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 偉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自從商周是否大量使用青銅農具這一問題展開的那一刻起,對商周是否使用青銅農具的討論就是眾說紛紜。贊同商周廣泛使用青銅農具的學者主要是從馬克思提出的“勞動工具的發展,是其他一切文化創造和發展的前提”這一命題出發,認為商周是青銅時代,已經可以大規模制造青銅禮器和兵器,因而必然會大量制造青銅農具。如唐蘭先生認為:“只是有了充足的農器把農業發展了以后,才能說道高級的青銅儀器的制造工業,……鍛造青銅工具和農器是基礎,而鑄造高級的日用品或奢侈品是經濟發達以后、文化藝術也發展了以后才產生的東西。”[1]陳振中先生對此作了更詳細的解釋:“以木、石、蚌農具為代表的生產力是與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原始公社制相適應的。隨著金屬冶煉的發明和金屬工具的使用,使社會生產力有較大的發展,……產生奴隸制的剝削及奴隸制的文明……”[2]
支持商周時期大量使用青銅器的學者還認為,壟斷整個青銅生產的殷周貴族從自身利益出發,是會關心農具的改進,并將當時已經掌握的青銅冶煉技術運用于制造農業工具的。陳振中先生提到:“殷王還時常親自出外巡察或傳呼其臣下督促和查看各地農業生產進行的情況。……周代文獻記載,每年春耕前周王下令要農夫們修理耒耜等田器。春耕開始時,舉行隆重的‘藉禮’。周王親載耒耜,躬耕藉田,以表示對農業生產的高度重視……因此,關心并改進農具,將當時已經掌握的青銅冶煉術,運用于制造農業生產工具,這也是殷周統治者的利益所要求的。制造青銅農具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比制造青銅兵器和禮器有過之而無不及。”[2]
以上這些觀點雖有其合理內核,但是缺少考古發掘材料的支持。持西周普遍使用青銅農具的學者也承認出土的青銅農具相對較少,但是他們提出了幾點理由來解釋這一原因。陳振中先生對此原因的解釋尤為詳盡[2]。他的論據可以概括成三點:(1)貴族不以農具隨葬,“他們生前不親身參加農業生產,不使用青銅農具,死后自然很少以青銅農具入墓了,因此今天就出土農具就不多”。(2)青銅農具經常被改鑄,“青銅農具在使用中最易磨損,磨損到不能再使用時,又可以改鑄新農具,再磨損破廢再改鑄。它的大量使用過程,就是大量自我消滅的過程,很難留下較多的遺物。……銅從東周以后直到解放前,一直是我國鑄造貨幣的原料。歷代統治者搜刮銅器鑄錢,史不絕書……”(3)古物收藏家不重視農具,“舊日金石學家,向重文字花紋,故著重收藏著錄有紋有銘的銅器,對于無紋無銘的青銅農具,間有出土,格于無文而不錄。骨董家更嫌其粗陋破損,難供雅賞,亦不收藏”。
然而,在那個時代,大多數學者都認為商周時期沒有普遍使用青銅農具,郭沫若認為:“青銅貴美,在古代不用以制農具。偶爾有所謂青銅犁耜的發現,有的是出于誤會,有的頂多是儀仗品而已。”[3]陳夢家認為殷周沒有經歷過青銅農具時期,而是從石、蚌農具直接過渡到鐵質農具,“殷代青銅農具之不見,是合乎歷史條件的。我們對于殷代農具應著眼于木制、石制、蚌制及其他材料所制的”[4]。
他們對支持商周大量使用青銅農具的學者所提出的理由進行了逐一的批駁,并提出了自己的證據。針對陳振中先生的觀點:“在古代人們的生活資料主要來自農業生產,……人們掌握冶銅技術后,首先制造的生產工具中農業生產工具是其重要組成部分,這是肯定無疑的。”[2]許多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陳文華先生認為青銅貴美,統治者絕不會用其制造農具,他指出:“青銅比較昂貴,首先要用到武器、手工業工具和奴隸主貴族享受使用的禮器方面。”[5]白云翔在其文章中也持類似觀點:“殷代西周奴隸主階級為了獲得更多財富,而把農業生產放在相當重要的地位,……但是,奴隸主貴族的信條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把農業的豐收寄希望于天地神靈。”[6]因而他們多把有限青銅用來鑄造禮器祭祀神明。
此外,對于支持商周大量使用青銅農具的學者關于出土青銅農具很少見的原因所作的解釋,也有許多學者都提出了質疑,他們認為出土數量少就意味著鑄造數量少,特別是陳文華先生對此進行了詳細的駁論。對于貴族不以農具陪葬的問題,陳先生舉例:“有許多青銅農具就是出土于商代奴隸主貴族墓葬中的,如江西省新干縣大洋洲商代大墓中就出土了銅犁鏵、銅鍤、銅鏟、銅鐮,河南省羅山縣天湖商墓和蟒張商墓中都出土了銅鏟、銅鍤,安陽殷墟婦好墓也出土了銅鏟和銅鐮。這些墓葬的主人有的身份都是很高的,可見因身為貴族不參加勞動而不隨葬農具并非普遍的規律。”[7]關于有學者所提出的青銅農具出土少是因為被改鑄成其他器物的看法,陳文華指出:“青銅農具可以被改鑄為其它器物,這是客觀事實。但是青銅兵器和手工工具也是可以被改鑄,但它們出土物的數量就非常之大,遠非青銅農具可比,這只能以社會對青銅兵器和手工工具的需要量遠遠大于農具來解釋。”陳先生列舉了考古發掘數據證明了自己的觀點, “如20世紀30年代對安陽小屯商代晚期遺址進行多次發掘,出土的石鐮多達3 600余件,其中一個窖穴就儲存了444件。石鏟、石鋤、石等起土農具各地多有出土,尤其是石鏟最為常見。又比如河北省藁城縣臺西村商城遺址,從1973年起至1997年,前后進行了四次發掘,出土了數千件文物,其中的農具全為石器、骨器和蚌器。如前兩次發掘出土了骨鏟、石鏟、蚌鏟共132件,石鐮336件,蚌鐮29件,卻沒有一件青銅農具。”[7]
建國以后,南方一些地區曾發現過一些青銅農具,但許多學者認為出土青銅農具的地域也很有限,僅限于江西、云南等少數產銅的南方省份,當時的中原地區很少發現青銅農具。趙世超認為:“東南和西南,為我國傳統的銅錫產地……青銅農具采用的多寡,與當地是否盛產銅錫有密切關系。所以東南地區出土青銅農具較多不能說明當時已廣泛大量使用青銅農具。”[8]陳文華也提到:“江、浙、云南并非是商周的中心地區,銅礦資源豐富的邊遠地區較多使用青銅農具并不等于統治中心也一定大量使用青銅農具,這是空間上的矛盾。”[7]
總之,由于缺少有力的考古發掘材料證明,商周大量使用青銅農具的觀點一直以來都得不到大多數學者的認可,商周未廣泛使用青銅農具的觀點幾成壓倒之勢。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后,由于少有重大的考古發現,許多學者對商周青銅農具的研究熱情大大減退,但是“這一問題的深入探討,不僅有助于我們加深對我國青銅時代農業生產工具發展狀況的認識,加深對整個古代社會農業生產工具與農業發展之關系的認識,而且對于我們通過古代農業生產工具的研究為當今和未來農業的發展提供有益的啟示,都具有理論意義和實踐意義”[8]。所以,筆者查閱近二十年來的有關青銅農具的考古發掘材料,希望找到一些新的線索,繼續探求我國商周時期是否大量使用過青銅農具。
截止到上世紀80年代末期,還是沒有什么重大的考古發現證實商周時代曾經廣泛使用過青銅農具。1987年徐學書對建國以來的有關青銅農具的考古發現做了仔細地統計:商代中期9件,商代晚期24件,西周28件,春秋早中期25件,春秋晚期至戰國初年80件,戰國早中期34件[10]。1993年,詹開訓和劉林也做過類似統計,到1990年全國已發現商代青銅農具的遺址有32處,出土青銅農具70件,西周青銅農具更為少見,僅有48件。
縱觀近20年來的考古發掘材料,青銅農具的出土數量依然不多,只是在南方一些省份發現了一些青銅農具。20世紀90年代初期江西省新淦大洋洲商墓出土了一些青銅農具,是這20年來青銅農具最大的考古發現。在大洋洲出土的480余件青銅器物中,有農業生產工具53件,這其中包括犁、鍤、耒、耜、鏟、斧、戕、铚、钁共11種農具[11]。1993年邳州市博物館對九女墩三號墓進行了發掘,共出土了銅鋤3件,銅錛4件,銅鐮4件[12]。即便只出土了十余件青銅農具,但是在這近20年的考古發掘中也已經算數量不少的了。但是,與這批農具同時出土的還有200多件青銅禮器和兵器,與禮器和兵器的數量相比,青銅農具的數量可以說是寥寥無幾。類似的情況在云南省的考古發掘中也存在,例如在云南昆明羊甫頭的墓地發掘中雖然也出土了一些青銅制鋤、鍤、鐮等農具,但是出土的青銅器物絕大多數還是青銅兵器。嵩明鳳凰窩墓地出土了多種銅鐮,共計3件,但是與數量龐大的青銅兵器和手工工具相比,銅鐮的數量就顯得少得可憐了[13]。結合近20年的考古報告來看,青銅農具還是罕有出土,只在南方一些省份零星出現,而在商周統治的中心地帶中原地區卻極少能夠見到青銅農具。
此外,還可以從時間上來分析,除了徐學書最近這 20年來雖然還沒有學者做過全面相關的統計,但是白云翔在21世紀初期做過一些研究。他認為:“就青銅農具在農業生產活動中的地位和作用來說,雖然商代已經出現,西周也在制作和使用,但只有到了春秋時期才獲得較大發展。即使到了春秋時期,青銅農具也并未能取代各種非金屬農具。”[9]這一分析還是切合實際的。恩格斯也指出:“青銅可以制造有用的工具和武器,但是并不能排擠掉石器,這一點只有鐵才能做到。”[14]到了春秋末期戰國初期鐵質農具已經開始大量使用,非金屬農具和青銅農具都開始逐步退出歷史舞臺,而青銅農具從商代出現到戰國消亡,在考古發現中都沒有大量出現過,所以根據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材料,我們可以推論商周時期確實沒有大量使用過青銅農具。
此外,青銅農具的界定問題也值得討論。斧、鏟等器具多有出土,但商周時期的許多工具可能是一具多用,應認真分析有些工具的主要用途,不能簡單把有些是兵器或是手工業工具的青銅器物歸為農具。許多遺址中都有斧、鏟等工具出土,但我們不能憑自己的經驗想當然得把斧頭類工具和鏟類工具算作農具。例如在安陽郭家莊160M出土的斧頭是和矛、戈等武器放在一起的[15],而在陜西灃西出土的斧是在戰車上[16],這些都可以說明斧在商周是作為兵器使用的。而有些斧是和鑿、鋸、針等作為手工工具而埋入地下的。總之,根據考古發掘情況來看,斧在商周是主要是作為兵器和手工工具來使用的,而并非農器。有些學者列舉了考古發現,如廟底溝仰韶文化遺址中石斧313件,石鏟和鋤共32件,屈家嶺文化遺存中,出土石斧152件,石鏟11件,由此可見斧頭類生產工具在當時的農業生產中至關重要,沒有斧子就不能伐木獲得土地。然而人類是不斷發展和進步的,歷史發展到殷代和西周,農業技術有了較大發展,農業生產的重點已經不是土地的獲得,而轉移到了土地的加工,斧頭作為農業生產工具的性質發生了變化。如前所述,斧頭類青銅器在殷商時期作為農業生產工具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關于鏟的作用,李學勤先生認為:“鏟不過是一種掘土工具,也常用于建筑等事,到底是不是農具尚未可定。”[17]有許多考古發現可以證實李先生的說法,“在二里頭遺址的灰坑壁上就保留有平刃鏟的掘土痕跡,在安陽大司空村M214的墓壁上也留有 11厘米寬的鏟子痕跡,方向自上而下”。就是從現代來看,鏟類工具既可以作為翻地起土的農具,又可以作為建筑挖掘的工具。因此,不能簡單地將在考古發掘中見到的鏟類工具定為農具,要具體情況具體分析。
總之,近20年來的考古發掘材料表明,商周時期我國確實出現過青銅農具,但是并沒有廣泛使用,關于商周青銅農具的研究還有待于新的考古材料的發現來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