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笛歌》作者和創作時間考

賈繼用

（浙江商業職業技術學院 基礎部，浙江 杭州 310053）

元末明初詩人楊基《眉庵集》卷四有一首詩《鐵笛歌為鐵崖先生賦》，其詩云：

鐵崖道人吹鐵笛，宮徵含嚼太古音。一聲吹破混沌竅，一聲吹破天地心。一聲吹破虎豹闥，彤庭跪獻丹康箴。問君何以得此曲，妙諧律呂，可以召陽而呼陰?都將《春秋》一百四十二年筆削手，譜成透天之竅，價重雙南金！掉頭玉署不肯入，直上弁峰絕頂俯瞰東溟深。王綱《正統》著高論，唾破傳癖兼書淫。時人不識我不厭，會有使者征球琳。具區下浸三萬六千頃之白銀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瑤岑。莫邪老鐵作龍吼，丹山鳳舞江蛟冷。勗哉宗吾彥所欽，赤泉之盟猶可尋。更吹一聲振我青白祖，大鳴盛世，載賡阜財解慍南風琴。（先生注春秋一本名透天關）

這是《明史》諸書所載楊基的成名之作。楊基，字孟載，號眉庵，先世蜀人，后徙居蘇州。元明之際，他與高啟、張羽、徐賁并稱吳中四杰，以方之初唐四杰。在四杰中，楊基“才長逸蕩，興多雋永”[1,p1474]，其詩歌“天機云錦，自然美麗”[1,p1205]，名聲和成就僅次于高啟。《明史·楊基傳》云：“初，會稽楊維楨客吳中，以詩自豪，基于座上賦《鐵笛歌》，維楨驚喜，與俱東，語從游者曰：‘吾在吳，又得一鐵矣。若曹就之學，優于老鐵學也。’”[2,p7329]《鐵笛歌》即《鐵笛歌為鐵崖先生賦》。

然而，在清顧嗣立編《元詩選》二集李孝光《五峰集》亦錄有此詩，題作《鐵笛歌為鐵崖賦》。清翁方綱《石洲詩話》卷五也云：“五峰《鐵笛歌》：‘具區下浸三萬六千頃之白銀浪，洞庭上立七十二朵之青瑤岑。’下一句調不合，須添一字。”[3,p192]亦以此詩作者為李孝光，未知所據。民國四年冒廣生永嘉詩人祠堂叢刻本《五峰集》據《元詩選》補入，今人陳增杰《李孝光集校注》則據冒刻本收入，故《鐵笛歌》的作者又有元人李孝光一說，而且其中包括元詩研究大家顧嗣立。

《鐵笛歌》歸屬至關重要，甚有必要辯證。因為，若此詩為楊基所作，則可為考察楊基的生平尤其為楊基和楊維楨的早期交游提供重要的線索，并為考察元明之際江南兩大詩人群體即以吳中四杰為首的北郭詩人和以楊維楨、顧瑛為首的玉山詩人的交往提供重要的依據；若此詩果為李孝光所作，不僅為楊維楨和李孝光乃至當時江南詩人的交游增加了生動的細節，而且，更為重要的是，《明史》諸書關于楊基早年生平的這段記載須要改寫。

現今所見最早把《鐵笛歌》歸于李孝光名下的是《元詩選》編者顧嗣立（1665-1722）。顧嗣立，字俠君，長洲（蘇州）人，康熙五十一年進士，曾參與編撰《御選宋金元明四朝詩》。顧氏博學工詩，早年即留意元人詩集，傾一生之力編成《元詩選》三集，“網羅浩博，一一采自本書，具見崖略，非他家選本饾饤綴合者可比。有元一代之詩，要以此本為巨觀矣”[4,p1371]，大量元人詩作賴以流傳至今，是書之功，誠不可沒。顧嗣立是當時讀過元詩最多的人，其據以采擇的元人別集近四百家，且識見亦頗高，論詩有《寒廳詩話》。

李孝光，字季和，溫州樂清人。少博學，篤志復古，隱居雁蕩山五峰下，四方之士，遠來受學，名譽日聞，泰不華以師事之，南行臺監察御史闔辭屢薦居館閣。至正七年，詔征隱士，以秘書監著作郎召，與完者圖、執禮哈瑯、董立同應詔赴京師，見帝于宣文閣，進《孝經圖說》，帝大悅，賜上尊。明年，升文林郎、秘書監丞。卒于官，年五十三。孝光以文章負名當世，其文一取法古人而不趨世尚，非先秦兩漢語弗以措辭，有文集二十卷[5,p4348]，與楊維楨以古樂府相推許，“館閣諸老以為李楊樂府出而后始補元詩之缺，泰定文風為之一變”[6,卷十一《瀟湘集序》]，張雨《鐵崖古樂府原序》云：“東南士林之語曰：前有虞范，后有李楊。”

李孝光文集《五峰集》，現存有四個版本，即明潘是仁《宋元四十三家集》本二卷，四庫全書本十卷，《元詩選》（二集）一卷，民國四年冒廣生永嘉詩人祠堂叢刻本十卷，附補遺一卷。潘本和《元詩選》皆為總集。上述四種版本唯《元詩選》和冒刻本補遺收有是詩，而冒刻本是從《元詩選》補錄的。四庫本和冒刻本都來源于明弘治十七年錢杲刻本，唯冒刻本從他書輯錄補遺一卷。四庫本《五峰集》無此詩，故錢杲本當亦無此詩。以《鐵笛歌》為李孝光所作的元詩選本《五峰集》是根據“曹侍郎秋岳編輯抄本”和錢杲刻本互校，選錄李詩357首，其中65首為錢本所無，可見曹抄本自有所據[7,p14]。雖然顧嗣立所據曹溶抄本今已不見，我們據此仍然可以推測曹抄本收有此詩。如是，曹抄本是我們知道收錄《鐵笛歌》最早的《五峰集》版本。楊基詩集《眉庵集》有抄本一種和刻本三種：天順本、成化本和萬歷本，四庫全書本大體依據萬歷本抄錄，而作為楊基最早的詩集手抄本《眉庵詩集》（項氏藏本）亦未見此詩，然明成化二十一年張習編《眉庵集》時已據他本錄入。張習《眉庵集后志》云：“先生平日之詩甚富，皆率意為之，略不存稿……今流傳人間者，十無二三，況皆抄本，又無序志，家異而人殊。后至天順間，郡人鄭教授嘗為刊行，間多訛謬，矧諸奇作失載，識者病焉。習在髫齡，即授誦先生之詩，遍假抄錄，覬圖彌盈。及長而仕，偕以出入有年，猶每隨訪隨錄，卒莫致其全。茲官嶺表，念齒已邁，爰命庠生顏恭文起會各本錄就。”顯而易見，成化本《眉庵集》是從他本楊基詩集錄入，故此詩當見于成化本之前的楊基詩集，即使“曹侍郎秋岳編輯抄本”《五峰集》真的收有此詩，而成化本《眉庵集》更早于曹抄本《五峰集》約二百年，況且比成化二十一年張習本《眉庵集》晚出二十年的弘治十七年錢杲本《五峰集》也不載此詩，故從版本的角度看，《鐵笛歌》當為楊基所作。此其一。

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七亦錄有此詩，并云：“國初吳下詩人稱高、楊、張、徐。楊名基，字孟載……弱冠工文詞，名動公卿，會稽楊廉夫相見，戲以所號鐵笛為題，使其賦歌。對曰：‘不惟能歌，尤且切效老鐵體。’翌日，誠似。廉夫不覺自失曰：‘吾意詩徑荒，今老鐵當讓子一頭地。’故當時有‘老楊’，‘小楊’之稱。此事舊聞于人，未見其歌。今獲抄本，錄歌以識。”[8,p549]蔣一葵《堯山堂外記》卷八十亦錄此詩，署名楊基，他書亦相沿無異辭，故在明人記述的角度，此詩當為楊基所作。此其二。

第三，詩云：“勖哉宗彥吾所欽，赤泉之盟猶可尋。更吹一聲振我清白祖，大鳴盛世載賡阜財解慍南風琴。”宗彥，意為同宗賢達才俊之士，楊維楨與楊基同姓，故尊楊維楨為宗彥。“赤泉之盟”指漢初封楊喜為赤泉侯事，見《史記》卷七《項羽本紀》。清白祖，當指楊喜，亦因二人同姓，故稱。若詩為李孝光所作，以上便不合情理。從詩意訓詁的角度，是詩當為楊基所作。

再者，“《元詩選》選錄的各家詩集絕不都是‘并從全稿錄入’的”[9,p39]，而且以一人之力而為此浩大的工程，張冠李戴和疏漏之處在所難免。《元詩選》二集《貫酸齋集》中《當涂郡有脫靴亭以謫仙采石得名乃繪之圖而贊以詩》、《山谷守當涂方九日而被謗謫宜州遂作返棹圖而系之詩》二首是南宋牟子才為其所作《脫靴》、《返棹》二圖的贊語，其疏誤之處顯而易見[9,p40]。故《元詩選》誤把此詩置于李孝光名下，并不費解，或是抄錄時誤錄，抑或是顧嗣立所據之本誤。顧嗣立《元詩選凡例》云：“元季之亂，典籍散佚，兵燹之余，蠹侵鼠嚙，豈無偽謬。或一人而異名，或一詩而兩見。”[10,p8]顧氏當年編《元詩選》亦難免有勘校不審慎之處。

既然《鐵笛歌》的作者為楊基，那么，《元詩選》為什么把它誤入李孝光名下？是什么以顧嗣立之博覽，尚有此誤？追索文獻來源，我們發現唯一的線索是，《鐵笛歌為鐵崖先生賦》最早見于楊維楨門人吳復在元至正初所編《鐵崖古樂府》卷六。在楊維楨詩后附錄三首詩，即《題鐵仙人琴書真樂窩》題下注：“附錄李孝光所作也”，《鐵笛歌為鐵崖賦》題下注：“附楊先生所作后”，未言作者，《鐵笛謠為鐵崖仙賦》注：“附錄云間錢鼒作也”。或許，顧嗣立在編選《元詩選》時參考過《鐵崖古樂府》，因為是詩在李孝光詩后，而未言作者，遂以為李孝光所作，遂有此誤。

既然《鐵笛歌》為楊基所作已無疑義，那么此詩的系年也當從楊基和楊維楨交往的行跡去考察。今人孫小力先生《楊維楨年譜》系此詩于至正二十三年（1363）楊維楨在吳之時：

《眉庵集后志》云：“眉庵楊先生孟載，吾蘇之吳邑人，家天平山南赤山之下……值元季兵興……會稽楊廉夫以詩伯一時，少所推可。僑寓云間，往來吳下，以所號鐵笛謂先生能歌之乎。先生曰：‘不惟為作鐵笛歌，尤且切效老鐵體。翌日成，以示廉夫，不覺自失曰：‘吾意詩徑已蕪。今復得子。老鐵當退步讓爾出一頭地也！’遂偕之東游，呼所從者曰：‘吾在吳，又得一鐵來矣，若等就之學，優于老鐵學也。’交與成忘年，故當時有老楊少楊之稱云。”按：既曰“吾在吳，又得一鐵來矣”，則當為廉夫客吳時所交。[11,p272]

然考諸二楊生平，至正二十三年之說非是。

在史傳中關于楊基賦《鐵笛歌》的記載如下：成化中張習《眉庵集后志》已見孫先生引文。明王鏊《姑蘇志》卷五十二《楊基傳》：“初，會稽楊維禎客松江，往來吳中，以詩自豪。基嘗于坐上賦鐵笛歌，維禎驚喜，與俱東，語所從曰：吾在吳，又得一鐵來矣。若曹就之學，優于老鐵學也。”郎瑛《七修類稿》卷三十七云“國初吳下詩人稱高楊張徐。楊名基，字孟載……弱冠工文詞，名動公卿，會稽楊廉夫相見，戲以所號鐵笛為題，使其賦歌。”[8,p549]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孟載少負詩名，會稽楊維楨來吳下，于座上屬賦鐵笛歌，即效鐵體，廉夫驚喜，與俱東……”[12,p76]《明史》卷二百八十五《楊基傳》所記與《姑蘇志》同，《四庫全書提要·眉庵集提要》：“史稱基少以鐵笛歌為楊維楨所稱”[4,p1472]，即詩當作于楊基弱冠或少時。

張習《后志》、郎瑛《七修類稿》、《列朝詩集小傳》、《四庫全書提要·眉庵集提要》都以為此詩作于楊基弱冠或少時，楊基生于1326年，至正二十三年（1363）楊基三十八歲，明顯與上述記載不合。弱冠即二十歲，楊基弱冠之年在1345年，即至正五年。考諸楊維楨生平，其于至正六年冬抵蘇州，授學吳中富家蔣氏。常攜賓客妓女，放浪于山水之間，以文酒自娛。至至正九年春始應呂輔之之邀離開蘇州，其授學松江[11,p154]，即《姑蘇志》、《列朝詩集小傳》所云“與俱東”。以楊基弱冠或少時而論，二楊初識當在此三年之間，《鐵笛歌》亦當作于此三年之中，即至正六年冬到至正九年春。《姑蘇志》、《明史》雖無具體時間，但也以為此詩作于楊維楨初來吳中之時。

又由于《鐵笛歌》收入鐵厓門人吳復所編《鐵崖古樂府》卷六。吳復編成是書大約在至正六年，因為前有張雨和吳復二序，皆作于至正六年。書中偶有楊氏至正八年詩作，或許為后來陸續補入的。據楊維楨《吳君見心墓銘》，吳復卒于至正八年十月二十六日，楊氏并云：吳復“編次余古詩凡十卷，加以評注，能道余所欲言，余詩有逸者，君輒能補之，觀者謂可亂余真。”[6,卷二五]今本《鐵崖古樂府》十卷，一如楊氏所言。故書中之詩作時當在至正八年十月之前。

從楊維楨來蘇州的形跡、楊基的生平以及《鐵崖古樂府》的成書時間看，《鐵笛歌為鐵崖先生賦》當作于至正六年冬至至正八年十月間，《楊維楨年譜》系于至正二十三年，誤。

綜上所述，《鐵笛歌》的作者為楊基而非李孝光，這點完全可以定讞。其創作時間在二楊初識之時，即至正六年冬至至正八年十月之間，《鐵笛歌》的版權歸屬基本可以了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