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若天,王 浩
(河北大學 歷史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典當業作為古老的借貸行業,早在漢代就已出現[1,p2],在南北朝時期可能已經有專門的典當行業存在。歷經唐宋、元明時代的發展,典當業日趨完善,已經有一套自己獨有的組織管理模式與運營機制。清代中前期典當業發展迅速,康熙24年(1685年)全國共有當鋪7 695家,嘉慶17年(1812年)增至23 139家[2],達到頂峰。然而隨著鴉片戰爭的爆發,帝國主義列強通過武力打開中國國門,簽訂不平等條約,獲得種種政治經濟特權,大肆掠奪中國的資源,并將中國變成他們廉價貨物的傾銷地,最終導致中國的傳統經濟遭到破壞。國家經濟的衰敗,典當業也不能幸免。光緒14年間全國典當鋪除北京外“約共七千數百余莊”,北京“當行京鄉二百余家”[3,p111],總計約7 500余家,較清中期減少了三分之二。從這一數量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出,典當業到了晚清時期是逐漸衰落的。晚清典當業的衰落包括幾個原因:
1. 戰亂導致的社會混亂,兵匪橫行
典當業在戰亂中是受侵害的主要對象。如張一凡所言:“在一般人的眼光里,向來視典當業為財庫之所在,因此在內地劫掠的目標,總集中在典業,雖則每家典當大都有碉樓更夫及相當的警衛力,然在大伙入劫時,也往往無法抵抗,尤其每當兵災一起,典當因所典者大都系不便于遷移之物,因此為其洗劫者,更不可勝數。”[4]太平天國起義期間,凡經戰爭的城鎮,“各當鋪蕩然無存”[5,p8013]。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英法聯軍攻入京師,僅山西介休冀氏,在“海淀字號”被掠者四,山左、直隸諸字號,資本尤多,亦大半焚搶[6,p62]。光緒 26年(1900年)“庚子之變”時,八國聯軍侵華,京師典當業損失慘重。仲芳氏《庚子記事》記載7月27日:“合京城當鋪200余家,錢鋪300余家,俱被匪徒勾結洋人,搶劫無遺”[7,p90]。天津自開埠以來商業興盛,清朝末年典當業步入全盛,據統計庚子事變前達44家。但與北京相似,受到八國聯軍入侵和“壬子事變”的影響,天津典當業紛紛受創,當鋪被劫后“沿途遺物落珍,不計其數,實為天津空前浩劫[7,p75]。乾嘉時期江蘇典當業非常興盛,僅南京地區嘉慶15年共有典當121家。然而到了清朝末年,南京屢遭兵焚,辛亥革命前僅存14家,而且不久也相繼歇業[8,p73]。
除了大規模的戰爭外,地方上的匪盜橫行,搶劫城鄉,對于典當行更是毫不留情,洗劫一空。咸豐朝時,“永平土匪才寶善等,舉眾數百人,劫掠遷安縣當鋪”[9]。同治朝“盛京吉林所屬地方騎馬匪賊,動輒聚集數百人肆行劫掠,燒殺村民,并于各城附近地方行劫當鋪”[10]。這兩處匪賊一處在吉林,滿人的故土;一處在河北唐山,距離京城極近。滿清崛起之地和京畿之地都是如此情況,可見地方匪盜之猖獗,典當業的衰敗也就在所難免了。
2. 政府征稅增加,當行艱難生存
典稅的萌芽可以追尋至宋代,正式營業稅性質的典當稅則開始于明末。在清代,統一的典當稅制定出來。康熙三年題準,當鋪每年納銀五兩。在乾隆四十五年時,清政府詳細地議定了全國各省的當稅稅率。“直隸、江蘇、安徽、江西、浙江、福建、湖北、湖南、河南、山東、陜西、山西、甘肅、四川、廣東、廣西等省每年每座稅銀五兩,云南每年每座稅銀四兩,貴州每年每座稅銀三兩,奉天每年每座稅銀二兩五錢。”[11]典稅征收如此之低,也使得典當業的發展迎來了高峰。
然而自鴉片戰爭后,國內國外戰爭不斷,社會動蕩,經濟蕭條。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光緒十二、十三年黃河泛濫,山東、河南等地災情嚴重。清政府財政狀況本已拮據,為筑壩修堤救助災區,清政府開始向典當業施壓。當年清政府下令要求全國當鋪預交未來20年的當稅,每年5兩,20年共計100兩,此后20不再征稅。直隸“自光緒十四年起至三十三年止,每座(當鋪)應預交銀一百兩,共應交銀五萬三千兩”[12]。到了光緒23年,清政府又以政府財政緊缺為由制定新的當稅標準,按每年每座當鋪50兩稅銀征稅。前后兩次加征使得典當業背上了沉重的負擔。在法定稅率之外,還有諸如耗羨、規費和貼費以及捐輸等費用,從而使得大量當鋪破產歇業。幸存的當鋪通過提高利率、縮短贖期等手段以圖盈利,同時由于大量當鋪的歇業使得大量的非法開設的押店出現,趁機聚斂財富,從而導致社會矛盾的加劇,使典當業背上了“敲骨吸髓”的罵名。
3. 資金來源減少,發展受困
典當行的起始資金,往往是私人供給,多獨資經營,非“殷實富有之家,難以勝任”[13]。因典當經營周轉時間較長,為保證日常流通周轉,當鋪需要獲得更多的流動資金。清代典當業的流動資金主要有七大來源,包括政府發商生息款,慈善文教事業生息款,股東墊款,傳統金融機構(包括錢莊、銀號、錢鋪、票號)的貸款,商家暫借款項,發行私人信用工具(私帖、私票)的收入等。
到了晚清時代,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使得政治混亂、經濟衰落,政府發商生息款額縮減,各種慈善文教事業投入到典當行的生息款也極度萎縮。隨著新式信貸機構銀行的崛起,典當業的存儲功能逐漸為銀行所取代。而傳統的金融機構,如錢莊票號,受幾次金融危機的波及,紛紛虧損倒閉。以金融中心上海為例,1883年上海嚴重的倒賬危機,造成諸如徐潤、胡雪巖等大商人破產,胡氏旗下阜康銀號倒閉,與徐、胡生意相關的數十家錢莊停業,其影響波及鎮江和漢口。1897年的貼票風潮,有潮州商人開設的協和錢莊首創貼票方法,高利吸存,一時眾多錢莊紛紛仿效。貼票初期利率在20%左右,以后高至50%、60%。高息攬存無法持久,最終導致一個月中數十家錢莊倒閉[14]。傳統金融機構的衰落,造成了典當業資金來源的縮減。而私帖和私票,是由典鋪、錢莊以及有實力的商號在地方范圍內發行,具有作為流通資本的功能。這在清代是極為普遍的。但到了晚清,尤其是20世紀初之后,隨著新式貨幣制度的建立,典當業所發行的私票私帖被禁用。以上種種轉變的綜合造成了典當業資金供應方面的縮減,從而使得典當業的經營發展陷入困境。
晚清時期的典當業雖因種種原因陷入困境而瀕臨衰落,但正所謂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典當業并沒有徹底衰落,而是在絕境中復蘇,局部地區的典當業還取得了進一步的發展。這其中有幾個主要原因:
1. 廣大農戶對于典當業的迫切需求
晚清時期的天災人禍經濟動蕩等因素造成了典當業的困境,但由于人民窮困,需要典當器物衣飾從當行借款來緩解生活的窘境或解一時只需,所以對典當行的需求不減反增。咸豐三年(1853年),太平天國起義,時局不穩,各種商業店鋪倒閉,當鋪也紛紛歇業,城鄉民眾頗為不便。時任御史的王茂蔭請求“令各當鋪財東設法如常應當,不可關閉,則貧者尚有轉移”[15,p344]。江浙地區常遭颶風襲擊,“每畝頂上之田,所收不滿十斤,下等之田,分毫未收”,為使第二年豐收,“所以夏天湊資耕作,將棉被襖褲等當在典中,大望豐收贖取”[1,p279]。由此可見典當業在百姓生活中的作用是十分明顯的。
此外,隨著帝國主義的入侵以及中國逐漸融入世界市場,中國的農業呈現出商品化和專業化的趨勢。棉花、煙草和絲綢大量出口,從而刺激了農民投入更多的資金用于生產經濟作物以獲得更多的收益。因此農民需要更多的資金,典當行成為了農民獲取資金的主要途徑。潘敏德在他的著作中提到,江南、河北的農民自當鋪或當或貸獲取生產資金,用于發展棉花、煙草和絲綢的生產,獲得收益時在還清錢款[16]。這樣的情況在晚清時期的經濟作物產區是極為普遍的。
2. 地方政府對于典當業的重視
受到太平天國起義的影響,典當業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大江南北,自軍興以來,典當之存這百無一二”[17]。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后,清朝各級地方官府鑒于各地對典當業的需求,開始在各地著手恢復典當業。王子鑒在蘇州等地開設典當,“招徠各典湊集資本,議定每五百兩為一股,應得官利余利,應遵江寧議許章程,由各商自相商辦”[18]。丁日昌在江蘇巡撫的任上,修訂了江蘇省對當鋪利息上限和期限長度的條款,他將利息上限從每月2%增加至每月3%,并將當鋪貸款到期時間從36個月減至12個月。前一個措施擴大了利益的盈余,后者則使資本流通速度加快。它們都提高了當鋪的盈利能力[21]。與丁日昌提高利息以發展典當的政策相悖的是:1882年,兩江總督左宗棠旨在降低當鋪利息上限從每月3%降低至2%,延長償還時間從12個月增加至24個月,同時適當降低當鋪稅收,并要求官府不再收取當鋪存款利息。這一政策雖有損典當的收益,但也放寬了對典當業的束縛,使得江浙兩省典當業逐步得到恢復[16]。八國聯軍入侵后北京典當業被搶劫一空,金融一片混亂。時任北京巡城御史的陳璧上奏提出整頓當業,設立《整頓當商章程》。《章程》規定凡遭搶當鋪架本被搶著可申請免賠。凡欠官府生息銀兩者,光緒28年春季免除,舊有當鋪當稅,光緒27年12月以前的全免。新開當鋪無論何項貨物,均以30個月為期滿當。當本白銀不及1兩,取息3分;本銀1兩以上至10兩者,取息2分5厘;本銀10兩以上至100兩者,取息2分;本銀100兩以上者,取息1分5厘。當本制錢不及10吊者,取息3分;錢10吊以上至100吊者,取息2分5厘;錢100吊以上至1 000吊者,取息2分;千吊以上者,取息1分5厘[19]。這些措施的實施對于典當業的恢復有重要意義。
3. 大量官紳豪族、地主商人投資于典當業以獲利
有需求就有市場,由于城鄉民眾對典當業需求的增大,同時典當業本身獲利較高,因此大量官紳、富商投身到典當業之中。
太平軍在浙江期間,杭州商業大受影響,典當業衰落。戰后典當業成為社會急需,許多商人紛紛投資開設。金融巨賈胡雪巖在杭州開設公濟當,這是他投資典當業的開始,隨后在杭州及其他地區開設典當26家[20,p16]。位于山西忻縣的悅來當成立于清同治初年,財東是當地王姓,王家既是大地主,又是大商人。適逢太平天國起義時期,大量流民涌入山西,生活無以為繼,因此對典當需求極大。悅來當承當之物多是布衣服和農民耕地的農具,以及泥瓦工人的工具。每年當鋪營業一般年景為六七千吊錢,最多時達到一萬三千多吊錢[21,p344]。此外在經營方式上,一些典當將月利提高,以獲取更大的利益。同治七年(1868年)江蘇如皋有兩典當,“因印官索規五六百千,佐雜數十千,是以向例二分者,今加一分”[22]。
此外還有大量私押、小押店出現,這些小押店沒有官府授予的經營許可,但因市場的需求而紛紛開設。這些小押店往往月利極高。同治七年(1868年)揚州府“小押甚多,每押錢一百文,扣錢五文,實給九十五文,以一百天為滿,本利足串共二百文,方準取贖”[22]。光緒10年(1884年)九江慎和質鋪閉歇,“幾家小押店者,奇貸可居……照月四分取息”[23]。
部分省份典當業在晚清時期雖也有低潮,但又呈現出復蘇的跡象。奉天省在光緒 31年(1905年),由于日俄戰爭的影響,全省經濟蕭條,盛京當鋪僅余3家。辛亥革命成功后,奉天省經濟回升,至民國元年(1912年),全省增至120家[24,p14]。與奉天省相似的還有吉林和黑龍江兩省。吉林省光緒24年(1898年)九月統計顯示,全省共當鋪60家,至民國元年增加至152家[25,p18]。黑龍江省光緒29年(1903年)有典當業10余家,至1912年增加至30家[26,p114]。北京在八國聯軍侵華前有當鋪260家,在戰亂中被洗劫一空,后在政府提倡下陸續開設至 160家[7,p74]。而相對受戰爭影響影響較小的內陸省中,湖南省光緒14年(1888年)全省領帖納稅的當鋪僅68家,至光緒23年(1897年)全省納稅當鋪增至81家,民國元年更增至201家,據全國第六位[27,p154-155]。云南省嘉慶時期全省當銀2 012兩,按云南每年稅銀4兩計算,云南典當有 503家。到光緒末年典當又有增加[28,p88]。可見受戰亂影響較小的地區,典當業仍是呈發展上升的趨勢;即便經歷戰亂的襲擾,戰后也有所復蘇。
綜上所述,晚清時期的典當業雖歷經磨難,元氣大傷,但其對社會、經濟具有一定的調節作用,“執著平民金融之樞紐,操縱著平民生活的生殺大權”[4],在戰亂恢復過程中,無論是政府還是社會都積極復蘇典當業。如劉秋根先生所言:“任何時代,只要商品貨幣經濟有一定程度的發展,其經濟的發展便離不開一定的金融支持。作為高利貸資本活動形態之一的典當業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發揮它的作用,因而它為古代的生產、流通、生活所必須,在古代社會它能穩定地發展。其經濟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即表現在這里”[1,p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