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葛叫葛長發(fā),落雁村人氏,家境殷實,土改時被定為地主成分。他是個會過日子的人,見有的地石堰子塌了,盡管已分給了別人,但也覺得心痛,就悄悄地砌了起來。每逢大雨過后,他習(xí)慣逐房查看,要是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漏雨了,就叮囑新房主務(wù)必好好經(jīng)管,蓋處房子不容易哩。種種跡象表明,老葛妄圖東山再起!幾戶貧雇農(nóng)對老葛的舉動好不反感,遂達成共識,就軋伙到鄉(xiāng)政府舉報,就這樣,老葛鋃鐺入獄,然后被發(fā)配到大西北勞動改造。
老葛擅長剃頭,能對著鏡子將自己的腦袋剃得溜光。勞改隊發(fā)揮他的一技之長,專門讓他為犯人們剃頭。那時他年富力強。精力充沛,左手扳著犯人的腦袋,右手捏著刀子,就像農(nóng)婦用玻璃片刮新鮮芋頭般極其麻利地將其刮得溜溜光。一招鮮,吃遍天。就憑這一手,他在勞改隊里混得不錯。
勞改期滿,勞改隊的領(lǐng)導(dǎo)覺得老葛改造得挺好,決定把他留下,還恩準他把家小接來,給予安排工作,可老葛留戀故土,婉言謝絕。
老葛回村后從未在鄉(xiāng)親面前提及在勞改隊理發(fā)的事。一日,他和幾個村民到外村趕集,路過一家理發(fā)店,不覺一時手癢,便落落大方地走了進去。他問店主一天能立多少棵苗子,店主聞言起身,對他肅然起敬,又是遞煙又是敬茶。恰巧一個老者洗罷頭要剃,老葛拿過刀子,不由得兩眼粲然一亮,嗬,是老毛子的,好貨色!說罷捏住刀把剃將起來,只聽得“唰唰唰”,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個亂蓬蓬的頭剃得如同燈泡一般,接著又用正刀反刀將其胡須和臉龐刮得干干凈凈,動作之快,令人眼花繚亂。消息不脛而走,四鄰八村的人都知道落雁村的葛長發(fā)是個剃頭的高手。
打那,落雁村需要理發(fā)的老少爺們,大多找老葛。有的幽默地說,老葛該給俺割長發(fā)啦。老葛笑容可掬,竭情服務(wù)。老人剃光頭,只要刀子鋒利,剃干凈就行了,小青年則不然,要留趕時髦的分頭,這就要拿出手藝來,根據(jù)頭型確定發(fā)式。他瞅摩一番后,便左手拿一把小梳子,右手持推子,一邊撓一邊推,向來不用剪子,大多理一遍就行了。他理的發(fā)型特好看,彌補了前來求理發(fā)者先天的不足,讓其面目煥然一新。他刮臉堪稱一絕,刀子像陣陣涼爽的風(fēng)從你的面頰、眼窩、耳眼、鼻翼吹過,讓你感到無比的愜意,那可是一種美好的享受。刮完臉,他把胡渣灰垢集中在一起拿給你看,你壓根兒也想不到一向潔凈的臉龐居然會刮下這么多。那時,找他理發(fā)的人特別多,起碼有七八十號人,一月理一次,而且全是利用業(yè)余時間,試想他要付出多少辛勞!
有幾年,老葛給生產(chǎn)隊喂牲口,一些小青年愛俊,總是纏著老葛給他們理發(fā)。老葛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既要喂牲口又要攢糞,委實力不從心,然而又經(jīng)不住后生們爺爺長伯伯短地討好他,萬般無奈,只好讓他們替他挑水拿草,以便騰出手來為他們理發(fā),這樣兩下都不耽誤,小青年們巴不得這樣,無不樂意服從。
有一次,一個叫二愣的后生頭上長瘡,瘡嘎渣兒里又招了虱子,咬得他又癢又痛,拿不下手地撓,在這種情況下就不能愛俊了,就求老葛給他剃了光頭,讓虱子蟣子無生存之地。老葛真不愿剃這么窩囊的頭,但是又不好推辭,只好勉強答應(yīng)。他小心翼翼地剃,盡管如此,還是將一個不起眼的小疙瘩剃去了,誰曾想鮮血涌流不止,他急中生智,趕緊用門后的蜘蛛網(wǎng)給他揞上,這才安然無恙。轉(zhuǎn)過年來就遇上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老葛自然難逃劫數(shù),動輒挨批挨斗。那些曾經(jīng)求他理發(fā)的小青年揭發(fā)他賊心不死,專借理發(fā)之機,拿他們當長工使,挖空心思變相剝削,真是罪該萬死!
二愣上臺控訴,聲淚俱下,他那里是在為我們理發(fā),分明是在割我們的頭哇!你們要是不相信,就看看我頭上這道刀疤。
其時,臺子上放著一張方桌,方桌上又摞了兩把杌子,老葛被迫站在上面,膽戰(zhàn)心驚,渾身哆嗦。二愣用腳一踹,只聽呼隆一聲,老葛摔將下來,跌倒在地連連呻吟。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村民實在看不慣二愣這伙人的惡作劇,又不敢直言譴責(zé),心里卻氣得鼓鼓的。是的,老葛雖說出身不好,但他畢竟是落雁村的村民,多少年來一直不厭其煩地為大家義務(wù)理發(fā),到了這個地步,總不該墻倒眾人推吧?總該講點良心吧?
“文革”之后,村民們又開始找老葛理發(fā),老葛苦苦一笑,面呈難色,不言而喻,吃一塹長一智,我再也不敢割你們的頭啦。但他經(jīng)不住老街久鄰三句好話,只好不甘情愿地為他們剃頭理發(fā)。當他再為曾經(jīng)批斗過他的人剃頭刮臉時,不免心有余悸,右手就有些顫抖,刮破皮的事兒時有發(fā)生,他見血色變,連連賠不是,樣子與挨批時何其相似。
有一天,二愣也腆著臉皮找老葛理發(fā),老葛聯(lián)想起往事心如寒冰。其時,二愣已當上了村干部,實在得罪不起,老葛讓二愣先坐下吃支煙,他踏著凳子要從梁頭上取下一塊磨石,八成是條件反射的緣故,竟然站立不穩(wěn),一下子從凳子上摔了下來,將右手摔壞。打那之后,老葛再沒為任何人理發(fā)。直到地富“摘帽”了,不再打入另冊了,老葛仍舊沒給鄉(xiāng)親們理發(fā)。
垂暮之年的老葛常跟幾個村老拉呱述舊,他坦誠相告,那次是他故意當著二愣的面摔傷的,這樣就可以避免好多過錯,用不著擔(dān)驚受怕睡個安穩(wěn)覺。村老們聞言皆瞠目結(jié)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