸性大發的繼父強奸了，前后生下兩個孩子，但都被繼父偷偷送走。隨之她也被剝奪了繼續受教育的權利。當流氓繼父對茜莉厭倦時，便把她以一頭牛的陪嫁，像處理廢品一樣處理給了X先生。茜莉從小除了能從妹妹聶蒂那得到一點愛之外，她所感受到的只有生活的摧殘和冷酷，以及個體的無能為力。由于自我遭到嚴重的分裂，她變得順從，麻木。在遭到繼父屢次強奸時，她不知反抗，只知“爸是爸”。即使在她嫁給X先生，繼續遭到X先生的恣意性強暴和隨心所欲地打罵時，她也不知反抗。她的生存訴求只是“活著”。這充分反映了她的生存狀態與艱難處境，在這種艱難的生存困境中，茜莉沒有地位，沒有發言權，沒有反抗意識，是繼父和丈夫眼中的牲口、商品，用來泄欲的工具。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哭，讓自己像木頭一樣。在男性霸權文化的壓迫下，茜莉不知不覺地認同了男人為她設定的角色，把性別主義的價值標準和男權規范內在化了。

“姐妹情誼(si8terh00d)是黑人女權主義批評的另一特色，也是其在實踐中的具體運用。在男權處于支配地位的世界中，姐妹情誼是廣大黑人女性謀生存、求發展的精神、物質雙重保證。它將分散的個體凝聚成集體力量形成巨大的推動力。”姐妹情誼能給黑人女性帶來力量和快樂，是她們走向自我意識覺醒及尋求自我解放的途徑。艾麗絲·沃克在《紫色》中對這種黑人婦女為了擺脫生存困境、獲取自身解放、進行相互鼓勵與支持的姐妹群體的力量濃墨重書，并寄予了更大的希望。

在主人公茜莉由麻木、順從走向自我意識覺醒，獲得獨立自主的道路上，有三位黑人女性給予她不可或缺的鼓勵和支持——妹妹聶蒂、兒媳索菲亞、布魯斯歌手莎格。聶蒂是黑人知識女性的代表，從她的成長經歷可以看出獲取知識對于黑人女性改變命運的重要性。聶蒂沒有向黑人女性的“他者”邊緣命運低頭，而是在面臨男性霸權的侵害時，選擇出逃。她首先逃離繼父的淫威，接著又逃離X先生的性侵犯。聶蒂的出逃挑戰了男性霸權，顯示出知識女性身上的強烈反抗意識和獨立的自主意識。聶蒂后來在一對黑人傳教士夫婦的幫助下來到非洲，并在他們的指導下，刻苦學習傳教士應掌握的一切知識，成為一名教師，幫助黑人同胞解放自己的思想，建設美好的家園。聶蒂堅信知識的力量，她啟發茜莉動腦筋勤思考，鼓勵她向男權社會發起戰斗。自小茜莉惟一的愛的源泉和對象便是妹妹聶蒂，所以聶蒂的愛和鼓勵給了茜莉生存下去的希望。聶蒂在到達非洲后一直堅持給茜莉寫信。這些充滿愛和鼓勵的信打開了茜莉被封閉的眼界和思想，促使其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兒媳索菲亞是覺醒的新一代黑人女性的代表。她不畏男權壓迫，在嫁給哈潑后，丈夫哈潑由于受父親男子沙文主義的影響，試圖用打罵的方式壓制索菲亞身上的女性獨立自主意識，結果卻被索菲亞壓在身下，打得滿臉青一塊紫一塊。索菲亞的獨立自主意識使她從不任人擺布，甚至在面對白人市長時，也毫不示弱。充分顯示了新一代黑人女性的反抗精神。索菲亞曾對茜莉說：“我一生都得打架，跟我爹爹打，跟我兄弟打，跟我堂兄弟和叔叔伯伯打?！彼膭钋璧能缋蚱饋矶窢?。索菲亞獨立自主的言行使茜莉感到妒嫉，敲打她麻木的自我，促使其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

真正讓茜莉覺悟并走向自我解放之路的是X先生的情人，布魯斯歌手莎格。飽受摧殘的茜莉在莎格那里找到了認同，開始了發現自我、感受自我、實現自我的心路歷程。莎格經濟獨立，人格自主。其獨立自主的女性意識是通過對愛情的不懈追求，對世俗的反叛表達出來的。她的愛情追求是執著的，包含了熾熱的身體之愛。即使在被父母驅逐出家門，被黑人同胞罵作娼妓也不改初衷。對莎格的刻畫，體現了沃克對女性主體欲望的再現與肯定。茜莉在第一次看到莎格的照片時，就感受到莎格的與眾不同，并對她立生好感。這使得她在莎格生病后毫無怨言地服侍她，并與其建立了牢不可摧的姐妹情誼。

從童年起，茜莉的身體便遭到繼父的強奸，后來又遭到丈夫X先生的摧殘和毆打，所以她對自己的身體感覺羞恥并排斥它。要喚醒茜莉的女性主體意識，首先要喚醒她的身體。正是在莎格的引領下，茜莉發現了最為隱蔽的自我，體驗到了身體的歡娛。肯定女_陛身體，就是肯定女性自我。所以當茜莉發現自己也可以了解自己的身體，體驗到性愛的快樂時，她才真正開始傾聽自我身體里面的聲音，明白自己的欲望和需要。茜莉和莎格之間的這種同性戀的姐妹情誼使茜莉獲得了抵制性壓迫的力量，學會了愛與生活。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她才能夠成長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

更為重要的是，在幫助茜莉認識自己之后，莎格又引導她逐漸樹立起女性主體意識，走向人格的獨立自主。在莎格的影響下，茜莉首先把那個對她的苦難漠不關心、“睡糊涂了”的“白老頭”上帝從頭腦里趕走。伴隨著自我意識的覺醒，她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恥，不再對男人感到害怕。當丈夫又要毆打她時，她奮起反抗，而且對他大聲宣言：“我窮，我是個黑人，我也許長得難看……不過我就在這里?！倍以谏竦墓膭钕拢龥Q心擺脫男權壓制，離開家去孟菲斯市獨立謀生。茜莉的“離家”這一舉動宣告了她與過去被壓制生活的決裂，成為開始自強自立新生活的標志。而且當新生活開始后，她發現了自己的創造才能，創辦了“大眾褲子有限公司”。伴隨著經濟上的獨立，茜莉的眼界和思想開闊起來，知識也不斷增長，自我變得越來越完善，最終成為一位有地位，有獨立思想，有獨立人格的新黑人女性。

沃克的“女性主義”強調兩性問的和諧，而非分裂對立。她認為“女性主義者”的最終目的是實現人格的和諧。在《紫色》中沃克用犀利的筆觸，深刻地揭露了黑人姐妹們所身受的來自種族內部黑人男性對她們的壓迫和摧殘。但沃克并沒有止乎此，而是號召黑人女性們要依靠姐妹情誼，相互鼓勵，相互關心與支持，以獲取力量，促使受全世界范圍父權觀念影響的黑人男性沙文主義者們深刻反省，改變他們傳統的性別歧視和偏見。沃克認為要通過兩性間的平等對話實現兩性間的統一和諧，只有在兩性平等和諧大前提下，才能實現整個黑人種族的解放，實現人類生存的完整與和諧。小說中茜莉在莎格、聶蒂、索菲亞的鼓勵、關心與幫助下，逐步擺脫了男性霸權的壓制和束縛，建立了獨立自主的女性主體意識，獲得了真正的獨立和自由。茜莉也因此轉變了男權代表X先生對她持有的傳統偏見。他終于意識到茜莉也是人，一個享有和他同等權利的女人。小說末尾，x先生通過與茜莉推心置腹的交流溝通，開始接受茜莉的價值觀念。而且他還親自動手創作了一個紫色的小青蛙送給茜莉，表達了對茜莉的尊嚴和平等權利的認可。而茜莉也原諒了他，親切地稱他為阿爾伯特。他們從此建立了平等的兩性關系。

三、敘事策略彰顯黑人女性主體建構

《紫色》在敘事策略上也反映了鮮明的女性主義立場。小說采用的是18世紀已經流行的書信體結構形式，這種書信體形式是男性話語的表現形式。小說自敘事開始，主人公茜莉便是敘事主體。這種以女性為敘事主體的書信體文本結構顛覆了男性霸權主義文化，成為追求女性話語權的強有力的武器。沃克讓茜莉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自己言說自己的生活，并且通過寫信再現自己的生活，“目的是要給她說話的機會?！睆亩购谌伺詮拈L期的隱匿狀態和失語狀態中尋回自己的聲音。

往返的書信構成了整部小說，小說大致可以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主人公茜莉寫給上帝的信，信的末尾沒有寄信人的落款，這種言說是卑微的沒有回音的。茜莉信中的語言采用的是黑人鄉村土語。作為敘事主體的茜莉在自敘黑人婦女第一人稱復數時，自始至終采用的是表示被動者的賓格“us”。這一與眾不同的語言策略充分揭示了黑人女性的艱難處境，顯示了她們遭受多重壓迫，處于“被動者”的地位。第二部分則主要是茜莉和遠在非洲的妹妹聶蒂之間的通信，其中也夾雜著幾封茜莉寫給上帝的信。這一部分隨著茜莉由麻木走向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她的言說形式也開始發生了變化。她的信不再是單向度的寫給對她不管不問的上帝了，而是寫給給予她希望的妹妹聶蒂，而且標明自我身份的名字也開始署在信的末尾。隨著茜莉獨立自主意識的逐步增強，在其寫給妹妹聶蒂的信中，她對自我追求的表述，對自我生活的抒寫也逐漸增多。

綜上所述，“女性主義者”是艾麗斯·沃克選擇與認同的文化身份。在其多年不懈的創作實踐中，艾麗斯·沃克站在這一文化立場上，依托其作為黑人女性的特殊體驗，將種族、階級、性政治話語緊密聯系在一起。迎接了來自種族內部黑人父權制話語的文化挑戰。她不僅著眼于黑人女性擺脫父權壓迫的斗爭，而且還將黑人種族的命運與黑人婦女的解放緊密聯系在一起。強調只有實現兩性間的平等和諧，才能實現黑人種族的解放和人與人之間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