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貞
(安徽大學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039)
在2009年1月出版的小說《水在時間之下》中,作者方方刻畫了一位琥珀式的人物形象——水滴。作者在作品中既生動地展現了主人公面對仇人時激烈的恨,又真實地刻畫了主人公在這些仇恨背后復雜的心理活動,不徹底地恨與不徹底地復仇構建了一個具有豐富性與深刻性的人物形象——水滴。
水滴對于水家的恨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因為父親楊二堂不幸被水武打死,第二個階段是知道水家就是拋棄自己的本家。然而不論是在哪個階段,水滴的恨都是強烈卻不徹底的。無法徹底地痛恨水家有這樣幾個原因:首先,水家有一個陳仁厚。洪水中的患難與共、喪父時的相伴相依、戰火中的彼此相守使得水滴明知道陳仁厚與水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卻無法自已地與之相愛。陳仁厚成為了消解水滴對水家恨的突破口,他不斷地從中勸解,并用愛溫暖著水滴。其次,血緣的力量使得水滴無法徹底地去恨。戰亂時期,在法租界,水滴和水文有了一段獨處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水滴不再如從前般痛恨水家的所有人,相反的,“水文的聲音總是很平緩溫和,跟他說話時,水上燈心里竟會生出一些依賴之情”[1],而水文對于水滴更是有著一種異樣的情感,“看到你,我心里好像總有一種感覺,它讓我覺得照顧你關心你應該是我天生的責任”[2]。這種血緣里所帶有的無法割舍的親情使得水滴對于水家的恨漸漸淡去。最終,水文在被冤入獄后,為了保住水滴的愛人,用死實現了自身的救贖。而他的救贖,以及由此導致的水家的滅亡如同洪水,涌入水滴本有缺口的仇恨之城。良知回涌,當初的仇恨與報復之心頃刻崩塌,通通化為了悔恨之情。
水滴對自己的養母慧如、生母李翠及玫瑰紅的恨也是不徹底的。恨養母慧如主要是出于對養父楊二堂的愛。水滴當時還不能理解養母慧如的痛苦,她恨慧如對父親的背叛,然而這份恨里還有著她對母親的關愛,因而當她看到被報復的慧如傷心哭泣時,內心充滿了愧疚之情。水滴對于李翠與紅玫瑰的恨中還包含著一絲理解,但卻缺乏原諒。水滴對于紅玫瑰的恨是更為復雜的,最初只是因為她認為紅玫瑰唆使吉寶玩弄了慧如,后來經歷了找其借錢救父不得、紅玫瑰拋棄萬江亭使他憂郁致死等事件,水滴對于紅玫瑰的恨一步步加深,然而這一切的背后還有著潛在未知的恨,那就是:正是紅玫瑰當初的勸說,促使李翠最終拋棄了水滴。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變成水上燈的水滴漸漸體會到了養母慧如當初的痛苦,更是不可自控地走上了與紅玫瑰相似的路。她與紅玫瑰同為戲子,都經歷過苦難。曾經艱苦的生活經歷使李翠、紅玫瑰、水上燈在安穩生活與所愛之人兩者中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前者。水上燈在經歷了陳仁厚與張晉生、顛簸的戰亂生活與安逸的法國租界生活的選擇之后,一步步理解了當初玫瑰紅選擇留在武漢、放棄萬江亭的心情。然而這份理解并不能消解她對紅玫瑰的恨,只是使得這恨無法徹底。
作家方方并未將主人公水滴刻畫成一位只有恨的復仇女神,也未將書中人物進行臉譜化的描寫,而是通過水滴不徹底地恨將水滴所恨之人的豐富性展現出來。不論是水文、慧如、李翠,還是紅玫瑰,他們都有著內心的矛盾、痛苦與掙扎。而水滴對于他們恨得不徹底也正體現出水滴這一人物形象自身的復雜性與豐富性。總而言之,他們是一群在人性與命運糾纏中苦苦掙扎的可憐人。方方對于這一群人并未持徹底的批判態度,而是抱著一種較客觀的態度將他們呈現出來。作品中水滴不徹底地恨成就了這部作品的深刻性與復雜性。
作品中幾乎所有水滴仇人的死都與她有著密切的聯系。養母慧如因為水滴揭露吉寶的真面目,希望毀滅而在洪水中自殺;紅玫瑰因為被水滴當眾打耳光,精神錯亂,最終被飛機炸死;水文因水滴的謊言而進牢獄,最終被亂刀砍死;水文母親因家毀人亡,投河自盡……水滴無疑是導致這些人不幸結局的因素之一。然而這一切并非她處心積慮報復的結果,更多情況下是形勢所迫,這些最多只能稱之為“不徹底地復仇”。
水滴揭開吉寶的真面目并非想要害死養母慧如,只是希望她認清事實,不再受蒙騙,一心一意待在養父楊二堂身邊,實際上,她并不知道吉寶是慧如擺脫無望生活的唯一稻草,水滴此舉無疑是將慧如打入深淵,慧如的死與水滴的最初意愿是相悖的,是她無意識狀態下造成的悲劇,真正導致慧如自殺的原因,是慧如對于生活的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絕望心境。玫瑰紅的發瘋表面上是因為水滴的十個巴掌,然而只要細讀文本就會發現,玫瑰紅內心一直處于崩潰的邊緣。戰亂時刻人人求生存紛紛外逃,只有她選擇留下,這并不是因為她看淡生死,無畏戰亂,而是她早就厭煩人生,只是茍且活著。萬江亭的死使她一直活在內疚與悔恨之中,因為曾經受到她傷害的人夜夜找她索命。其實,整日用鴉片麻醉自己的玫瑰紅與瘋了的玫瑰紅并無差別,都是麻木地活著。玫瑰紅的瘋也絕不是因為水滴的那十個巴掌,或許正是這十個巴掌將玫瑰紅從痛苦的精神煉獄中拯救出來。從水滴的角度來說,她并非是因為記恨當初,蓄謀已久要報復玫瑰紅,從而當眾摑她,而是玫瑰紅當眾言語相逼,新恨扯出舊仇。水滴并不想將玫瑰紅徹底地報復致死,因而當她得知玫瑰紅的死時,內心甚至涌出些許的悔恨之情。而水文的死更不是她報復的結果,她并不知道她的一個謊言會將水文置于死地。當然,即便知道,在愛人與仇人間作出選擇時,一般人都會選擇保護前者。這是形勢所迫,并非蓄意的報復。
水滴在命運之手的推動下,完成了她并非出自本意的報復。她所有的復仇都是不徹底的,究其深層原因可以追溯到她不徹底地恨。她的恨里飽含著對于仇人行為的理解,甚至包含著對于仇人的愛的渴求。在這份不徹底地恨的支配下,不可能形成徹底、殘忍、決絕的復仇。
作品中主人公水滴的人生有三個階段:一是頑強活下來的水滴;二是大放光芒的漢劇名角水上燈;三是市井中被時間淹沒的楊水娣。作家方方用了大量的篇幅描寫了前兩個階段的水滴。前期的水滴是極具生命力的,她的愛與恨里都透著一股頑強的生機與活力的氣息。雖然她早年的生活十分困苦,然而命運似乎總為她留了一條縫隙,她透過這條縫隙綻放出了人生最絢爛的光芒。這個時期的水滴是奪目的。而市井中的楊水娣是缺乏生命力的,她的靈魂與生命似乎都隨著她的愛與恨的消逝而流失。照顧水武只是楊水娣活下去的理由,而并非是靈魂升華后的救贖。這個時期的水滴這一人物形象是單薄的,在經歷過那些愛、恨及苦難之后,她并沒有進行深刻的靈魂拷問,而是將自己的生命抽干,作為一顆琥珀,封存在時間中。作者方方并未使水滴從不徹底地恨與復仇中提煉出對于仇人和自身苦難的包容與體諒,而是使她借助對自身的恨將自己的生命力損毀。她并沒有真的看透,也未能真的放下,她只是將這些愛與恨都抽離出來,留下空洞的靈魂。因而她需要理由來支撐她活下去。照顧曾經的殺父仇人水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一種救贖行為,然而將其作為活下去的理由是不飽滿的,可見,這是一份不徹底的救贖,同時,一個缺乏生命力與靈魂的空洞軀殼是無法實現徹底的救贖的。
最終水滴成為了一顆美麗的琥珀,沒有生命,卻記錄下生命存在過的痕跡。
[1][2]方方.水在時間之下[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
[3]朱威.歷史欲說還休——評方方長篇小說《水在時間之下》[J].文教資料,2010,(4).
[4]王春林.人道主義情懷映照下的苦難命運展示[J].當代作家評論,2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