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楊升庵詩墻
讀詩墻,讀到明朝的
一夜。先生以流放之身
投宿瀘山,仍不失詩人的高貴
仍不失剛正不阿的氣魄——
又一次犯顏天威,犯顏玉皇大帝
用詩歌破開了那夜的天門
敲碎了那夜的太空,把滿天的星斗
珍珠一樣撒向建昌
撒向建昌人的心靈
使瀘山的一花一草,從此
散發(fā)著你的墨香;而瀘峰的嵐氣
在時(shí)時(shí)氤氳著你的詩韻……
作為新都人,晚生的我——
踏上這片生長你星星的土地
踏著你平仄的腳印
帶著桂湖的紅荷金桂之香
帶著不變味的鄉(xiāng)音,千里而來
奔你而來,高舉雙手,叩擊詩墻
叩擊到你那寬厚的胸壁
貼耳諦聽,我再一次聽到了
聽到了你五百年來跳蕩不息的
——詩心!
看對面的光福寺,它臺(tái)階的腳
正拾級(jí)而下,一步一步向你靠近
它的晨鐘,它的暮鼓,每天每天的
悠揚(yáng)聲里,都在回應(yīng)你的吟唱……
謁詩人昌耀塑像
你為詩歌塑的那尊雕像
隆起著,永恒著——
在天地河漢之間;你掏心
捧出的繆斯,頭戴紫金冠
頭戴不凋的紫金冠
聳然于青海的高車之上
聳然于閃光的雪峰之上
而詩歌,也為你塑起一尊雕像
凝縮你,永恒你——
那一顆跳蕩不枯的詩心
從上至下,讀你
的基座,我讀到青藏高原的體溫
于是,丹噶爾的名字丹噶爾的頭顱
丹噶爾的眼睛丹噶爾的鼻梁上
——我看見,架著一副
閃爍太陽閃爍月亮閃爍星星
也閃爍風(fēng)雨的
眼——鏡……
我對面的那座山
一
從我七樓的窗口放眼
眼光所到,是山的挺立
正高聳入云。自云縫向下的
陽光,在打量他的站姿
他似乎還在引頸向上,不斷向上
挺到黃昏,我看見
他與一輪夕陽在高處聚首——
雙輝雙映,雙頭雙影……
二
從我七樓的窗口放眼
眼光所到,是山的仰體
正橫亙?nèi)胍?。自夜空向下?/p>
月光,在打量她的睡姿
勾勒出她起伏的曲線,似乎
罩著一層透明的薄紗
罩著她熟睡的嬌態(tài)。
此刻是午夜,我真想
從窗口飛出去,飛向她
飛入她的夢,飛入一個(gè)
沒有門鎖的夢……
白樺樹皮——致1
一小塊白樺樹皮
白白的,薄薄的
你從遙遠(yuǎn)的東北寄來
仿佛是一幀玉照
那么清晰地在我眼前閃現(xiàn)
——一片白樺林的雪景
——一片雪花飄舞中的
你……
一小塊白樺樹皮
白白的,薄薄的
你從遙遠(yuǎn)的東北寄來
我知道,那是從你的心上寄來
二十年前,我觸摸它
觸摸到你自北國遞過來的手溫。
二十年后,寫下這首詩的標(biāo)題時(shí)
我仍然感覺到你
從長白山寄給大涼山的
心溫,有白樺林的氣息……
一線天即景
走進(jìn)大地冒出的夾縫
兩邊的山壁并沒有夾我。
山壁千丈,上有雜樹藤蔓葳蕤
還有看不盡的花花草草
仰首朝天,一線之天
有云彩飄過,有陽光
一線照射下來,不冷不熱的
光感,別有洞天。
走出夾縫回頭望
有人說,這是大地的傷口
大地之痛。而我
卻分明感覺這是大地之眼
瞇成的一條縫……
我們從大地的眼縫里身心通過
我們的視線因而凝成大地
開闊的眼光——
向下看,一線牽,牽向遙遠(yuǎn)
向上看,一線通,通向云漢
幽深
借一條長長的月光路
我打從沿海寺的山門前經(jīng)過。
山門兩邊那白天所看見的紅墻
此刻望過去,卻是白亮白亮的。
山門緊閉。但我穿門而過
進(jìn)入山門之后的一種幽深……
塔影下,還看得見晨鐘暮鼓的
余音晃動(dòng),黑亮黑亮地晃動(dòng)
那若有若無的聲音,飄入耳
飄入心,不斷地在喚我
喚我留步。很像是兒時(shí)
母親為我喊魂的
那一聲又一聲……
我默然沒有回應(yīng)。因?yàn)槲颐靼?/p>
所要呼喚的不是站在山門外的我
而是睡夢中另一半的我。
斗轉(zhuǎn)星移,走過了
半輩人生,那個(gè)一半的我
至今沒有出竅,至今還在休眠
不知道下半生,他能不能夠
走出那看不透的幽深一
蘇醒,面世,而現(xiàn)身?
黑馬
影影綽綽,在夜色中
看不清的黑
一聲炸雷之后
閃電甩長的鞭子下
我看到了,那匹馬
正在大地上一路狂奔
耳邊響起它的嘶鳴
響起嗒嗒嗒的馬蹄聲
在無邊無際的夜空中
有長長的回音,漸漸遠(yuǎn)去……
我追蹤那匹馬,穿過風(fēng)穿過雨
穿過草原之夜,穿過山林之夜
穿過夢的村莊
在黎明染白的大山之巔,我看見
它高聳的鬃毛被染成了
赤色……
我不是騎手
套不住馬頭
栓不住它的四蹄
但內(nèi)心卻抹不去黑色的印痕
腦海里總是閃現(xiàn)著
它一身的黑。因?yàn)槲蚁嘈?/p>
用黑色喂養(yǎng)的馬
終久,要回歸黑色
他的?!?/p>
青春不褪色的記憶。那是平原
遼闊的金黃。在他眼里始終閃耀著
一片望不到邊的花海。時(shí)不時(shí)說起
還在他的臉上泛光溢彩
一雙漂泊的腳,在爬坡上坎的那個(gè)年代
走遍高原的溝溝壑壑。那時(shí)——
聽從召喚,追求登攀
他體內(nèi)的山海在聳然峰頂?shù)?/p>
心跳中,綿亙了一生的起起落落……
而今,一張礁石的臉頰寫滿海浪。
他卻對兒子說,他的海還在遠(yuǎn)方。
替他的腳走到天涯
替他的生命再海浴一方
讓海風(fēng)萬里,波濤萬里,吹起那海魂
吹來那海的氣息,讓他在崇山峻嶺之中
呼吸到海的蔚藍(lán),呼吸到海的潮汐
下山車
我不愿坐下山車
只想步行,緩緩地步行
如果坐車下山,一下子
就到了底。
上山的時(shí)日
追著攀援,追著登高
快速追趕著快速,飛一樣
早已到了頂。
而今下山
是走下坡路,我只想慢下來
慢下來,一緩再緩的
步履,在半山腰的
無限風(fēng)光里,停停走走,走走停停
把下坡的直路走彎,再走彎
走長,走得更長——
我堅(jiān)持下山不坐車
一路步行,緩緩而行
一輛又一輛下山車
擦身而過,我揮手
或者目送,默默地
祝福車上先行者的先行
向他們表示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意。
而我,抑或落單,卻擁有自身
走出的風(fēng)景……
滴水巖
到滴水巖——
或許是我的生命來遲
已看不到一滴水
已聽不到滴水的聲音
我懷揣著失望而離去
但在轉(zhuǎn)身的那一瞬間,隱隱約約
從背后傳來水的嘀嗒
聽似鐘聲走動(dòng)的腳步聲
又像是一聲又一聲不間斷的
嘆息……
我沒有回頭,不再回頭
那入耳入心的聲響,我明白
那是我前世的聽覺
那是前世的風(fēng),飄來的余音……
今生的緣分,命中注定
與它相遇只是名字的相遇
斷流。斷聲。斷了的光芒
如同斷了夢想的乳汁
讓我斷了一份念頭。
樓花
這是大夜里綻開的樓花……
——李銳
不是春天的使者。它冒名
用半明半暗的夜色
打扮自己,打扮成使者
用朦朧攪拌夜的世界
一排排地澆灌
一叢叢地澆灌
澆出自己的花期
夢幻般的花期,在黑色的深處
借燈的光暈開放
若隱若顯,若黑若亮。
自身并沒有香味,因
開在吃香的年代,自然
越開越香,很吃香;我看出
鋼筋,水泥,與夜的合謀
所凝結(jié)的土壤,
越黑,它開得越亮……
我記得,女神歌者
曾贊美的那朵煙囪上的黑色花
早已隨歌者一代凋謝,卻不知
眼前這一朵的花期還能黑多長
亮多長?……
夜路上,有人哼著一支迎春曲
朝我走來——
換旗記
上了十八層樓頂
還要爬上一個(gè)平臺(tái)
那個(gè)工人爬了上去
我注目,只有仰視
他把舊旗,一面面
被風(fēng)吹被雨打被日曬
被殘損了的旗扯了下來
換上了嶄新的彩旗
他一桿一桿套牢,又一一插好
城市美麗的天空,剎時(shí)
飄揚(yáng)起幾分鮮艷
節(jié)日耀眼的陽光下,又有了
幾分彩色的氛圍
取下舊的,換上新的
這新舊交替有什么含義
那個(gè)工人,我仰望過的
那個(gè)工人,肯定不會(huì)操這份心思
他用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
便匆匆奔下樓去
順手把那卷裹起的舊旗
扔在一個(gè)不起眼的角落
混合在一堆雜什里
注定成為一種結(jié)局
注定風(fēng)飛色舞的日子
成為記憶,成為云煙
日漸飄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