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洲
(巢湖學院 經濟管理與法學學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公共衛生治理原本是屬于一國內政范疇的事項,而國際層面的公共衛生治理則主要著眼和立足于醫療衛生技術領域的合作協調等。但是,隨著各種公共衛生問題在全球化背景下日益成為嚴重的跨國威脅問題,公共衛生治理也開始超越一國內政范疇和醫療衛生技術合作領域。因此,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將不可避免地觸及國家主權和不干涉內政原則,以及相關國家之間的利益協調等問題。國際社會在開展和推進公共衛生全球治理中也因此出現了各種矛盾與沖突,嚴重影響、制約了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的成效和進展。為此,需要探尋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的法理基礎,并以此確立爭端解決的指導原則和機制,從而有效地推進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及其機制完善。
如何破解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困境和制度發展瓶頸,這是困擾法學界的一大問題。近年來國際社會逐步形成的“保護的責任”將成為一種可能的法理基礎和方法。2001年,“干預和國家主權國際委員會”提出了“保護的責任”的報告。報告認為,主權意味著雙重的責任:對外是尊重別國的主權,對內是尊重國內所有人的尊嚴和基本權利。作為責任的主權已成為國際公民權利最起碼的內容。在某種程度上,作為責任的主權在國家慣例中正得到更多的承認。這一思想具有三重意義:第一,它意味著國家權力當局對保護國民的安全和生命以及增進其福利的工作負有責任。第二,它表示國家政治當局對內向國民負責,并且通過聯合國向國際社會負責。第三,它意味著國家的代理人要對其行動負責。保護的責任首先屬于主權國家,但是當它們不愿或者無力這樣做的時候必須由更廣泛的國際社會來承擔這一責任。保護的責任的實質在于向處在危險中的人民提供生命支持保護及援助。它不僅有對實際的或令人擔憂的人類災難作出反應的責任,而且還負有預防災害發生的責任和事后重建的責任。[1]2004年,威脅、挑戰和改革問題高級別小組報告認為,現在和未來幾十年所面臨的最大的安全威脅已經絕不僅僅是國家發動的侵略戰爭了,這些威脅擴大到貧窮、傳染病和環境退化等。貧窮、傳染病、環境退化和戰爭,相互助長,形成了一個極為可怕的循環。各國簽署了《聯合國憲章》,從而不僅享有主權帶來的各種特權,同時也要承擔由此產生的各種責任,包括一國保護本國人民福祉的義務,以及向更為廣泛的國際社會履行義務之義務。
過去30年來的各種趨勢表明,地方和全球公共保健能力都急劇下降。特別是遏制致命傳染病方面進展緩慢,受傳染病影響國家的領導人應當動員資源,劃撥資金,并發動民間社會和私營部門加入控制疾病的行列。國際捐助者應同國家當局和地方民間社會組織結成伙伴關系,在全球發起新的重大舉措,以便在整個發展中世界重新建立起地方和全國公共保健系統。世界衛生大會成員應當為全球疫情警報和反應網提供更多的資源,以增強其應對可能出現的疾病爆發的能力。雖然主權政府負有使自己的人民免受災難的主要責任,但是,如果它們沒有能力或不愿意這樣做,廣大國際社會就應承擔起這一責任。[2]2005年,聯合國秘書長的大自由報告指出,保護的責任首先在于每個國家,但如果一國當局不能或不愿保護本國公民,那么這一責任就落到國際社會肩上,由國際社會利用外交、人道主義及其他方法,幫助維護平民的人權和福祉。[3]綜上,保護責任的適用范圍沒有被嚴格限定,可以廣泛地適用于各種人權保護領域。從致力于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的國際組織來看,《世界衛生組織組織法》確立了成立世界衛生組織的九項原則。其中,第一項原則為,所謂健康就是身體、精神與社會的全部美滿狀態,不僅僅是免于疾病或殘弱。第二項原則為,享受可能獲得的最高健康標準是每個人的基本權利之一,不因種族、宗教信仰、經濟條件而有區別。第三項原則為,各民族之健康為獲致和平與安全之基本,須依賴個人間與國家間之通力合作。第四項原則為,任何國家促進及保護健康之成就,是有益于全人類的。第九項原則為,促進人民衛生為政府之職責,完成此職責,唯有實行適當的衛生與社會措施。顯然,《世界衛生組織組織法》和《國際衛生條例》所確立的原則、宗旨符合“保護的責任”的內涵和要求。因此上述文件所倡導的“保護的責任”原則完全可以適用于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領域。
2005年世界首腦會議上,各國對保護責任的適用范圍予以了嚴格限定,即保護其人民免遭滅絕種族、戰爭罪、族裔清洗和危害人類罪之害。[4]2009年1月,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在其《履行保護責任》的專題報告中指出,“在會員國另有決定之前,保護責任僅適用于四類特定犯罪和侵害行為:滅絕種族、戰爭罪、族裔清洗和危害人類罪”。[5]2009年7月,聯合國第63屆聯大繼續維持了限定的適用范圍。①顯然,從人權保護的宏大目標來看,有著嚴格限制的保護責任過于保守和狹隘,在理論上存在著將保護責任規范擴展適用于各類情形的主張。塞超認為,保護責任還應介入到自然災害所造成的人道主義災難。[6]斯勞特則認為,“既然人的安全是我們的目標,為什么我們要優先拯救暴力沖突中的人民,而不是同樣地救助疾病災難下的生命”。[7]菲德勒認為,保護責任也應該包含公共衛生健康責任,不僅僅只是種族屠殺之類的人道主義災難,并主張為實現公共衛生健康責任,打破主權的限制而轉向全球化管理責任模式,必要時采取軍事干預。[8]在2009年第63屆聯大全體會議上,也有少數國家提出了更為寬泛的“保護責任”適用范圍。法國一方面認同秘書長報告將保護的責任嚴格限制于2005年最后文件所列的四種罪行,同時也指出,“確保自然災害在連同有關國家政府拒絕向其受災民眾提供援助或請求國際社會提供援助的而故意不作為時,不致產生國際社會只能無能為力地旁觀的人道主義悲劇”。②巴西則提倡“非漠視”概念,以強調在出現包括因饑餓、貧困和流行病而造成人道主義災難和危機時國際社會的責任,并認為這需要國際社會在發展方面履行其義務。③總之,“保護的責任”作為一種正在形成中的新的國際法觀念和規范,目前的范圍限定僅僅只是反映了國際社會目前所能接受和認可的程度,以及階段性的發展狀況而已。一方面,發展中國家為防止保護責任被濫用而成為干涉內政的工具,因而有意識地限制保護責任的適用范圍。另一方面,西方國家基于另外的原因也有意識地限制保護責任的適用范圍。近年來,西方國家試圖將社會發展等更為廣泛的人權保護內容排除出去,使保護責任機制的適用范圍退回并停留局限于傳統的人道主義干預范圍,即種族屠殺等人權侵害這樣的有限的特殊情形,以避免使保護責任機制成為調整現有國際政治經濟結構和秩序的潛在工具和力量。[9]但是,目前的范圍限定并不意味著“保護的責任”就不能進一步延伸拓展了。
2009年聯合國秘書長的報告《年度部長級審查專題:落實全球公共衛生方面的國際商定目標和承諾》總結分析認為,過去10年間,在推進全球衛生方面,進展不均衡。幾十年來,由于規劃不良、投資考慮不周和援助的協調不佳,許多國家的衛生體系薄弱。近年來的各種全球危機,如糧食缺乏保障、氣候變化、暴力沖突和經濟危機等,已經并將繼續損害為改善全球衛生所作的努力。專門針對衛生部門的援助是全球公共衛生取得重大進展的主要因素,但捐助大多分散投入數量很多的小型項目,直接向國家預算提供的款額相對很少。目前雖有更多的伙伴關系以及各種創新的融資機制投入衛生事業,但缺乏協調統一,需要進一步協調和保持連貫一致,以適應各國的衛生戰略、計劃和優先需要。[10]2010年聯合國秘書長的報告《協調部分主題:落實全球公共衛生方面國際商定發展目標和承諾》指出,聯合國和國際社會為支持各國實施全球公共衛生問題全面解決方案作出了貢獻,各方目前正努力在衛生和廣泛發展領域落實2009年部長宣言的諸多建議,極有必要保持這一勢頭,并確保全球公共衛生繼續處于國際議程的優先位置。[11]總之,全球公共衛生治理是保護、促進基本人權的重要內容,各國政府和國際社會雖然已經作出了積極努力,但依然面臨著許多困難與挑戰。為此,需要依托相關的國際法原則、規范以及新近的“保護的責任”原則,不斷調整完善全球公共衛生治理的框架、體制及制度內涵,從而有效地整合協調各種資源和方法推進全球公共衛生治理,保護、促進基本人權。
對于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保護的責任”所蘊含的核心理念和要素主要體現和運用于以下幾個方面:
1.“保護的責任”的核心與關鍵是對國家主權進行了重新界定和塑造。國家主權不再是那種可以不受約束限制的絕對的權力,而必須是一種對國內社會和國際社會都需承擔的相應責任,尤其是在人權保護領域。“保護的責任”為國家主權與人權保護提供了協調平衡與規范指導的要求。公共衛生全球治理中的矛盾沖突可以據此得到適當化解,并可形成具體的國際制度安排,公共衛生的多元主體治理因而也可以得到合法有效地展開。2005年世界衛生大會修訂通過了《國際衛生條例》,明確承認關于疾病爆發的非國家信息來源通常先于官方報告,這是對此前的國際公約和條例的一個重大革新。新《條例》還要求國家通報所有“國際關注的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包括傳染病、由意外和蓄意釋放病原菌或化學、核放射性物質造成的威脅,這就拓寬了原來條例的范圍,可以更好地保護全球公共衛生安全。新《條例》對工作重點作了重大調整,原有條例的工作重點放在港口和機場上,以防止疾病輸入本國,而新《條例》則要求對疾病的源頭加以防范和應對,并引入一套各國必須達到的“核心能力要求”,以發現、評估、通報和報告《條例》所規定的公共衛生事件。[12]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的這些發展無疑可以從“保護的責任”得到有效的支撐,并將獲得進一步發展的依據和動力。
2.與傳統的國際干預所不同的是,“保護的責任”強調國內治理能力的建設與國際援助的提供,以此實現人權保護上的預防戰略和根源治理。這一點對于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尤為重要。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領域所需要形成的“保護責任”的內涵不是偏重于強制干預,而是高度注重整合各種國內、國際資源和力量,以推進公共衛生治理能力提升。這與暴力沖突領域的“保護的責任”機制具有較大的差異,因為在暴力沖突領域,外部強制干預往往成為緊急狀態下的首要措施。
3.在暴力沖突領域,“保護的責任”所強調的是國家責任和國際責任的順序交替,即保護國內人民的責任首先由主權國家承擔,如果它們沒有能力或不愿意這樣做時,廣大國際社會才應承擔起這一責任,以此維護國家主權及不干涉內政原則與國際介入之間的協調平衡。但是,在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領域,“保護的責任”需要在國家和國際社會兩個層面同時展開,因為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尤其需要及時有效地開展預防戰略和國內能力建設,在這方面不應嚴格劃定國家責任和國際責任的行動界限和順序,而應建立起國家責任和國際責任相互補充協調的關系。例如,根據《國際衛生條例》第十二條規定,總干事負有職責和權力根據條例規定的標準和程序確定該事件是否構成國際關注的公共衛生突發事件,雖然總干事應與事件所在的締約國進行磋商,但是不受該締約國意見的約束。
4.在暴力沖突領域,主權如果國家不能或不愿保護其國內人民,對他國的國民并不構成直接的威脅和損害,但是,如果重大公共衛生事件起源國在其國內不能或不愿進行應對處理,他國的國民將極易受到威脅和損害。因此,在公共衛生的全球治理領域,主權國家所承擔的保護責任并不僅僅針對其國內人民,同時也延伸擴展到相關國家的人民乃至全人類。
5.在公共衛生全球治理領域,“保護的責任”的確立和發展是以相關領域的國際觀念和現有規范為基礎的,同時,既有的國際法規范、原則也得以整合重構,以適應新的挑戰。首先,根據現有的國際人權法和國際人道法等,“保護的責任”在公共衛生全球治理領域的確立可以獲得原則支撐。其次,在某些專門問題上,公共衛生治理及人權保護的特殊性和優先權已經得到一定的確認,從而可以對相關的國際規范也提煉整合到“保護的責任”層面。例如,在平衡專利權和藥品的可獲得性方面,TRIPS協定對協調公共健康安全與藥品專利保護之間的沖突規定了相應條款。TRIPS第27條第2款規定,如果為保護公共秩序或公德,包括保護人類、動物或植物的生命與健康,或為避免對環境的嚴重破壞所必需,各成員均可排除某些發明于可獲專利之外,可制止在該成員地域內就該類發明進行商業性使用。TRIPS第30條規定,成員方可對專利權人所享有的專利權,包括生產、使用、許諾銷售、銷售、進口等專有權中某項或幾項在特定的情況下實施限制。TRIPS第31條規定,成員方在處于緊急狀態或在其他極端緊急的情況下或在公共非商業性使用的情況下,可以對專利實行強制許可。但是,這些條款均存在較高的適用條件或實施障礙。[13]2001年11月,在多哈舉行的第四屆WTO部長會議通過了《TRIPS協定與公共衛生宣言》。《多哈宣言》主要確認了TRIPS協定中專利保護與公共衛生需要之間的平衡,并未提供全面有效的解決方案。[14]2003年8月30日,WTO總理事會通過了《實施TRIPS協定與公共衛生多哈宣言第6段的最后決議》,對于缺乏藥品生產能力或藥品生產能力有限的貧窮國家,可以進口其他成員方通過強制許可而生產的廉價仿制藥品(generic drugs)。④2005年12月6日,WTO通過了“總理事會決定”,在TRIPS協定中修正納入了藥品專利強制許可制度,其實施條件、運作程序和效果有待于進一步完善和加強。正是這些具體的國際法規范為“保護的責任”在公共衛生全球治理領域的確立提供了支撐,同時,“保護的責任”的確立也有助于彌補糾正原有規范的缺陷和不足,或者加強了原有規范的效力及實效性,甚至改變了原有規范的某些性質和結構關系,使其成為嶄新的“保護的責任”下的規范。例如,TRIPS協定中對公共衛生治理及人權保護的特殊處理是在利益平衡基礎上的例外規定,具有博弈平衡與臨時適用的性質,如果這些例外規定建立在“保護的責任”基礎上,其效力、實效性等將得以明顯提升。
2007年初,印度尼西亞政府對外宣布,不再向世衛組織提供印尼人感染禽流感病毒的樣本。印尼認為,他們分離出的病毒樣本在進入全球流感監測系統后,樣本有的被用來做研究,有的被用來開發抗禽流感的疫苗,而印尼只能對這些受專利保護的疫苗以高昂價格購買。確立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爭端解決機制和“保護的責任”原則有助于解決此類爭端。《國際衛生條例》第三條規定,本條例的執行應以其廣泛適用以保護世界上所有人民不受疾病國際傳播之害的目標為指導;根據《聯合國憲章》和國際法的原則,國家具有根據其衛生政策立法和實施法規的主權權利,但這些立法和權利也應遵循《國際衛生條例》的目的和要求。根據《國際衛生條例》,締約國承擔了諸多國際義務,其中包括在國際層面共享公共衛生信息等。1952年,世界衛生組織建立起了全球流感監測網絡(WHO Global Influenza Surveillance Network),實現流感病毒樣本共同分享機制。2006年5月,世界衛生大會通過的決議敦促各國以及時和一致的方式向世衛組織各合作中心提供與高致病性禽流感和其他新流感毒株有關的信息和相關生物材料。⑤2007年5月,第60屆世界衛生大會就國際社會共同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以及保證病毒樣本提供國享用疫苗研究成果等問題通過決議。決議重申了在應對人類流感過程中分享病毒的必要性和從國際合作中獲得切實利益的基本原則,要求世界衛生組織建立H5N1型和其他潛在人類流感病毒疫苗的國際儲備,并制定出能夠確保在人類流感發生時,以一種可以承受的價格公平分配人類流感疫苗的機制和指導原則。193個成員國承諾共享高致病性H5N1禽流感病毒樣品。⑥根據《國際衛生條例》和相關決議,以及長期的國家實踐,盡管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并未成為明確的條約義務,但共同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已經不是自由裁量的權利,而是主權國家對國內社會和國際社會承擔著保護人類健康的重大責任。這將構成此類爭端解決的規范基礎。
如果要背離“保護的責任”原則以及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的義務,那就必須拿出足夠的依據和理由。否則,基于“保護的責任”原則,《國際衛生條例》下的義務包括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的義務仍應得到締約國的遵守和履行,以有效地應對全球公共衛生安全危機。印尼主張對病毒樣本的研發利用應遵循《生物多樣性公約》規定的“事先知情同意”原則。但是,禽流感病毒不是《生物多樣性公約》所保護的那種生物資源,印尼不向世衛組織提交病毒樣本既不利人類健康,也無益于生物多樣性。造成全球威脅的禽流感病毒只有為衛生監測和醫藥研發目標所普遍共享,而不是由某些國家控制,才能造福生物多樣性和人類健康。[15]反過來說,印尼按照《國際衛生條例》規定的義務提交病毒樣本并不會導致更壞的情況,或給其造成額外的權益損失。實際上,印尼的主張應當放在國際知識產權機制予以解決,如通過強制許可等制度完善來獲得正當權益;或者以國際人權法機制為突破,使有關病毒疫苗等的專利權人做出利益讓渡;或者也可以在《國際衛生條例》的條款范圍之內,明確、強化和落實關于從技術和財政上援助發展中國家的義務,而不能通過減損全球公共衛生治理機制的方式來實現本國的利益。總之,印尼主張從國際合作中獲益以及保護本國人民免遭疾病侵害是正當合理的,但不能構成背離“保護的責任”原則以及分享禽流感病毒樣本義務的依據和理由。
與上述情形有所不同的是,為應對重大公共衛生事件而在國際、國內層面采取的措施往往會直接影響或損害有關國家利益,并引發各種利益爭端問題。2011年5月,德國發生“腸出血性大腸桿菌”疫情,德國衛生部門初步調查認為,引起此次疫情的致病原是來自西班牙進口的黃瓜。歐洲各國據此紛紛禁止或停止從西班牙進口黃瓜等蔬果產品。西班牙等國為此蒙受了巨大的損失。西班牙一直否認該國是傳染源頭。但是,德國漢堡衛生部門負責人則強調,德方為維護公眾健康而第一時間公布對西班牙黃瓜的化驗結果并沒有錯,因為保護生命應該比經濟利益更重要。[16]最終,經過進一步的檢測,德國確認疫情的致病原不是來自西班牙的黃瓜,后來被確認的其他致病原也被否認。[17]為此,西班牙等受害方要求德國作出賠償。對于這些利益爭端,需要在“保護的責任”原則下評估應對措施,協調各方利益,而不能單純地強調“保護的責任”原則和應對措施的必要性而忽略合理性評估與利益協調。根據《國際衛生條例》所要求的將公共衛生事件對旅游、商業的沖擊減到最小的目標,各國和國際組織應當更加審慎地分析決策與采取應對措施,防止不充分的分析決策與過度的反應。類似的利益協調平衡原則和要求也體現在WTO體系中。WTO《衛生與動植物檢疫措施適用協定》規定,成員方在衛生與環境領域可采取風險規制措施,但為了防止風險規制措施成為非關稅壁壘,風險規制措施應接受相關原則的約束限制。如“依據科學準則”、“基于風險評估”、“國內規章一致性”、“最小限制貿易”、“依據國際標準”、“同等對待”、“程序合法性”、“禁止各國間任意的或不合理的歧視”、“透明度”等原則。WTO中相關風險規制措施爭端案例的裁決和歐美國內的風險規制措施司法審查等實踐表明,在國際社會能夠就社會價值和政治因素的參照系達成共識之前,科學標準是國際貿易規則維持價值中立從而獲得廣泛遵守的基礎,各種利益的權衡也是一項重要的內容和方法。[18]2011年6月2日,針對德國發生的“腸出血性大腸桿菌”疫情,世衛組織宣布,對疫情來源正在開展多項調查,不建議采取與本次疫情有關的任何貿易限制措施。2011年6月7日,歐盟各國農業部長在盧森堡舉行緊急會議,會議重審歐盟的食品安全預警機制,確保在向公眾發出關于食品安全的警報之前,相關機制是按照“科學、有據可依”的原則制定的。同時,西班牙的蔬果出口因為這起疫情在一周內損失了2.25億歐元,歐盟其他國家也有不同程度的損失,為此,此次會議也對受害農民的賠償問題作了考慮。[19]總之,在此類利益爭端中,“保護的責任”原則為各國和世界衛生組織等國際組織采取公共衛生事件應對措施提供了強有力的法理依據,根據不同的情形,“保護的責任”原則有時可以成為一個豁免或減輕商業損失補償責任的正當理由。但“保護的責任”原則及其指導下的公共衛生應對措施并不是無限制的,而應當是以更加審慎的方式以及在有充分科學依據的基礎上予以運用的,盡可能對旅游、商業的沖擊減到最小程度。否則,相關國家應當對其輕率或過度的應對行為承擔責任。因此,對于過早而錯誤地宣布致病原來自西班牙,德國僅僅以“保護生命應該比經濟利益更重要”為由的辯解是值得商榷的。
在公共衛生全球治理領域,國際社會已經開展并不斷推進各種國際合作與援助項目。近年來,用于衛生的財政資源大幅增加,其中大半通過下列渠道傳送:諸如全球抗擊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基金等多邊努力、全球疫苗和免疫聯盟(免疫聯盟)的工作、蓋茨基金會的參與,又如美國總統艾滋病緊急救援計劃之類的雙邊倡議,國際藥品采購機制之類的創新融資機制等。[10]這些也正是主權國家與國際社會承擔和履行“保護的責任”的重要內容和形式。這些國際合作與援助項目對于提升發展中國家的公共衛生治理能力和成效具有重要作用。然而,在開展這些國際合作與援助項目過程中也難免會出現一些問題和矛盾,這就需要以“保護的責任”原則為基礎確立合適的問題解決途徑和方式。
目前我國衛生領域最大的國際合作項目是與全球抗擊艾滋病、結核病和瘧疾基金會全球基金開展的合作項目。項目實施8年來,累計簽約資金9.37億美元,已執行資金5.48億美元,還有可能得到承諾的經費為6.8億美元,這些資金主要用于降低結核病發病率、預防和治療艾滋病病毒感染及消滅瘧疾等項目。但是,2011年5月,全球基金由于認為中國在援華資金的使用和管理上存在問題,因而凍結上億美元對華援助資金。對此,一方面,基于前述的“保護的責任”原則,中國政府有責任為本國國民提供和提升各種醫療衛生服務與救助,維護和促進本國國民的生命健康等基本人權。這也是我國《憲法》所確認的國家對人民所應承擔的基本責任。因此,中國需要妥善而有效地利用公共衛生方面的國際合作與援助,不宜簡單地以國家主權和“不干涉內政”原則為由拒絕國際合作與援助方的監督和建議。另一方面,國際合作與援助方也不能以履行“保護的責任”為由而超越或拋開主權國家采取單邊行動,以避免損害主權國家的自主權及其身分權威。[20]因此,對于國際合作與援助項目實施中出現的問題和矛盾,應當通過協商合作的方式,并主要通過主權國家的自身行動予以解決。針對全球基金所提出的問題,衛生部要求各級衛生行政部門和疾控機構認真開展全球基金項目的自查和整改工作,并將在全國范圍內開展全球基金項目的督導檢查,確保項目的順利實施。同時,各級衛生行政部門和疾控機構要提高對社會組織在疾病控制工作中重要作用的認識,支持那些切實愿意參與艾滋病等疾病防治工作的社會組織,提高他們的能力,建立和完善社會組織參與防治工作的監督與考核體系,保證資金安全及工作質量。[21]顯然,中國政府以負責任的行動積極履行對國內人民的“保護的責任”,強化了對國際合作與援助項目的監督管理,并開始擴大公共衛生治理的參與主體,順應了公共衛生全球治理的需要。
注釋:
①參見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六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6。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七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7。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八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8。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九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9。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一百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100。
②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七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7,第8 頁。
③聯大第六十三屆會議第九十七次全體會議正式記錄,A/63/PV.97,第12 頁。
④See Implementation of Paragraph 6 of the Doha Declaration on the TRIPS Agreement and Public Health,WT/L/540,30 August 2003.
⑤Application of the International Health Regulations(2005),WHA59.2,26 May 2006.
⑥Pandemic influenza preparedness:sharing of influenza viruses and access to vaccines and other benefits,WHA60.28,23 May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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