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建昌
文學理論的自覺:走向反思
邢建昌
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性研究,既是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反思研究在中國問題中的落實,又具有自己的特點。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涌動,跨學科間的互動,以及學科內部發展的需要,等等,是中國文學理論走向反思的主要動因。反思,強化了文學理論研究的理性自覺,增進了文學理論與批評不同流派之間的交流與對話,文學理論進入了一個富于學理和建設的歷史時期。
文學理論;反思;文化保守主義;跨學科
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理論研究中的反思研究呈現方興未艾之勢。所謂反思研究,指的是對文學理論研究本身的研究,也可以說是對文學理論如何可能的研究。反思,強化了文學理論研究的理性自覺,增進了文學理論與批評不同流派之間的交流與對話,由此,文學理論進入了一個富于學理與建設的歷史時期。
皮埃爾·布爾迪厄 (一譯皮埃爾·布迪厄),是法國當代著名的社會學家,也是國內文學理論界耳熟能詳的人物。布爾迪厄之于社會學的貢獻,在于開啟了一個反思社會學的維度。正如美國社會學家華康德所言:“如果存在著一個使布迪厄能夠在當代社會理論的途徑中出類拔萃的單一特征的話,那就是他引人注目的對反思性的迷戀。”[1](P36)的確,反思性,是布爾迪厄社會理論最獨樹一幟也最具魅力之所在。其意義已經超出了社會理論本身,而在更廣闊范圍內對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研究具有啟示意義。
布爾迪厄畢生致力于社會理論研究,可以說是一種反思社會學研究。這種反思社會學的要旨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深入追問思維得以深入的可能方式,二是對社會理論本身的批判性質詢。在布爾迪厄看來,有三種類型的偏見導致社會學的“觀注點” (gaze)模糊不清:第一種偏見是研究者的社會出身和社會標志 (階級、性別、種族等),這是最明顯的偏見,較容易通過相互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方式加以控制。第二種偏見與分析者所占據的位置有關。這種位置不是指在廣泛的社會結構中的位置,而是在學術場域這一“小世界”中的位置,以及此外在權力場域中的位置。所謂學術場域,也就是在一個既定時刻向分析者提供的可能的學術位置的客觀空間。社會科學家處于權力場域中被支配一極,容易受到那些影響所有符號生產者的吸引力和排斥力的擺布。第三種偏見是唯智主義偏見 (intellectualist bias)。這種唯智主義偏見導致我們把世界看做是一個旁觀的場景 (spectacle),一系列有待解釋的意指符號 (significations),而不是有待實踐解決的具體問題。在布爾迪厄看來,這種唯智主義偏見比起那些根源于分析家的社會出身或在學術場域中的位置的偏見更具歪曲性,因為它可能導致我們完全忽視實踐邏輯的“種差”(differentia specifica)。[2](P48)布爾迪厄要求對那些思想的未被思考的范疇進行系統的探索,因為正是這些范疇,界定出可以思考的范圍,并預先確定思想的內容。可以看出,布爾迪厄的反思社會學中的反思不是局部的反思,而是延伸到學科的組織結構和認知結構內部的一種基于特定知識前提的系統反思。布爾迪厄要求將反思性予以制度化,對觀察者的位置也要進行批判性的分析,從而確保社會學的知識敘述始終處在警醒之中。
按照社會理論家I.沃勒斯坦的觀點,反思能力是一個學者或科學家的基本能力。科學研究不僅需要重思 (rethinking),更需要否思 (unthinking):“對學者和科學家來講,重思 (rethinking)爭議問題是相當正常的。當重要的新的證據推翻了舊有的理論和有關的預測無法成立時,我們就會被迫去重新思考我們的前提。就這個意義而言,19世紀社會科學的大部分,一直在被人們重思。但是,除了這種常規性的重思以外,我認為我們還需要‘否思’(unthinking)19世紀的社會科學,因為它的許多預設——在我看來,這些預設是誤導的和阻礙性的——對于我們的心智有著太強大的控制。這些預設,曾一度被認為是對人的精神的解放,但在今天卻對有益地分析社會世界構成了核心的知識障礙。”①這里采用鄧正來的翻譯。見鄧正來:《研究與反思:中國社會科學自主性的思考》,“自序”,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8。另見I.沃勒斯坦:《否思社會科學——19世紀范式的局限》,1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
這里,沃勒斯坦談到了反思的兩種形式,即重思和否思。作者尤其強調否思之于社會科學的意義。在沃勒斯坦看來,社會科學需要否思,根本原因是那些一度作為人的精神解放的理論預設,已經不能適應或用來解釋新的情況了,甚至構成了分析社會世界的“知識障礙”。他提醒我們,在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領域,不存在自明的或不加批判的理論預設或前提,更不存在永恒的超乎時空的正確命題。一旦把某種理論預設、前提或命題提高到“元敘述”的位置,就可能誤導乃至阻礙新的歷史條件下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關于社會的知識敘述。所以,保持“反思”或“否思”的激情是十分必要的。
美國社會理論學家史蒂文·塞德曼所著的《有爭議的知識——后現代時代的社會理論》,著眼于“對社會學理論史的重新梳理和詮釋”。作者對從孔德開始經過現代社會學的奠基者馬克思、杜爾凱姆和韋伯到后結構主義以及當代流行的各種社會學理論的知識敘事進行了反思。他相信,反思得以確立的前提,是任何一門社會學的理論都根源于一定的社會歷史起源,根植于相應的道德信仰之中。從這一框架看此前的社會學理論,他發現,那種既定的、大一統的、無可置疑的社會學理論知識其實是有“爭議”的。因為,這些被稱為“正確”的知識,無法解釋社會現象豐富性和差異性的根源。所以,后現代社會學方法論格外強調“分析該理論所預設的前提和所預設的解釋范圍”[3](P1)。這種研究可以看做是反思社會學的一個應用。
以布爾迪厄為代表的一批社會理論家不遺余力的提倡和實踐,使得反思性成為全球范圍內后現代語境下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研究的一個基本特點。如以色列希伯來大學教授、社會學家、現代化理論家S.N.艾森斯塔特 (S.N.Eisenstadt)面對戰后世界多元格局,提出了“多元現代性”的主張。他認為,“多元現代性”的一個核心思想是“強烈的反思意識”——甚至現代性方案最激進的批評者都具有這種反思意識,盡管他們原則上否定這種反思意識的合法性。[4](P8)美國文化人類學家喬治·E·馬爾庫斯則認為,在人類學領域,反思是人類學研究獲得突破的一個決定性因素。而人類學領域的反思主要聚焦在對那些長期處于支配地位的觀念的重新評估,以及圍繞表述這些觀念的“范式風格”上面,他認為,人類學“迫切的任務將依然是對傳統寫作方式進行反思、對新的方式提出實驗性的試探”[5](P18)。周憲認為,在有關現代性的知識敘述中,審美現代性承擔著特殊的文化功能,即反思的功能:“審美現代性的反思性既體現在作為文化表意實踐活動的文學藝術的創作中,也反映在作為一種觀念或價值反思的美學理論形態中。從世俗的‘救贖’,到拒絕平庸,再到對歧義的寬容,所有這些審美現代性的表征不只是藝術自身的形態,更是對社會現代化過程的過去和現在的反省辨析,是為現代社會提供別一種理解和解釋,提供一種關于社會生存現狀新的意義和解釋。”[6](P175-176)后現代主義哲學家利奧塔則認為,后現代一個特點就是對某種元敘述的懷疑。懷疑,其實也是反思的一種特殊形式。懷疑,產生重新提問的可能。
哲學,就其本質而言是一種反思的學問。按照黑格爾的理解,反思是一種事后思維:“意指跟隨在事實后面的反復思考。”[7](P7)這是對反思的一般理解。反思還包含著“自我反觀”這一形式,即從人得以思考的種種可能性角度思考人的意識活動的一切前提、展開方式及其效果。黑格爾在《小邏輯》和《邏輯學》中曾先后對反思概念做過六種不同的使用和說明,他認為,“本質自身中的映象是反思”。在黑格爾看來,本質不同于存在的基本特點,就在于本質是對存在的直接性的揚棄,提高到間接性。他說:“本質是揚棄了的有,它是單純的自身等同,但在這種情況下,它是有之范圍的一般否定。這樣,本質就與直接性對立,它是從這樣的直接性里變出來的,而且直接性在這種揚棄中保存和維持了自己。”[8](P8)黑格爾認為反思和本質的觀念聯系在一起,反思是認識真理的方式。通過反思認識真理,就是通過思想的關系認識真理。反思,簡單地說,就是“我思主體對思本身的思考與審視”,“反思性的核心在于一種自覺的自我意識,就好像一個趕路的人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走錯方向,不停地審視已經走過的路,發現自己的成敗得失。”[9](P174-175)反思幫助人的認識擺脫了直接性而上升到間接性,體現出較高的知性品質。
布爾迪厄反思社會學的理論和實踐以及后現代語境下的學科反思意識,對國內當下人文學術的影響是明顯的。這種影響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思維方法的啟迪。反思社會學提醒我們對自身言說限度和知識有效性的警覺。任何一種言說都受制于言說人置身的特定的場域,受制于言說者的知識背景、文化立場和身份歸屬,因此不可能“價值無涉”,而言說經由話語的塑造也成為體現某種權力的知識形態。在這種情況下,對自身言說限度和知識有效性的警覺就成為研究者的基本素養。布爾迪厄的反思社會學提供了一個審視自身的富于啟發性和引導性的視角。其二,布爾迪厄反思社會學提供了一系列進入反思的概念:場域、視角、自我指涉、自我意識、敘述和文本等,這些概念有利于豐富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反思的方法武庫。多少年來,我們習慣于某種大理論的營造,習慣于從一個先驗的本質或自明的理論預設出發推演理論的學科體系,也習慣于真理在握、滿懷豪情、不加批判地講述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知識。結果,“體系”和“思想”誕生了一個又一個,而問題卻依然叢生林立。現在,是從高天云端回到理論思維的地面的時候了。
20世紀下半葉以來,我們目睹和遭遇了一個如美國學者拉爾夫·科恩所說的“文學理論實踐的急劇變化的過程”:“人們需要了解為什么形式主義、文學史、文學語言、讀者、作者以及文學標準公認的觀點開始受到了質疑、得到了修正或被取而代之。因為,人們需要檢驗理論寫作為什么得到修正以及如何在經歷著修正。因為,人們要認識到原有理論中哪些部分仍在持續、哪些業已廢棄,就需要檢驗文學轉變的過程本身。”[10](P2)
拉爾夫·科恩從四個方面梳理和概括了文學理論所發生的變化:政治運動與文學理論的修正;解構實踐的相互融合、解構目標的廢棄;非文學學科與文學理論的擴展;新型理論的尋求、原有理論的重新界定、理論寫作的愉悅等。[11](P2)這四個方面,既是對當下正在發生的文學理論新變化的梳理與概括,也是對文學理論學科現狀理性反思的產物。這部由歐美20余位文論家聯袂撰寫的文集,帶有明顯的反思色彩。貫穿書中的一條線索,是對過去一些約定俗成的命題、觀點、陳述和分析模式的反思。這些論文的作者嘗試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過去存在于文學研究中的行之有效的觀點,現在變得如果不是全部失效也至少是部分失效,正遭遇著被修正或被取代的命運?反思,加深了對過去文學理論知識有效性的認識,也強化了研究者著眼于文學現狀積極找尋新的“批判的武器”的自覺意識。
周啟超主編的《當代國外文論教材精品系列》叢書①叢書包括瓦·葉·哈利澤夫:《文學學導論》、彼得·威德森:《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邁克爾·萊恩:《文學作品的多重解讀》、拉曼·塞爾登:《當代文學理論導讀》等,由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出版。,對于客觀認識西方當下文學理論的現狀和特點,具有重要的參照作用,對國內理論界關于文學理論的混亂認識也具有明顯的糾偏意義。曾有一段時間,“文學理論邊緣化了”、“文學理論死了”、“文學理論終結了”等論調不絕于耳,給人的印象是西方文學理論走到了盡頭,已經沒有什么人搞文學理論了。這套叢書的出版澄清了人們在這方面的模糊認識。事實上,西方仍有一批學者在做著扎實和細致的文學理論知識的推進工作。與20世紀前的文學理論狀況不同的是,這一時期的文學理論少了一些彼此間的盲目排斥,而多了一些相互的尊重與吸納。專注于自己學科的歷史,在對自身學科的反思中發現問題的癥結和尋找化解危機的出路,是西方當下文學理論的一個突出特點。周啟超用“在反思中整合,在梳理中建構”來概括這一時期西方文學理論新特點,是頗有見地的。無論是在現代文學理論的發祥地德國,還是在現代文學理論的重鎮俄羅斯,抑或在當代文學理論思想的策源地法國,或是在一向以抵制理論而標舉實證主義著稱的英國,乃至在文化研究或后現代主義思潮大行其道的美國,對文學理論學科及其歷史的反思,幾乎是一個共同特點。這一反思表現在以下幾個路徑的開拓上面:對現代“文學”觀念的建構軌跡的梳理,對當代文學理論的不同范式的梳理,對文學學的當下境況與運行機制的梳理,對文學理論最為核心的范疇或關鍵詞的梳理。[12](P7-9)可以說,反思貫穿在新近出現的西方一些文學理論著作當中。如美國新敘事學的代表人物戴衛·赫爾曼和他的同道確立的后經典敘事學理論,反思性與建設性是其基本特點。“后經典敘事學可能缺乏初生牛犢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激情,純粹發現所帶來的不可抑制的激動以及20世紀60年代第一次符號學大革命所引起的對方法論的美好幻想,但是它的長處在于對自身范圍和目的進行了更有利的反思,更好地意識到周邊其他批評理論的發展,采取了一種更為靈活和更具探索性的姿態,在研究敘事 (或任何其他對象)時,更愿意承認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13](P3)從這一意識出發,后經典敘事學有機吸納了傳統經典敘事理論的合理成分,也拓展了敘事學關注的領域,豐富了敘事學的建設路徑。戴衛·赫爾曼用敘事學的復數形式 (narratologies)表征后經典敘事學對傳統經典敘事學的超越姿態和對多種可能問題的建設性的態度。他認為“傳統與創新之間的動態的相互作用”構成新千年伊始敘事分析的新特點。[14](P24)
反思,不僅加深了文學理論對本學科歷史和特性的認識,也帶動了文學理論不同流派、不同哲學背景和不同文化資源之間的相互交流與對話。美國學者馬可·愛德蒙森在《文學對抗哲學——從柏拉圖到德里達》一書中對法國哲學家福柯對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影響作了如下描述:“可以說,福柯的思想滲透了整個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在哲學、歷史、政治學以及性學領域,英美教授們對福柯作出了或褒或貶的評價,其反映之強烈,幾乎無人可比。在所有抓住福柯不放的學科中,文學研究最為突出。在近20年中,大量美國英文系出產的最有見識的著作都以福柯的思想為核心。米勒、伊夫·科索夫斯基·賽奇威克和斯蒂芬·葛林伯雷以及許多追隨葛林伯雷的所謂新歷史主義的批評家們都從福柯那里找到了最重要的靈感。有人說,文學研究已經步入了米歇爾·福柯時代。”[15](P168)20世紀90年代以來出現的文學理論各流派,相互交流和相互學習的跡象是十分明顯的。正如彼德·威德森所言:“大多數當代理論流派都不是孤立的,他們都在分享彼此的要義。”[16](P84)如一向以反學科、跨學科著稱的文化研究,就是吸納了多種理論資源,在多個知識譜系之中發展而成的。英國學者阿雷斯·鮑爾德溫等在《文化研究導論》一書中認為,文化研究的理論資源至少包括:葛蘭西的“文化政治學”理論,福柯的關于權力、知識和主體性的理論,湯普森的后殖民主義思想,法蘭克福學派包括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諾、赫伯特·馬爾庫塞、瓦爾特·本雅明等的批判理論資源,大衛·哈維的城市與空間的理論,保羅·基爾羅伊的種族的文化政治學理論,愛德華·W·薩伊德的后殖民主義理論,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巴赫金的小說理論和狂歡化思想等。[17](P3)文化研究理論資源之駁雜,從中可見一斑。
可以看出,進入后現代語境,當代西方文學理論與批評各流派之間,越來越呈現雜糅和吸納的趨勢,而少了些彼此排斥、相互敵對的狀況。這是因為,“盡管西方每一個時期幾乎都有一個占據主導地位的理論流派,但并不是一個簡單的‘你方唱罷我登臺’的替代史。當今,西方的文學批評理論呈現出一種多元共存的態勢。其實,任何一種理論與批評模式都有其合理性和局限性,尤其在關注面上,都有其重點和盲點,各個批評理論派別之間往往呈現出一種互為補充的關系”[18](P2)。
從這個分析出發,下面一段對西方當代文學理論和流派狀況的概括就顯得不那么準確了:
當今西方的各種文學理論和批評不僅呈現出碎片化、雜糅、拼貼的特征,而且都極力表明自身與眾不同的特色,力圖成為“馬賽克”中的一種色彩,既不愿意吸納他者,也不愿被他者吸納。這種各自為政的“馬賽克”局面,正是極力追求“多元化”的后現代的典型特征,也是當今西方思想和文化的基本面貌。[19](P2)
因為,仔細分析,我們依然可以發現西方不同文學理論與批評派別之間的微妙關系,那就是在表面上的排斥當中存在深度的學習和吸納。道理很簡單,任何一種理論都不過是從特定的視角進入對象的一種方式,視角的褊狹性決定了觀點和結論的相對性。因此,理論本質上不具有排他性。既然這樣,對理論局限性的反思以及多種理論派別之間的交流對話,就不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必要的了。
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理論研究中反思研究獲得了充足的發展。在這一領域,討論熱烈,用力較多,系列化的反思性研究成果主要有:以陶東風為代表的借鑒西方文化研究和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理論展開的對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以董學文為代表的以建構“文學理論學”為標志而展開的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以李春青為代表的著眼于立法者和闡釋者框架而展開的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除此以外,錢中文、童慶炳、杜書瀛等前輩學者以及諸多中青年學者也都在反思的視角下對文學理論的形態、特性、問題以及前景等展開過討論。這些成果共同顯示了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文學理論研究的面貌和格局。
文學理論反思研究的引進對于文學理論的建設是十分必要的。反思作為人的理性自覺的產物,是文學理論知識敘述可靠性的保障。文學理論的“反思”,對于揭示文學理論的“本質”有巨大作用。經過反思,“最初在感覺、直觀、表象和認識中的文學理論內容,必然有所改變。而只有通過以‘反思’為中介的改變,文學理論的真實本性才可呈現于意識面前”[20](P10)。
長期以來,我們的文學理論基本徘徊在兩種方式的建構之中,一種是從某種先驗的、自明的命題出發推演建構文學理論的知識大廈,這可以看做是文學理論的思辨性建構方式。思辨是文學理論研究擺脫感性和經驗的必然環節,不能丟棄。但是這種“思辨”的主要問題是,思辨賴以依托的現實文化問題被忽略了。在某種先驗的思辨中,文學理論的真實命意被遮蔽了。另一種方式,是把文學理論看成高度主觀化的個人經驗的結晶,以純粹的個人言說支撐文學理論的學科敘事。結果,文學理論作為一門學科的科學性受到很大影響。這兩種文學理論建構的方式,都對當下文學理論的狀況產生了不良的影響。這也是現行文學理論日益蒼白、失語失態的一個原因。所以,像人類任何一種知識生產需要反思一樣,對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反思是十分必要的。
這種反思研究局面的形成,首先是中國文學理論向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現狀和走勢開放和回應的結果。我們正處在一個全球化的歷史進程中,全球化帶來的世界格局的變化是深刻的。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滲透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頻繁、這么廣闊和這么深刻。盡管面臨著并不相同的現實問題和文化問題,有著不盡相同的價值關切,然而中西方文學理論之間的互動卻是自然而通暢的。中國文學理論討論的幾乎任何一個問題,都可以在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中找到言說的根據。而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狀況,也都在中國文學理論內部得到顯形。后現代主義文化思潮,“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和“審美的日常生活化”,文化研究以及圍繞圖像、文學經典、文學性和文學終結論的討論等,都既是西方文學理論研究的問題,又是中國文學理論所關注的問題。盡管有語境的差異,但不存在截然對立的分別。而越來越多的既通曉外國語言又有專業優勢的人加盟文學理論共同體,帶來了文學理論共同體成員身份和文化資本的新變化,國際化的背景和眼光帶動著中國文學理論研究中“他者”視域的介入,引發了對于本土問題的新一輪的思考。在這個空前全球化的時代,西方理論資源其實早已成為中國學者言說本土問題的參照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對異域文化資源的強調與重視,往往發生在本土文化內部渴望化解內在焦慮的時刻。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正是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反思研究在中國語境中的落實。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與世界范圍內的文學理論反思構成一種互文關系。
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局面的形成,還與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思想文化狀況密切相關。一定時期的思想文化狀況對這一時期的文學理論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構成文學理論言說的語境和制導性場域,而文學理論言說的價值取向和意識形態生產,也都在一定層面上匯入這一時期思想文化的總體狀況。20世紀90年代中國思想文化狀況不同于80年代的一個基本特點,是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涌動。80年代思想文化狀況的主調是激進的、理想主義式的,無論是關于傳統與現代的討論,還是關于文學主體性的論爭,抑或是關于新詩的方向或先鋒實驗小說命運的爭論,激進的或理想主義吁求始終是論爭的基調、底蘊和引發新一輪討論的動力源。激進的或理想主義話語的一個基本特點,在價值取向上,以西方古典人道主義的基本原則如自由、平等、博愛為立論之基礎,在言說方式上,則以審美主義為修辭性外衣。審美主義是指把審美的法則不適當地放大到一切領域如政治領域、文化領域或道德領域。由于這種理想主義話語更多地停留在對自身體驗的訴說之中,缺乏對自身可能性的反思和知識學意義上的規范,也對自身所遭遇的現實情境和發展變化了的文化生態缺乏應有的敏感,因而失去了廣泛的社會基礎。那種宏大的歷史敘事已不多見,深刻的思想訴求讓位于學科分門別類的建設中。學術與思想的論爭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再合適不過地說明新的語境下人文學術的新變化了。
文化保守主義,又名文化守成主義。按照陳來的解釋,由西方學術界開始使用的“文化保守主義”概念,有兩個基本規定:“一是指在近代社會變遷過程中,反對反傳統主義的文化觀和對傳統文化的全盤的、粗暴的破壞,在吸收新文化的同時注重保持傳統的文化精神和價值。另一是指在商業化、市場化的現代社會里,注重守護人文價值、審美品位、文化意義及傳統與權威,抗拒媚俗和文化庸俗化的一種立場。”[21](P6-7)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化保守主義思潮,實際上是對“五四”以來文化激進主義思潮在處理傳統時所導致的文化價值的破壞和文化資源的流失狀況的一種糾偏。文化激進主義那種傳統—反傳統、東方—西方等二元對立的思維結構,已經無力解釋晚近以來人文學術的新特點,也不足以產生新的富有創造力的思考了。在這種情況下,文化保守主義倡導對傳統文化資源的尊重態度,警惕那種傲睨一切的妄自尊大的自由,顯然是一種更值得重視的觀點。人們越來越不習慣于那種粗疏的、空泛的議論,越來越懷疑那種舍我其誰的心態和非此即彼的思維模式對解決復雜問題的有效性。既然如此,懂得對差異的尊重,注意從“他者”和傳統當中汲取智慧,就是一種明智的選擇。在這樣一種氛圍里,文學理論研究變得從容、冷靜和更具學理性了,這種氛圍客觀上有助于反思研究格局的形成。
文學理論反思研究之所以能夠在20世紀90年代成為一種氣候,也是與學科間的相互交流和跨學科的影響分不開的。固守于學科內部,反思是不可想象的。即使有反思的愿望,其反思也不過是一種布爾迪厄所說的內視角,不可能獲得洞見。這正如在一個封閉的區域文化內部很難發現這種文化的特殊性一樣。只有在全球化背景下異域文化資源大規模構成對本土文化沖擊的時候,本土文化的根性才容易格外強烈地凸顯出來。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成為一種氣候,是與相關學科對文學理論的影響分不開的。關于文學理論與相關學科的關系,英國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家英特雷·伊格爾頓有一段話作了很好的概括:“事實上并沒有什么下述意義上的‘文學理論’,亦即,某種僅僅源于文學并僅僅適用于文學的獨立理論。本書中所勾勒的任何一種理論,從現象學和符號學到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都并非僅僅與‘文學’作品有關。相反,它們皆出現于人文研究的其他領域,并且都具有遠遠超出文學本身的意義。”[22](P3)這可能揭示了現代文學理論的一個特點,即現代文學理論的跨學科性。現代文學理論無論就其來源還是其理論旨趣,都并不僅僅與文學有關。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卡勒認為理論是跨學科的,即一種理論憑借某種方法上的有效性而進入到眾多學科里,如結構主義、新歷史主義等,都并不只是關涉文學研究的,同時也是眾多人文學科用以分析問題的有效工具。這種情況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學科間的隔膜和互不來往的狀態,有利于不同學科之間的交流和影響。掃描當下文學理論的景觀,我們不難發現,文學理論的每一步發展,幾乎都與從相關學科汲取智慧有關。例如社會學、人類學領域里的研究成果,格外強烈地刺激了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更新,甚至影響了文學理論發展的方向。李春青坦言,他的文學理論反思研究,是受惠于布爾迪厄的思想的。①李春青在《在審美與意識形態之間——中國當代文學理論研究反思》 (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一書后記中寫道:“2001年我給北師大中文系03級全體文學類專業碩士研究生開設一門名為‘文藝學專題’的大課,當時我正在讀布爾迪厄的《實踐與反思》一書,頗受啟發,于是就根據布爾迪厄的所謂‘反思社會學’之說,私下將這門課稱之為‘反思文藝學’。”陶東風對文學理論反思的系列文章,也明顯借鑒了布爾迪厄反思社會學的觀點、方法和視角。他曾經寫過一篇評析布爾迪厄反思社會學的文章[23],以此為觸媒掀開了他對文學理論反思的序幕。陶東風反思文學理論的另一理論資源,是西方文化研究的理論與實踐。②陶東風和一些博士生合作翻譯了阿雷斯·鮑爾德溫等著的《文化研究導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可見他對文化研究投入的熱情。文化研究的反本質主義、跨學科性和對大眾文化的關注等,在某種意義上,實際是陶東風解構現行文學理論內容和框架的一個賴以憑借的資源。例如,在對現行文學理論的危機的討論中,陶東風就把文學理論的弊病之一說成是本質主義的。本質主義,正是文化研究所強烈反對的。可以說,陶東風反思文學理論的思想資源和智慧啟迪主要是來自于跨學科領域,文學理論自身反倒為其次了。從相關學科的視角觀照,可以格外強烈地發現文學理論知識生產的弊端和問題,提出的觀點也具有很強的針對性,有利于反思深度的形成。
當然,文學理論反思研究成為一種普遍的情況,也是學科內部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像任何一門人文學科一樣,文學理論的發展是積累性、漸變的,而不可能是爆破式、突變的。文學理論的發展變化有自己的特點和規則。20世紀80年代,文學理論受惠于思想解放運動的助力,“突破和超越”成為這一時期文學理論發展的主要方式和特點,創造的熱情高漲,批判的力量強烈,而反思的理性顯得不足;而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理論在經歷了政治文化思想運動的歷練之后,由激情主義的吶喊轉向理性主義的分析,由審美烏托邦的營造轉向知識的積累和建設。而新的歷史文化語境中所面臨的新的問題,如消費文化對文化主導型的僭越、圖像文化對話語文化的排擠以及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和審美的日常生活化等,格外強烈地刺激了文學理論對自身如何可能的追問與思考。在這種問題情境的壓迫下,反思,作為校正自身不斷前行的方式,被文學理論應用于自身的建設中,也就不難理解了。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結論:反思性,是世界范圍內后現代語境下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的一個基本特點。反思成為眾多人文學科和社會科學化解危機、超越自身的基本方式。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研究,既是世界范圍內文學理論反思研究在中國問題中的落實,又具有自己的特點。中國文學理論的反思與世界范圍內的文學理論反思構成一種互文關系。而文化保守主義思潮的涌動,跨學科間的互動以及學科內部發展的需求等,是中國文學理論反思成為一種現象和得以深化的主要動因。反思,強化了文學理論研究的理性自覺,增進了文學理論與批評不同流派之間的交流與對話。由此,文學理論進入了一個富于學理和建設的歷史時期。
[1][2] 皮埃爾·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引論》,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3] 徐迅:《關于本書及其作者》,載史蒂文·塞德曼:《有爭議的知識——后現代時代的社會理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2。
[4] S.N.艾森斯塔特:《反思現代性》,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
[5] 喬治·E·馬爾庫斯、費徹爾:《作為文化批評的人類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6] 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7] 黑格爾:《小邏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
[8] 黑格爾:《邏輯學》,下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76。
[9] 周憲:《審美現代性批判》,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10][11] 拉爾夫·科恩主編:《文學理論的未來》,序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
[12] 周啟超主編:《當代國外文論教材精品系列》,叢書總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3][14] 戴衛·赫爾曼:《引言:新敘事學》,載戴衛·赫爾曼主編:《新敘事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5] 馬可·愛德蒙森:《文學對抗哲學——從柏拉圖到德里達》,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0。
[16] 彼得·威德森:《現代西方文學觀念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17] 阿雷斯·鮑爾德溫等:《文化研究導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18] 申丹主編:《新敘事理論譯叢》,總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19] 閻嘉:《導論:21世紀西方文學理論和批評的走向與問題》,載閻嘉主編:《文學理論精粹讀本》,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
[20] 董學文:《文學理論學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21] 陳來:《人文主義的視界》,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7。
[22] 英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二版序言,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23] 陶東風:《社會科學的反思性——讀布迪厄的〈反思社會學引論〉》,載《開放時代》,1999(4)。
Consciousness of Literary Theory:Towards Reflective Thinking
XINGJian-ch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16)
Reflective thinking of China's literary theory carries the stream of worldwide reflective thinking of literary theory and has its own characteristics.Cultural conservatism,trends of thoughts,the mutual reaction of various disciplines,the discipline development itself is the motivation for China's literary theory towards reflective thinking.Reflective thinking consolidates the rational consciousness of literary theory and enhances the communication and dialogue between literary theory and schools of literary criticism,so literary theory has entered a period full of academic principles and construction.Key words:literary theory;reflective thinking;cultural conservatism;inter-disciplines
邢建昌:文學博士,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河北石家莊050016)
(責任編輯 林 間)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反思文學理論:以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學理論為論述中心” (06JA75001-44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