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真善美”——我看《浮士德》

文/康素慧

徐曉鐘導演的《浮士德》劇照

隨著紗幕緩緩升起，眼前赫見表演區域的主舞臺是用鋼條及鐵板所建構的圓形轉臺，這偌大的轉臺隨著劇情的推演而轉動，我腦海中瞬間閃現的是中國太極陰陽的圖騰：

無極而生太極，太極而生陽，動極而靜。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

這是中國佛、道二家用來論述宇宙自然變化的法則，闡釋陰陽相生相克、生生不息、花開花謝的道理，從無到有是“妙”，從有到無是“滅”，而當我看見《浮士德》的舞臺設計是以圓形的舞臺在眼前轉動時，便將太極陰陽的意象與浮士德連結在一起；浮士德窮極一生追求知識，讀遍了一堆堆的羊皮古書，卻解釋不了宇宙世界，認識不了這世間，他的靈魂不斷與自己抗爭，甚至覺得生不如死，而意欲服毒自殺，我想象著浮士德正置身于相生相克的太極陰陽圖里，有一種當局者迷的困惑。

隨即我立又聯想到中國古代煉獄的枷鎖，這個硬生生毫無血性的轉臺，彷佛是影射浮士德的一生活在痛苦而牢不可破的枷鎖中，沉甸甸的令人窒息！幾度我期待著圓形轉臺會像枷鎖一般，從中間一分為二，鎖了又開、開了又鎖，這閉鎖與解鎖的鎖匠不是別人，是浮士德自己，有時困頓自己的鎖解開了，隨即又陷入另一個思索的困頓，大自然、宗教、社會種種的問題永遠是這樣周而復始，當遇到困境蟄伏不前，心魔就出現了，劇中浮士德陷入人生的困惑時，惡魔靡非斯特便在他面前出現，而這心魔永遠在人生這開開合合的縫隙中竄動，稍一不慎，即墜入人生的枷鎖中；我以“太極陰陽”、“煉獄枷鎖”這兩個中國意象的圖騰來解讀徐曉鍾導演對于舞臺設計的巧思。

然而《浮士德》的情節就像童話故事一般，用著簡單的故事情節來傳達劇本的寓意，浮士德喝下魔女的靈酒，竟奇跡似的返老還童，回到他年輕力盛的時代，對愛情充滿了憧憬，開始展開他對甘蕾青熱烈渴望的追求，那是南柯一夢，永遠不會是真的！當鋼鐵建構的圓形轉臺在浮士德與甘蕾青邂逅時，開始不停的轉動，演員在動、轉臺也在動，浮士德墜入情感的迷惘中，這看似浪漫的愛情故事，卻在硬生生的鋼臺上上演著，沒有百花盛開的場景、沒有醉人的燭光晚餐，好奇妙的矛盾與對比。不僅于此，就連男女主角的組合，也讓我感到無比的矛盾；許承先是一位值得敬重的好演員，他飾演那垂垂老矣、對人生厭惡而絕望的浮士德入木三分，但我必須坦承觀賞他所飾演的少年浮士德，遲遲無法隨同演員的表演進入戲劇幻覺，理性一直存在我的腦海里，在我眼里他永遠是那窩居陋室、懊嘆人生、滿臉皺紋的浮士德，從戲的開始到中段，我一直在忍耐著這樣不協調的“俊男美女”的組合，質疑導演為何不找一位年輕英俊的演員來飾演浮士德？這樣一來豈不是與朱杰所飾演的甘蕾青成了人人稱羨的才子佳人！后來，我卻在第十七場“井畔”甘蕾青的獨白里找到答案——

林兆華導演的《浮士德》劇照

林兆華導演的《浮士德》劇照

平時別的姑娘有了缺點，我也會大膽地指指點點，對于別人的過失，我也會說得黑上加黑，一面還祝福自己，品德高尚，行為檢點。

如果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么在甘蕾青眼中，浮士德就是一位飽讀詩書的才子，絕不是我這需要靠視覺才能滿足觀賞欲望的觀眾所能感受得到的。我們常常批判某些外貌及身材姣好的女明星卻嫁給庸俗不堪的富商，殊不知當自己也面對某種外在或物欲的誘惑時，也同樣會身陷于如甘蕾青般的囹圄困境。我單純地臆測導演應是希望觀眾保持理性地去看待浮士德這個角色，疏離地去看他掉入惡魔的陷阱當中、進而走向悲劇的結局。人生總是迷惘的，冷靜地看待別人，卻無法悟透自己的所作所為。正義與邪惡永遠并存，人生即使可以重來，改變的也僅僅只是身材與外貌，卻難以改變自己的性格。人永遠無法滿足自己的現狀，并不停地追求各種欲望，即使是飽讀詩書的浮士德也逃離不了這樣的人生課題。

除了存在腦海里的理性外，我一直在等待著一個“答案”！第三場“書房”里浮士德在翻譯《圣經》時寫下“太初有道”這句話，但他認為應該是“太初有為”，間接引發惡魔靡非斯特的出現，浮士德以命來與惡魔交換條件，他認為既然是太初有為，便應付諸實際的行動，因而隨著靡非斯特遨游世界，為的也不過是那一瞬間的感受——“請停留！啊，你真美”；隨著劇情發展，我期待著這一句話從浮士德的嘴里迸出，到底什么才是“美”？歌德筆下的浮士德追求的美是什么樣的境界？從浮士德對甘蕾青一見鐘情后，心魔即不斷在他心中滋長，浮士德每見甘蕾青一面，總想獲得更大的滿足，直到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浮士德還是無法解決當前的問題，甚至不小心誤殺了甘蕾青的母親及兄長，致使甘蕾青受到村民的唾棄，甚至連她都無法原諒自己因愛情而犯下的一連串錯誤，堅決要接受上帝及世人給予她的審判，浮士德試圖從牢獄里解救甘蕾青，卻無法挽回甘蕾青堅持贖罪的心，浮士德只能痛苦的離開！至此，劇情將近尾聲，浮士德遲遲未說出他與靡非斯特打賭時所說的這句話，顯然上帝給他機會，讓他返老還童、戀愛，他依舊未找尋到他所要找的答案。

看完《浮士德》前二十四場后，心情是沉重的，彷佛人生中滿了黑暗的色調，但隨之而來第二十五場“風光優美的佳境”又讓我充滿振奮之心——

太陽的車輪越滾越近，是光亮、光明帶來了轟然的聲音。宣告新的一天已經來臨！看那閃閃的光芒，莫遲疑、快蘇醒，去實現一個又一個的渴望，大丈夫懂了就要去行動，只有行動才能把愿望實現！

我很喜歡這一段“幕后的聲音”所闡述的內容。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積極行動在現代這社會是必要的；當舞臺不停轉動時，我彷佛看到地球在奧妙的宇宙里旋轉；時間不曾為誰而停止，浮士德在茫茫大海里苦尋，只要他付諸行動，總有一天他必定會找到屬于他的真善美。

注釋：

（1）參照《在茫茫大海上的苦行者》85-92頁中，許老師自述的〈關于浮士德一劇的一點雜想〉，文中可看出許老對此劇付出之心力，并提及自身年事已高飾年輕浮士德之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