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凌 牟 森
去年是老舍先生誕辰111周年,話劇《四世同堂》于臺北國父紀念館首演,開創內地話劇臺灣首演紀錄。再經上海、天津等9個城市的20場演出之后回到北京,已是春節前夕,開始了最后連續15場的壓軸演出。隆冬時節,竟在天橋劇場呈出一派熱騰騰的氣息……導演田沁鑫說:老舍先生的《四世同堂》算回家了。
人們對經典巨作的景慕、對老舍先生的思慕,對一個民族、一座城市、一群人的曾經過往懷有的那一份情意,都在……
特別高興的是,這一期的“關注”欄目邀請到了牟森導演一起來談《四世同堂》。兩位導演,相問相惜相助相關切,真好。從上午,大家一直談到了薄暮時分,都有些不愿走的意思。這一天是大年初三,新春的第一聚!


《藝術評論》:田導,過年好!首先祝賀話劇《四世同堂》在北京演出成功!今天,牟森導演熱情地愿意一起來談談《四世同堂》,他說,他也有問題想問你。
牟 森:我對你改編自現代文學名著的話劇《生死場》、《四世同堂》等非常感興趣。我想先從技術上問個問題,你最開始出現的是一個畫面,一種情緒,還是一個結構?
田沁鑫:應該是結構。一來我是北京籍導演,腦子里有京城的畫面儲備。二來我與老舍先生沾點親,祖上是滿族“正紅旗”,會自帶情緒。我開始并未看小說,憑過去電視劇的印象,大概的人物感覺都有。但由于當時忙于其他事情,我就想使巧勁先從結構入手。如果說中國話劇在劇本上有傳統的話,就是三幕式,雖然國外也有。
《藝術評論》:因為原著的巨大容量,將《四世同堂》呈現在戲劇舞臺上一直是讓人不太敢觸碰的。您作為導演,同時也是劇本的改編者,您是如何來把握這部鴻篇巨制,將一部80多萬字的小說改編成3個小時左右的舞臺作品?
牟 森:然后你是根據什么線來取舍故事,比如說各家發生了什么事,是怎么往主干上來填故事?這個過程是有意識的,還是下意識的?
田沁鑫:這個過程是比較理性的,有意識的。我有意對老舍的作品不深入研究,否則的話,我無法跳出他的文本進行改編方面的思考。
牟 森:可能不是不深入,而是要保持一種印象主義。
《藝術評論》:就是不能讓自己掉進去,怕出不來了,是要對《四世同堂》進行一種整體性把握。
田沁鑫:我必須對其保持一個整體印象,細節由老舍先生提供。但是把握不住整體運勢,細節就成了障礙,線索多,無法填充。比如小說第一部《惶惑》,我粗略地看,然而告訴和我一起的另一位編劇安瑩,她必須全看,由她來告訴我其中有哪些故事并一一羅列出來,我來決定哪些事有意思。
牟 森:選擇這些有意思的故事是依據什么原則?
田沁鑫:還是結構上的。第一部《惶惑》講的是七七盧溝橋事變之后,北京人的精神氣質發生了大的轉向:一聲炮響,大家都出來了,這樣三家人的主力就出現了。作為反面人物的冠曉荷說了小說開篇的話:我不愛政府,它不讓我做官;我也不愛國,國亡不亡跟我沒關系。我覺得這話很具典型性,所以我就把其放在了開篇處,加上他“亂世跑官”的行為,這是非常明確的投機者立場。接下來就是錢先生,錢先生是小羊圈胡同里唯一知識分子形象,他身上糅合了老舍對知識分子的尊敬,承載了對知識分子的理想,所以他一出場就憂患,說“要亡國了!如果北平是樹,我就是樹上的花,如果北平沒有了,我也就沒有活著的必要了。”他愛這個城,他有一個忠于!有士大夫精神,而且這種性情始終未變。這就讓我想起了焦菊隱的戲,焦先生在做《茶館》時,出場的人物不僅僅是人物,而且代表著一種立場,隨著劇情推進而逐步變成了鮮活的人物,由此我獲得了很大的啟發,于是我開篇就表明三種立場。祁老人認為“北平城是風水寶地,日本不出仨月準回去”他只擔心他活不到八十歲,過不了他的八十大壽。因為這不只是壽,這是人丁興旺,家道興隆!正是這些立場和態度構成了開篇“平民史詩”的基礎,和我所希望的舞臺“胡同” 感覺。之后人物便一個個登場。我沒想什么是具體原則,現在想“平民史詩”是創作依據。

《藝術評論》:以話劇的形式對小說進行改編,如果從絕對容量上來說,肯定是要有內容的減少的,但最根本的是在于對原著精神內核的把握以及人物精神氣質的傳達。
田沁鑫:搭結構,就是為強化老舍筆下那些人物,再通過他們的行為,表達出原著的精神。
牟 森:在人物上又是如何取舍的?
田沁鑫:劇組先對小說的人物做了一個完全的統計,然后根據需要進行取舍,最后祁家9人、冠家5人,錢家4人,加起來就18人了,再加上胡同里的四大爺、四大媽、馬姥姥、長順、孫七、拉車人等,這樣的話就太多了,巡演的難度勢必會增大。所以必須人物取舍上下功夫。
牟 森:這種功夫是如何體現的?
田沁鑫:只能保留30個人左右,許多人不能刪。刪這種名著中的人物,心情會比較沉重,因為我特別想要胡同感。北京城里的老百姓自由、散漫,帶有天子腳下一等臣民那勁,喜歡在胡同里聊天,聊上很長時間。如果不要胡同感,就祁家、冠家、錢家,三家人就可以了,但要胡同感的話,就不能只有三家人。所以取舍的難度不在三家人上,而是在老百姓的人員構成上。所以保留了李空山、藍東陽倆反派;四大爺、四大媽屬于熱心腸的人,有平民代表性,需保留;小崔有后期的英勇行為,需保留;長順和馬姥姥雖然話不多,但能構成聊天的感覺,需保留;小文雖然戲很少,但最后在關于日本人的戲上是一個亮點,所以也要保留,就這樣暫定了這些人,然后圍繞這些人來展開故事。
牟 森:你拍這劇最大的難處在哪里?
田沁鑫:最大的難處就是第二步:形式——舞臺形式或者說空間形式。小說給我的第一直覺這是一部胡同戲。但雖是胡同戲,又不是所有的戲都在胡同里展開,涉及到多家人,而且有室內戲。胡同里,院里,家里,這三個環境空間很不容易把握。話劇是呈現在一個純物質舞臺上,這個“黑盒子”,導演要找到好的形式表達,解決不好,不僅編劇有困難,舞美設計也為難,首先需要解決的就是形式感難題。
牟 森:這里可以理解為是具體的場景嗎?
田沁鑫:空間感無法解決的話,戲就無法展開,劇本就無法編寫。但由于時間緊迫,我就決定先照著胡同的感覺來。然后就一步步地摸索著走到了第三幕,這時候就感覺“寸步難行”,從文本結構到形式都很有難度,我不得不先跟舞美來談。因為但凡結構嚴謹的中國大戲,都是有文本的,而文本進行不下去,我只好求助舞美幫忙。
牟 森:舞美是薛先生(薛殿杰)?
田沁鑫:對,我們有當年《生死場》的愉快合作,薛先生比較嚴謹,總問出處和為什么。我告訴他最大的難題就是無法展現理想的胡同感。我跟他說初期的一些想法,比如第一幕,盧溝橋七七事變,炮在遠處響著,天光漸亮,胡同里面的人慢慢多起來,都在議論盧溝橋打炮的事,劇情慢慢展開。隨著三戶人家的不同立場,祁家小院打開,而且室內室外都要有。過了一段時間我再去的時候,他就擺出了一個和現在所看到的很相似的模型,胡同里小院的門可以打開,打開以后里面有四合院結構。這個想法很妙,基本上很好地解決了我的難題。此外,我在開始時還告訴他,我希望這個戲的舞美有版畫的感覺。
《藝術評論》:這產生一種剔透之感,虛實相間的,不是結結實實的笨拙。
牟 森:這種版畫的感覺是怎么來的?
田沁鑫:我感覺這戲不能太實,像想象中朦朧的老北京,似實非實,似是而非。一想老北京這種感覺,就成畫了。薛先生就提出版畫感覺。我就提透視的外部空間,讓舞臺上的小羊圈胡同有透視感,挨門挨戶的四合院也可以有朦朧透視的感覺,有進劇場看現代裝置展的意思,展覽主題是《四世同堂》小羊圈胡同。可以透視胡同薄幕后面游走的人群,比較有意味。
牟 森:第三幕表現死亡,除了現在這樣,還有別的方向嗎?

連戰先生看演出
田沁鑫:沒有,一開始就定下了“跑車”這種形式。第一幕,冠曉荷“亂世跑官”。第二幕,天安門集會。第三幕,南海事件。憑直覺往下做。這種形式可以幫助我從現實主義的表演狀態添加一些表現的辦法,小崔拉著冠曉荷這么一跑,后面跟出四個車夫都跑一下子,敘事上的形式感就出來了,也有氣氛。然后第一幕結尾處下雨了,大家坐著洋車去天安門,便引出了第二幕。
牟 森:第二幕你主要抓什么?
田沁鑫:第二幕《偷生》有一個精神氣質——難受。第一幕《惶惑》是日本人在城外頭剛打炮,北京人還挺好事、挺“興奮”。第二幕,日本人來四年了,而且在北京駐軍,這令北京人感覺非常難受,混成“鄰居”了,還是外邦!然后就耗子扛槍窩里反,分家,死人,當所長,自己內部搞的人肉味兒很強!我主要抓這種百姓的精神氣質。還有,在全劇的風格面貌上,老舍先生這部小說的敘事比較宏大,按照抗日戰爭的侵略年份和地點來寫。所以,第一幕“盧溝橋事變”,第二幕里面出現了歷史上的“天安門集會”。當時華北政府成立,讓所有的學生去天安門集會慶祝日本的節節勝利,這事對瑞宣而言,特別憤慨。他認為天安門是美麗的城、莊嚴的山,卻變成了充斥著日本憲兵的城市,所以他發出了“多么高大的城,多么可恥的人”的感慨。第二幕結尾,錢先生回來了,亂世之中,好人越活越差,壞人越活越好,所有的壞人都當了官。外部的事件和內部的掙扎,互為表里,這是我要抓的主要矛盾。但我也明白了為什么老舍先生會把祁瑞宣作為小說必然的主角,因為他符合中國人的正義界定,代表著大多數中國人。
《藝術評論》:他代表了相當一部分的、普通的中國人形象。其實每一家代表著不同的文化人格類型。
田沁鑫:對,他們的性格始終未變。
牟 森:如果你用一句話來概括老舍先生在《四世同堂》中所要表現的主題,會是什么?
田沁鑫:亂世中討生活的中國人!
牟 森:那你的舞臺版《四世同堂》的主題呢?
田沁鑫:亂世中討生活的中國人的堅守!
牟 森:你在分配主角時,安排主角的次序是不是有個過程?
田沁鑫:沒有過程,瑞宣肯定是第一主角,只是我以前不是太理解,為什么把這樣一個非常糾結的人物作為第一主角,他忍讓,但內心有力量,老舍先生把瑞宣作為一種中國人精神的代言。老舍先生的偉大之處也在于他內心中有一個理想的、方正的社會,其中有三四分的好人,像祁瑞宣,像我們大多數,我們活得并不顯山露水,也不窮兇極惡,屬于中間派,但我們卻構成了華夏民族主體的精神——不愛言聲,默默隱忍。因為家族纏繞,沒能力出去打日本,被迫當亡國奴但是不會做漢奸,這是一種堅持,堅持到八年抗戰的結束。瑞宣代表了中國人的典型性格,大多數中國人的面孔,所以他深入人心,很多人都能從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還有大赤包這個亂世投機者的典型,他們是另一派中國人的形象,一家人都活得很開心,因為,自私自利不遮攔,陰謀詭計很澄澈。包括大赤包被抓,她的憤怒與自得,說得那些話特別干脆,這是另一派中國人,雖然為數不多,但具備典型性格,有意思!
《藝術評論》:從劇場效果來看,可能大赤包這個人物是最出彩的。雖然祁家是主角,而且也給了很多的情感和筆墨,但還是顯得相對比較模糊和平淡,不如反面角色這么突出。
田沁鑫:祁瑞宣本人的外在表現是很無力的,想盡忠沒辦法,想盡孝也達不到,只能默默地承受。但這就是“中”字打頭的中國人。反面角色生動,是因為他們是色彩,亦正亦邪,才相映成趣。
《藝術評論》:瑞宣的隱忍,有老舍先生自己的影子。
牟 森:你的看法呢?
田沁鑫:老舍先生和祁瑞宣不一樣的是,抗戰之初就去了重慶,是出城決心斗爭的“國家”型人才。瑞宣是“家族”型。中國人講“家和萬事興”,有家才有國。“五四”才提出“國家”這個概念。顯然老舍先生是進步青年!可他也有瑞宣的糾結,有隱忍精神,有想象力,如果他困守京城,他就是祁瑞宣。但是,老舍畢竟出走了,他有勇氣和行動力,就像他能夠用自殺結束自己一樣。
《藝術評論》:在您看來,老舍筆下兵荒馬亂的感覺和今天人心的慌亂是一樣的。
田沁鑫:確實,需要有圣人的出現,鎮一鎮。
《藝術評論》:話劇《四世同堂》有中正平和之氣,與你之前的幾部戲風格不是太一樣。
牟 森:沒那么沖勁了,和經驗有關嗎?
田沁鑫:確實有所不同,和年齡、心態有關。原來火爆、激進,同時也格局拘謹,要證明,要表達,可能鮮活,但都看得出來。這次有點兒格局,舒坦點兒了。希望能像牟森,大智顯像,成大師了!我目前在初級階段,追求大智若愚。

《藝術評論》:在導演《四世同堂》時你有沒有刻意去追求一種濃郁的北京風味?
田沁鑫:國家話劇院的演員中有一多半不是北京人,短時間排練,客觀一點的要求是:標準普通話,夾帶點京味兒就行。再有國家話劇院可以全國巡演,有向不同城市普及話劇和普及經典的責任。所以,雖然我熱愛北京,但是要客觀。短時間排練,不強調“濃郁”,只要求語音、意思像!
《藝術評論》:排完這樣一大型作品,從導演本人而言,你從中有何收獲?
田沁鑫:感覺這是一出能夠非常能溫暖我這個北京人的家鄉戲,滿足了我對我非常熱愛的遙遠的有著方正建筑,講客套、講老禮兒的北平城的尊敬和想象。
《藝術評論》:謝謝田沁鑫導演!謝謝牟森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