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禮花
(渤海大學 政史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私商是指以私有財產為資本,自負盈虧的商人。在宋代,憑借著空前繁榮的商品經濟,私商實力逐漸發展起來。私商由此產生的影響力也超過了前代而深入到社會的各個角落,并導致社會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發生了種種改變。這些改變對宋政府的統治形成了各種各樣的阻力,進而形成了私商和政府間的種種矛盾。
當時私商的成份復雜,性質多樣,加之宋代取消了唐代實行的“市籍制度”,因此很難對其具體數量進行考證。但是我們完全可以通過宋代城市的繁榮及集鎮、草市等的普及從側面了解當時私商數量的增長。據研究,“唐代10萬戶的城市僅有13處,而北宋則多達40處。到宋徽宗崇寧年間又上升到 50多處”[1]。在這些新興的城市中商鋪、邸店、酒樓、茶肆、食店、鋪席隨處可見。“夜市直至三更盡,才五更復又開張。”[2,p22]而商人活躍于這些城市中,身影隨處可見。由于宋朝政府的官營資本主要投放于關乎國家經濟命脈的主要部門和源頭產業,所以這些大大小小的店鋪多為私商所有,或開店設鋪,坐列販賣,或手推獨輪,沿街兜售,使大城市展現出一派繁華景象。與此同時,宋代的集鎮和草市墟市也大量出現,其數量遠遠超過前代。“到神宗熙寧九年(1076),全國府界及諸路訪場河渡等共有草市27 607處。”[3]私商們在虛市上就地展席,高聲叫賣,雖然成交量不能和大城市中的成交數額相比,但人數眾多,是不可小覷的群體。所以從宋代城市的增長及集鎮、草市的普遍,我們可以推知當時私商的數量較之前代有了驚人的增長。
在宋代,憑借著商品經濟繁榮發展所帶來的便利條件和政府部分商品經營權下放等機會,很多個體經商者積聚了極大的商業資本,這從宋代私商的稱謂即可看出。學者陳杰林曾指出“宋金邊境貿易榷場按商人資本的多少分成大客、小客。資本在百千以下的稱為小客,在百千以上的稱作大客(商),這說明有些商賈資本已初具規模”[4]。王安石也曾指出從事茶葉長途販運的大商人本金的最低標準是數千緡。而且各種史料中也不乏巨額商人的記載。在《東京夢華錄》中提到的金銀財帛交易之所“每一交易,動即千萬,駭人聞見”[2,p14]。除了以上所舉的富商大賈外,宋代很多中小商賈的商業資本也有所增長。據載:“餅店……自五更桌案之聲遠近相聞……皇建院前鄭家最盛,每家有五十余爐。”[2,p30]“賣生魚……每日早惟新鄭門,西水門,萬勝門,如此生魚有數千檐如門。”[2,p30]“屠宰之家,每日不下宰數百口。”[5]從以上種種事例可知,宋代私商掌握的商業資本是巨大的,而且這種增長并不單獨表現為富商大賈實力雄厚,還廣泛表現為中小私商資本的增加。
在宋代,隨著城市經濟的繁榮,坊市規模的打破以及工商業者自身實力和數量的增加,商業性行會大量涌現。從宋代史籍中關于政府對行人科索、回買、糾差等記載來看,當時商業行會中的主要構成者是私商(官商沒有以上任務)。無可否認,行會是政府管理行人的重要手段,但它絕不是單純代表政府利益的官辦機構。事實上,行會是私商實力大增的產物。在唐宋之前,私商一直處于受統治者剝削的被動地位。雖然有個別私商反抗壓迫的記載,但是終究因勢單力薄而失敗。但在宋代,私商借助行會聯合,其實力得到進一步增長。宋代的行會組織在必要的時候甚至能夠代表全行業與政府交涉,進而使被動地位有所改善。在《續資治通鑒長編》中就曾記載過肉行與政府交涉而免行錢的例子。更有甚者,在宋太祖時,曾有某行聯合舉行罷市的事情發生。這種在私商受到威脅的形式下而發起的閉市是商人們以行會為組織對官府進行的一種激烈的斗爭。可見,行會是使私商實力大增的轉折點。
宋代商品經濟發達,商人盈利豐厚,這本可以給政府帶來豐厚的商業稅收。但事實上,宋代的商人與政府之間不但沒有因為商稅而建立起和諧的關系,反而因為爭奪利益而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宋朝政府經商,其范圍和程度都超越了前代。從經營范圍來看,當時政府的經營涉及了茶、鹽、礬、醋、米等各種有厚利可圖的商品。從時間上來看,其發展過程與兩宋王朝相始終。盈利是經商的最大目的,即使參與者是政府也不例外。宋代連年的邊疆戰事,巨額的遼夏歲幣,無度的皇室揮霍,都使財政稅收入變得入不敷出。為了擺脫財政困難,宋政府不遺余力地經商,這樣就必然會與私商爭利。這種利益上的矛盾多存在于政府和富商大賈之間,而且隨著大商人實力的增長,這種矛盾也變得非常突出。“一零二三年(仁宗天圣元年),參知政事呂夷簡,樞密副使張士遜等討論茶法,呂夷簡等主張讓商賈直接向茶戶買茶,在官場納稅。此法實行三年茶利全歸大商,官場只能得到黃晚粗惡的茶。”[6,p101]“真宗時……私鹽日益增加,官鹽日益虧損。從一零三零年起,解鹽實行通商,朝廷收入……第二年減少九萬貫,以后每年損耗二百三十多萬貫。這些損耗部分全落在大商人手里。”[6,p100]在宋代,富商大賈嚴重地影響了國有資本盈利。為了控制這種影響,政府對多種商品施行了禁榷制度,但即使在嚴密的禁榷制度下,實力雄厚的大商人依然通過賄賂官員、走私販私等非法手段與政府爭利。
宋代私商除了與政府在利潤方面產生矛盾外,還因為爭奪勞動力與政府產生矛盾。對于封建政權而言,最重要的勞動力就是農民。他們不但是社會最基本的成員,更是政權的基礎。只有農民安心于創造物質財富,一切統治和剝削才有可能。但是宋代私商們的種種做法卻對農民棄農從商起了很好的促進作用。首先,私商為擁有懷利之心的農民樹立榜樣。商品經濟的大發展使很多商人們都能夠憑借著各種各樣的機會發家致富。這對田野山谷中只知蠶而衣、耕而食的農民來說是個巨大的誘惑。在懷利之心的促使下,很多農民做出了棄農從商的選擇。其次,私商為從商的農民提供資金。在中國封建史中,農民歷來都只是財富的創造者,而非擁有者。而經商是絕對不是只有“懷利之心”就能勝任的事,除了賺錢盈利的愿望,還要有本錢。而宋代的大商人的高利貸就成了小農經商的本錢來源之一。鄭俠在《西塘集》就曾指出沒有積蓄的佃農如果想要經商,就只能從富且大者處籌集資金。最后,富商為農民提供崗位。這種崗位并不只限于直接受雇于私商而充當賬房、跑堂、伙計、廚娘、車夫等職,還包括為私商經營的行業提供材料、貨源等。那些富商大賈甚至個別中小商人會在經商中為農民創造各種各樣的機會。對于此種情況,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曾說:“今之務本之農,皆為仆妾于奸富之家矣。”[7]需要注意的是,與利潤矛盾相比,私商與政府間因勞動力而產生的矛盾影響力更大,更為政府所不容。馬克思曾指出:“商業使舊的關系解體……它已經不再是僅僅攫取生產的余額,而是逐漸地侵蝕生產的本身,使整個生產部門依附于它。”[8]私商對務農勞動力的影響對于封建政府而言是個危及政權的嚴重問題。
馬克思曾指出:“賤買貴賣是商業的規律。”[8]的確,商人通過賤買貴賣的差價賺取利潤是再正常不過的商業活動。但是在宋代商人的賤買貴賣過程中卻充滿了欺詐和掠奪。在袁采的《袁氏世范》中就曾說過米中加水、鹽中雜灰、漆中和油等例子。除此之外私商牟取暴利的手段還有很多。例如長途販運商們“利用地區之間的差別和隔閡,欺騙某地壓低收購價,又欺騙當地消費者肆意提高出售價,于是從中獲得大量超額利潤”[9]。除此之外,囤積居奇、欺行霸市、缺斤短兩、以次充好、逃避商稅等等做法經常出現在各類文獻中。私商們這些做法擾亂了國家經濟秩序。在《宋會要輯稿》中記載:“今沿江場務所至蕭條,較之往年所收,十不及四五。推原其由,皆士大夫之貪黷者為之。”[10]在宋代,官僚普遍享有從商免稅的特權,于是富商大賈們紛紛通過賄賂而與官僚結成利益共同體。《宋會要輯稿》中所記載的場務稅收減少的現象,正是私商擾亂經濟秩序的表現之一,可以說私商的違法經商使政府成為受害者,而另一個受害者是廣大民眾,種種弄虛作假的行為都直接侵害了百姓的利益。通過這些不道德的手段從百姓手中大量掠奪利潤是宋代私商違法活動對經濟秩序造成的最大危害。
私商擾亂政治秩序主要是指私商通過賄賂拉攏官員而敗壞吏治,并且將勢力深入到統治階級內部,從而左右政治決策的做法。宋前各代政府給予私商的政治發言權很少。宋時,雖然允許私商參加科考,但是對于商人而言通過科考致仕的方法獲得政治權利依然很難。封建社會中沒有政治發言權就意味著只能任由統治階級的剝削。針對這種情況,私商選擇了與官吏結成利益統一體進而得到政治權利的方法變相得到政治權利。私商們通過行賄成功地引誘官僚成為他們的合作者。而有些不滿足于商人行賄的官吏甚至自行經商。對此,王安石在給仁宗的“萬言書”中描述說:“官之大者,往往交賂遺,營資產,以負貪污之毀;官小者,販鬻乞丐,無所不為。”[11]從這些描述可知當時官吏經商之盛,這對富商大賈而言是非常有利的。與商人合作的官吏必將自己的免稅特權“借用”給商人,而自行經商的官僚就成了政府決策時富商大賈的代表。因此可以說這種現象彌補了私商們在政治上的軟弱。而大宋王朝卻變得吏治腐敗,并在決策中時常遇到來自“官商”的阻力。為此,宋代頒布了不少禁止官商勾結的詔令,但收效甚微。
隨著私商實力的增強,他們所獨有的精神道德逐漸突破了商人群體范圍而被整個社會所認可,所謂私商所獨有的精神道德很難給予定義。但是從現有的資料完全可以看出其中所蘊含的與儒家傳統思想相違背的因素。范浚曾在《香溪集》中描寫了一位商人在子孫讀書時,馬上奪取藏起或撕毀。此外,岳珂在《桯史》中說一位富翁告誡他的鄰居說要想致富一定要先去五賊。五賊就是世人所說的仁、義、禮、智、信。通過以上兩例可以看出商人對儒家思想的輕視和排斥。正是在這種思想的感召下,當時社會形成了重利思想與奢華之風。重利思想在宋代可以從各個階層的“涉商”中看出,在商人暴富例子的感召下,大眾的追求發生了轉變,整個社會不但不再像以往那樣輕商賤商,反而出現了從商風潮,宋代農民棄農從商、官僚營資販鬻、士人身為沽販的例子屢見不鮮。如此大規模的從商風潮對提倡重仁義輕利益的儒家思想是嚴峻的挑戰。除重利思想外,私商還帶動了奢華之風。因為實力的增長,私商們有能力將只限于上層享受的消費迎入自己家門。《樂全集》中說:“大商富賈,坐列販賣,積貯倍息,乘上之令,操奇奇利……而粱肉常余,乘堅策肥,履絲曳彩,羞具、屋宇過于王侯。”[12]對此百姓紛紛效仿,以至于整個社會以奢靡為榮。在王安石給仁宗的上書中說:“婚喪,奉養,服食,器物之物,皆無制度以為節,而天下以奢為榮,以儉為恥。茍其財之可以具,則無所為而為不得,有司既不禁,而人又以此為榮。茍其財不足,而不能自稱于流俗,則其婚喪之際,往往得罪于族人,婚姻而人以為恥……此士之所以重困,而廉恥之心毀也。”[11]這種風氣至少在兩個方面對政府和統治階級的構成威脅,首先如果百姓的服飾、飲食、宅邸、娛樂都與統治階級沒有區別的話,那么統治階級借以標榜身份的等級制度就會被徹底擊垮。其次佛教的“來世說”向來是統治階級借以麻痹民眾的重要工具。追求享樂,只重今生的奢靡風氣與傳統佛教思想“以今生修來世”的思想相悖。長此以往,百姓必然不會再像以往那樣甘心忍受統治階級的壓榨。
宋代迅速發展的商品經濟使私商成為一個新興力量登上歷史舞臺。隨著勢力的增大,私商對社會的各個方面產生了影響。這些影響孕育在商品經濟發展的大潮中,對封建政府的統治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負面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