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小說中的市民女性書寫

王 軍

(東北財經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老舍小說中的市民女性書寫

王 軍

(東北財經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老舍成長于北京城市平民社會,對市民精神有著認同感,但同時可以看到他內在的超越性,有著對普通大眾的深切關懷與現代性突圍品格.他的小說揭示人生的苦楚,對時代潮流中各具特色的女性進行深度思考,在市民女性表現向度上體現出高超的典型意義.

老舍;小說;市民女性

老舍出生于北京,是在北京的四合院胡同這一城市平民社會中長大的.他以自己豐厚的學養,豐沛的文學才能,成為一代文豪.老舍先生的小說,在雅俗之間,趨向雅,帶有通俗味兒;在市場與嚴肅文學之間,考慮市場需求,但內在精神是嚴肅文學和新文學的.讀他的小說可以在他的趣味洋溢的筆墨中領略到人生的淚,沉默思索人生的問題.或許是老舍自幼由母親帶大,還有幾個姐姐的照顧,成長于平民女性的環境中,耳濡目染,加之自己的靈心慧智、文化修養,他對女性有著特別的觀察,創作了不少各具特色、耐人尋味的市民女性.

《駱駝祥子》中的人物虎妞和祥子,應該說是現代文學中較早地表現進城務工人員感情生活的角色.現在進城打工者無以計數,這是時代潮流,如何處理這些人之間的性、情感問題是有良知的社會應該關注的.我們不能只關注國民生產總值,關注經濟效益,更應該關注產生這些的主體,那些活生生的人.要知道改革是伴隨著多少人的血脈筋骨精神的痛楚,關系到多少人的恩恩怨怨、悲歡離合.那么虎妞和祥子之間的感情生活是怎樣的呢?虎妞是車廠劉四爺的女兒,38歲了,與父親一起經營著車廠,有著流民女性的悍氣,她需要祥子.祥子是一個進城拉車的車夫,長得像一棵大樹一樣質樸壯實,虎妞對他偶爾也會顯露出女性的感情需要,但她是野蠻的,并且使用手段誘惑了祥子.在一個寂靜的秋夜,她抹點紅唇著個素凈的襖褲,弄些醬雞灌他酒,祥子拒絕,"你個傻駱駝,辣不死你!連我還能喝四兩呢."在帶有愛欲的埋怨中,祥子迷迷糊糊不知不覺做了她的俘虜."她已早不是處女,祥子在幾點鐘前才知道.他一向很敬重她,而且沒有聽說過她有什么不規矩的地方;雖然她對大家很隨便爽快,可是大家沒在背地里講論過她;即使車夫中有說她壞話的,也是說她厲害,沒有別的."酒醒之后,祥子如何看待這件事呢?

他來自鄉間,雖然一向沒有想到娶親的事,可是心中并非沒有個算計;假若他有了自己的車,生活舒服了一些,而且愿意娶親的話,他必定到鄉下娶個年輕力壯,吃得苦,能洗能作的姑娘.象他那個歲數的小伙子們,即使有人管著,哪個不偷偷的跑"白房子" (注:白房子,最下等妓院.)?祥子始終不肯隨和,一來他自居為要強的人,不能把錢花在娘兒們身上;二來他親眼得見那些花冤錢的傻子們——有的才十八九歲——在廁所里頭頂著墻還撒不出尿來.最后,他必須規規矩矩,才能對得起將來的老婆,因為一旦要娶,就必娶個一清二白的姑娘,所以自己也得象那么回事兒……她把他由鄉間帶來的那點清涼勁兒毀盡了,他現在成了個偷娘們的人![1]

這說明老舍筆下表現的祥子,和多數的車夫不同,他是有嚴格的自律的,他是有要強的人生的,他不能隨便到白房子,那些個下等妓院里去,他要自己娶一個媳婦,過正常人的日子.同時也可看到,當時的車夫苦力,有多少人去了白房子,并且染上了疾病."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也正是這樣的人的毀滅,更有靈魂震撼力.與虎妞的關系,祥子幾乎認為自己的前半生給毀掉了.他受著情欲的驅使,禁不住虎妞的誘惑.他的理想是自己清白也找個清白的姑娘,一起過生活,自己的人生清清爽爽,雖然辛苦勞累都不算什么,然而現在連這個自己也失掉了.性不光是性,還糾結著他這個人.他整個人生都給弄得腥臊不已、渾濁不堪.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斗爭、感情折磨,他決定為自己的人生,"跟他們一刀兩斷.祥子有祥子的本事,憑著自己的本事買上車,娶上老婆,這才正大光明!想到這里,他抬起頭來,覺得自己是個好漢子,沒有可怕的,沒有可慮的,只要自己好好的干,就必定成功".在這里,祥子保留著鄉村傳統清新的人生追求,他以多年鄉間生活的涵養,堅持著自己的品性.然而情欲與理性糾纏著他,他似乎忘不了虎妞."她似乎老抓住了他的心,越不愿再想,她越忽然的從他心中跳出來,一個赤裸裸的她,把一切丑陋與美好一下子,整個的都交給了他."受著盲目情欲的逼迫,理性再一次衰弱,甚至被無恥無奈地裹挾.再者,祥子從鄉間來到城市,做一個車夫,原本想著靠自己的力氣,掙得一輛車,然后娶一個媳婦成一個家,但是剛到手的新車不是被兵匪搶去,就是被孫偵探敲詐.社會的一再掠奪和剝削,使得他的基本人生愿望無從實現.經受著社會的壓榨,在虎妞謊稱懷孕逼他結婚時,他接受了.祥子的矛盾痛苦表明,他還是一個對自己的感情有著認真態度的人.

《陽光》中的"我"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個女性形象.小說以自敘傳的形式,描述了一個女性從幼苗到念書,讀至大學,以及結婚、婚后生活的意識演變發展過程."想起幼年來,我便想到一株細條而開著朵大花的牡丹,在春晴的陽光下,放著明艷的紅瓣兒與金黃的蕊.我便是那朵牡丹.偶爾有一點愁惱,不過象一片早霞,雖然沒有陽光那樣鮮亮,到底還是紅的."這樣一個嬌貴美麗、自居為小太陽的女孩兒一點點長大了."入了高小,我開始覺出我的價值.我厲害,我美麗,我會說話,我背地里聽見有人講究我,說我聰明外露,說我的鼻孔有點向上翻著.我對著鏡子細看,是的,他們說對了.但是那并不減少我的美麗.""在畢業的那一年,我與班友們都自居為大姑娘了……我們都自居為真正的愛人,有理想,有癡情;雖然我們并不懂得什么.無論怎說吧,我們的一半純潔一半污濁的心使我們愿意聽那些壞事,而希望自己保持住嬌貴與聰明.我們是一群十四五歲的鮮花."到了中學以隱性的清高躲避男生,展現于人的是驕傲的公主.到了大學,她開始正視自己的愛情需要,身為"校園皇后",她更愿意擺出一幅矜持的樣子,讓男性可望而不可即."我的理想是變成電影中那個紅發女郎,多情而厲害,可以叫人握著手,及至他要吻的時候,就掄手給他個嘴巴."就這樣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在自由戀愛與家庭介紹中,她取舍不定.認為自己曾是個大學皇后,也應該有一些新女性的范兒,趕得一些時髦,但委實沒有看上眼的.家里介紹的這一法子有些舊,不過對方有身份有金錢.她在實利這一層面考慮好之后答應嫁過去,終于在父母的看管下"全須全尾"托付給男方了.然而好景不長,男人蒼白體弱,對她禮貌修養過度.她很快厭倦了這種沒有愛情的生活,她決定出軌, "人到底是肉作的.我年輕,我美,我閑在,我應當把自己放在血肉的濃艷的香膩的旋風里".于是在和丈夫的上司見過幾次面之后,瘋狂地愛上了:

一個粗莽的,俊美的,象團炸藥樣的貴人,被我捉住.他要我的一切,他要把我炸碎而后再收拾好,以便重新炸碎.我所缺乏的,一次就全補上了;可是我還需要第二次.我真哭真笑了,他野得象只老虎,使我不能安靜.我必須全身顫動著,不論是跟他玩耍,還是與他爭鬧,我有時候完全把自己忘掉,完全焚燒在烈火里,然后我清醒過來,回味著創痛的甜美,象老兵談戰那樣.他能一下子把我擲在天外,一下子又拉回我來貼著他的身.

也真讓人震顫于老舍大膽的描寫.在利益與愛情的較量中,"我"這個小太陽先取利益,后來厭倦奔向迷醉的愛情,然而這一切竟是個騙局,她自己被捉弄了,她的情欲被利用了.這正是丈夫借以升遷的一個把戲而已,她也很快被厭倦、被拋棄.一個從小嬌貴美麗、自居為小太陽的女性,在經過長期的琢磨、冷對、驕傲,"全須全尾"地嫁給一個男人之后,經歷了感情風波、創傷,最后落得個無言的悲劇結局.老舍在市民向度上,以女性意識的演變發展為線索,將一個女性的心理、命運表現得曲折有致、深切到位.在傳統社會里,一個女孩兒家,父母的責任是把她看管好,"全須全尾",然而現代社會以它前所未有的沖擊力度,蕩滌著一切的傳統觀念,在時代浪潮的飄搖動蕩中,女性的周身存在著更多的風險.

《文博士》中的麗琳是另一種市民女性,養在大宅門里的女性.老舍20世紀30年代在濟南任教,以在濟南的耳聞目睹——一個博士的職業經歷和一個大戶之間的故事為題材寫了這篇小說."楊家一共住著五六十間房,分成五個院子.當中的院落是楊老太太的."來人之后周圍女人們最注意楊老太太的神色,文博士與她們的關系全憑楊老太太那一會兒的脾氣如何.在這個家庭里,六姑娘麗琳小姐的模樣"細而不潤,白而微綠","快似個小孩,懶似個老人,她仿佛在生命正發展的時期而厭煩了生命,一切動作都出于不得已似的".[2]有著生命因為過分的嬌養產生的孱弱、不屑.但這些對追求功利的文博士來說并不在意.當文博士問她的資格時,她直言無隱地說她只高中畢業.楊家的人認為,"最方便的是拉幾個留學生作女婿".在文博士看來,他所缺少的大家族背景、人脈疏通,她這里擁有,她所缺少的,不管她是否真的想求學,他這兒擁有,恰好互補,是天造地設的好姻緣.他原來擔心楊家姑娘在這樣一個深宅大院里會古舊老氣,不過發現卻是現成的一個摩登女子,"象一朵長在古舊的花園中的洋花".而究其實,麗琳是一個只有顏色而無香味的花.這也是文博士愿意知道而不敢詢問的事.她"正象個目不識丁而很會擺棋打牌的人……她很想入大學,可是考不上……除了這點教育,她的招數與知識十之八九得自電影與傷感的小說".這么一個驕傲慵懶、沒有生命感、沒有文化的女人,生命里只有一個需求,那就是攀附住一個留學生,一個有前途的男人,然后控制住他,為自己所用.從真正感情上來說,文博士與麗琳是蒼白軟弱的,但為了個人前途,他委身于這樣一個紙花結婚.

《離婚》是老舍非常鐘愛的一部中篇小說,老舍以自己的妙筆、性靈真氣表現人到中年的感情危機.就市民女性形象來說,其中的張大哥的女兒秀真是引人注目的.這是一位天真的女大學生,"她象一朵半開的蓮花,看著四圍的風景,心里笑著,覺得一陣陣的小風都是為自己吹動的.風兒吹過去,帶走自己身上一些香味,痛快,能在生命的初夏發出香味"[3]451.命運就是這樣捉弄她,正因為她幸福,也就對危險無知,她現在擁有多大的幸福就會產生多大的不幸.張大哥的兒子因為政治問題被關進了監獄,因為追求自己的政治信仰,將家里的日子攪和得無法安生.張大哥的日子年不年節不節的,一個人在心靈的寒冬里枯窘無趣.雖然時令漸漸熱起來,春風吹著,接著端午也到了,但身體精神卻感受不到.他就這樣挨著日子,沒有辦法的辦法,就是托付小趙幫忙辦這個事.小趙是何許人也?張大哥機關里的同事,通達權變的小人兼花花公子,"走得穩,可是頭并不死板:走一步,頭要象風扇似的轉一圈,把四圍值得看的東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見個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步,過去細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罵一句,心中特別的暢快——不虛此行"[3]450.那么他這次的獵取對象是誰呢?很不幸,是張大哥的女兒.他要乘人之危玩弄張大哥的女兒,而張大哥的女兒卻是把這公園相會當做前所未有的美好愛情來投入的.就這樣,在張大哥家里已經過不下去,精神幾近崩潰時,辛辛苦苦培養的女兒跌入深淵.在老舍眼中,這些機關人物竟也是這樣的損、這樣的壞,一個普通人家也會遭遇到這樣的不幸,而一個幸福的姑娘因為天真也會遭遇這樣的毒手.

老舍是在北京城市平民社會中長大的,在這平民社會之中,除城市市民文化外,也有民間文化、傳統文化,在他求學以后,還汲取了西方文化.這些文化背景成就了老舍看待自己身邊市民社會的眼光.他的寫作,幾乎每一部作品,都具有十足的幽默感.這是對城市市民讀者閱讀趣味的考慮,表明了他對市民精神的認同.但同時可以看到他內在的超越性.祥子的命運,表明了他對虎妞這位市民女性身上沾染的城市底層的野蠻氣,以及市民社會沒有溫情、只為占有的張狂氣的批判,原本對人生有著要強追求的祥子的毀滅,則代表了傳統道德以及鄉村清新精神的失落.《陽光》中的"我",一個嬌貴的小姐,雖然以嬌貴自居,在愛情生活中有著撒嬌式的放肆,但她從小到大一直矜持著,儲備著感情嫁個如意郎君,但是并沒有因為她的貞節而提高了自己的婚姻質量.在波濤洶涌的現代社會中,她在利益與愛情上的選擇——選取利益,使她的人生徹底顛覆.《離婚》中秀真,張大哥的女兒,這朵精心培育的花,在家庭危難之時被無恥無賴之徒毀掉.她出落得像蓮花,但同時釀成了危險,她不懂得人世的艱辛與險惡.文博士為了個人前途,決定與那個沒有香氣的花,大家族的六姑娘成婚.在功利與性情上他舍棄了后者,選擇了前者,舍棄了生命本然的追求,而以社會尺度指導了自己的人生.這里展現的,都是個體精神歷程的悲劇.有多少的不舍、不甘,消失在歷史的風塵中.

老舍自己的母親是什么樣子呢?老舍一歲半時父親死于八國聯軍的戰火,是母親把他拉扯大的.母親俊秀、堅韌,"從我一記事兒起,直到她去世,我總以為她在二三十歲的時節,必定和我大姐同樣俊秀.是,她到了五十歲左右還是那么干凈體面,倒仿佛她一點苦也沒受過似的".母親恬靜、正氣,"她的臉雖黃黃的,但不論是發著點光,還是暗淡一些,總是非常恬靜","有這個臉色,再配上小而端正的鼻子,和很黑很亮、永不亂看的眼珠兒,誰都可以看出她有一股正氣,不會有一點壞心眼兒".母親大度為懷.老舍的姑母寄居在他家,惹是生非,讓人不得安寧."姑母常鬧脾氣.她單在雞蛋里找骨頭.她是我家中的閻王.直到我入了中學,她才死去."從老舍的厭惡之中,不難想見姑母的尖酸刻薄.可是從來沒有看見母親反抗過."沒受過婆婆的氣,還不受大姑子的嗎?命當如此!"這是母親在不解釋一下不足以平服別人時,才這樣說.就是這樣一位母親靠著給人漿洗衣服,掙得一些家用,撫育孩子,日子清貧而艱苦.母親以身教告訴孩子,"只要手腳不閑著,便不會走到絕路,而且會走得噔噔的響".這就是老舍的母親.她以自己的美好質樸、刻苦厚重,在精神上哺育著自己的兒子,讓他在人生的初始,就對世界有著無邊的深厚的底蘊.老舍先生在肆意鋪染趣味盎然的文字中,揭示人生的苦楚,笑中有淚,對時代紛紜中那一個個各具特色的女性,進行富于深度的思考,在市民女性表現向度上體現出高超的典型意義.

[1]老舍.駱駝祥子[M]//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53.

[2]老舍.文博士[M]//老舍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297.

[3]老舍.離婚[M]//老舍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Citizen female writing in Lao She's novels

WANGJun

(College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Dongbei Univ.of Finance and Economics,Dalian 116025,China)

Lao She grew up in Beijing city populace society with the sense of identity about the citizen spirit,meanwhile his inner transcendence is shown,with deep concern to the general public and modernity sallies character.His novels reveal the life suffering,make deep reflections on various characteristic women in the trend of time,and embody superb typical significance on the performance dimension of the citizen women.

Lao She;novels;citizen women

1671-7041(2011)03-0119-04

2011-01-17

I246

A*

王 軍(1972-),女,遼寧大連人,博士,講師;E-mail:wjrenw@163.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