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勉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關于《二十四詩品》的“親子鑒定”
劉 勉
(長江大學 文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司空圖與《二十四詩品》的關系,原本無所疑問。自有學者發現宋元以來缺乏明確的文獻記載以后,《詩品》的著作權問題就成了懸案。從學理看,沒有著述紀錄只是缺失了“出生證明”,并不能由此說明《詩品》與司空圖再無關涉。故有學者從意象和用韻方面證明《詩品》與司空圖的詩歌有密切關系,司空圖原有的著作權不能輕易否定。《詩品》是詩學理論著作,宜在意象和用韻之外,從義理方面為《詩品》做一番更有針對性的“親子鑒定”,或可重新認定司空圖原有的著作權。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親子鑒定;著作權
詩道難明,司空圖在論詩書札中不止一次地陷于認知和言說的困境。《與李生書》:“文之難,而詩之難尤難”,“千變萬狀,不知所以神而自神也,豈容易哉!”《與王駕書》:“且工之尤者,莫若伎于文章。其能不死于詩者,比他伎尤寡。豈可容易較量哉!”《與極浦書》:“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可容易譚哉!”反復再三,實在是因為面臨著重大的詩學難題。《詩品》中也有許多類似的表述,如《勁健》:“天地與立,神化攸同。”《自然》:“薄言情悟,悠悠天鈞。”《含蓄》:“是有真宰,與之沉浮。”《實境》:“情性所至,妙不自尋。”將詩歌的種種美妙歸之于“神化”、“情悟”、“天鈞”、“真宰”等難以言說的相關因素。《精神》一品的追問更加直白:“妙造自然,伊誰與裁?”詩歌作為人的藝術創造,竟能臻于自然之境,究竟是什么力量在主宰?認知和言說的困難一如書札。
在書札和《詩品》中,有兩處語句語氣如出一轍。一是三封書信中都使用了“豈(可)容易(較量、譚)”這樣的語句,《流動》一品中則有“夫豈可道”與之完全對應;二是《與李生書》有“不知所以神而自神”,《詩賦贊》有“神而不知”這樣的感嘆,而《縝密》一品中有“是有真跡,如不可知”的相同表達。可以肯定,在“難道”、“不知”這一點上,《詩品》與司空圖論詩書札有著相同的理論焦慮和思考起點。
為破解詩學難題,司空圖以味為喻,提出了“味外之旨”理論命題。與之對應,《詩品》中則反復提到了“希聲”這一概念:“遇之匪深,即之愈希。”(《沖淡》)“遇之自天,泠然希音。”(《實境》)“誦之思之,其聲愈希。”(《超詣》)“味外”與“希聲”都從老子論道之語中來,可謂“同出而異名”。
老子曾以“味”和“聲”比喻論道:“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三十五章)“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六十三章)“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四十一章)在老子看來,無味之“味”、無聲之“聲”即是隱而不彰、聽而不聞的形上本體之道。老子也談到形而下的“五音”、“五味”,說:“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十二章)認為如果執著于“五音”、“五味”的形下感知,將會妨礙對形上之道的認識和把握。
老子的論道話語和思路深深影響了司空圖,《與李生書》認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詩”,說“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鹺,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又說“儻復以全(疑為醇)美為工,即知味外之旨”。司空圖清楚地認識到,必須超越酸、咸等“五味”的形下感知,才能體會到詩歌的真正醇美,這分明是“五味令人口爽”和“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的變相說法,或者說是哲學向詩學的合理引申。在《詩品》中,“希聲”并不拘于一品,這說明“希聲”論及的應該是詩學問題而非風格問題。換言之,“其聲愈希”和“味外之旨”一樣,是一個詩學命題,旨在闡明詩歌的美的品質。
有一種錯誤認識一直未能得到糾正,即視“希聲”、“味外”為詩歌的風格特征而非詩美的根本屬性,認為司空圖意在標舉王孟一派沖淡閑遠的詩風,而非討論詩歌的形上本體問題,從而得出《詩品》“相似者甚多”的錯誤結論。但是,在弄清了“希聲”、“味外”同質同源的理論屬性,及其在老子哲學中固有的本體論地位之后,不難發現,此一錯誤不僅遮蔽了司空圖詩學的真正價值,而且還成了解決《詩品》作者問題的思維瓶頸。
老子擅長從相反相成或否定的方面來理解事物,這種思維方式在古代哲學中被稱為“對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二章)、“正言若反”(七十八章)都是講對待。
司空圖深受老子思維的影響,也習慣以對待的方式來分析問題,闡明觀點。這種中國式的辯證思維常常能使司空圖獲得一種非常獨特的理論視野,從而對問題做出前所未有的深刻闡述。如《詩賦贊》中提到“未為奇奇”,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何為奇?未為奇即是奇,言下之意,平淡即是神奇。這是老子“正復為奇”(五十八章)觀念的借鑒,也是對待之思的體現。司空圖對“奇”的理解,的確比劉勰給“新奇”的定義“摒古競今,危側趣詭”(《體性》)要深刻得多,后世“于平淡處見神奇”的觀念即以此為先導。《詩品》另有《清奇》一品,也談到“奇”的風格:“神出古異,淡不可收。”對清奇和平淡的辯證關系給出了更加直接的說明,實可視為“未為奇奇”的另一種理論表述。
在《詩品》中能充分體現對待之思的還有《綺麗》一品。劉勰說:“韓非云‘艷乎辯說’,謂綺麗也。”(《情采》)顯然以“艷”為“綺麗”的基本特征,屬于正向思維。《綺麗》則云:“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認為“綺麗”的根本在于“神存富貴”——精神的美麗高貴,而不在于文字表面的濃艷華采;相反,文采濃麗的極致必然是枯竭,而以淡為美者往往蔚然深秀。這是以對待思維論詩的又一個經典論述,與《詩賦贊》中“未為奇奇”的論理思路完全一致。
其實,這樣的例子在司空圖書札和《詩品》中隨處可見。對待的兩面,有時是“內”與“外”,如“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第一個“象”是可見之象,屬于感官知覺之“內”,第二個“象”則超越感官知覺,屬于“外”;有時則是“近”與“遠”,如“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韻外之致并非一味追求幽冥玄遠,而是要實現“近”與“遠”的協同共濟;有時又是“有”與“無”,如《雄渾》一方面說要“具備萬物”,強調形下之“有”的充實,另一方面又說要“超以象外”,強調形上之“無”的空靈,遵循的仍是“有無相生”的原則。
雖說《詩品》“諸體畢備,不主一格”,但首列《雄渾》、《沖淡》二品還是具有推出詩美范型的意義。楊振綱《詩品解》釋“雄渾”:“此非有大才力、大學問不能,文中惟莊、馬,詩中惟李、杜,足以當之。”又釋“沖淡”:“此格陶元亮居其最,唐人如王維、儲光羲、韋應物、柳宗元亦為近之。”對“雄渾”、“沖淡”的文學史依據給出了比較清晰的說明:雄渾——李杜,沖淡——陶王。現在的問題是,司空圖論詩書札中對此四人的詩歌究竟如何評價,以及有關評價是否與《詩品》首列“雄渾”、“沖淡”二品的審美傾向相對應。
《與王駕書》云:“國初,上好文章,雅風特盛。沈宋始興之后,杰出于江寧,宏肆于李杜,極矣!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若清沇之貫達。大歷十數公,抑又其次。元、白力勍而氣孱,乃都市豪估耳。”這段文字以史筆評價唐代詩人,其中重點人物無疑是李、杜、王、韋四人。李、杜之宏肆,王、韋之澄夐,是立足于風格評價的基本結論。司空圖一方面以“宏肆”一語概括李、杜詩風宏大奔放的特征,一方面又以“極矣”二字倍加推重。這是否暗示著《詩品》在首推“雄渾”、“沖淡”的同時,又置《雄渾》為第一品的原因呢?按之《雄渾》中的文字,“具備萬物”實為“宏”,“橫絕太空”乃近“肆”。“宏肆”雖未必全同于“雄渾”,但卻涉及到“雄渾”的主要內涵。李杜之宏肆對應《雄渾》一品應該無可懷疑。
司空圖論詩書札中王、韋并稱,未及陶淵明,但其他詩文中卻屢屢提到陶淵明,如《白菊》:“不疑陶令是狂生。”《楊柳枝》:“陶家五柳簇衡門。”《歌者十二首》:“五柳先生自識微”、“夕陽似照陶家菊”。《雨中》甚至陶、王并稱:“維摩居士陶居士,盡說高情未足夸。”在司空圖看來,陶、王、韋實為同一系列的詩人。《沖淡》一品對應王、韋之“澄夐”,更與陶淵明有關。《詩品》有“人淡如菊”之語,分明以陶淵明為淡美的典型,《沖淡》中更是大量化用了顏延之的《陶征士誄》和陶淵明的詩文,如“素處以默”,《陶誄》:“(陶淵明)弱不好弄,長實素心,……在眾不失其寡,處言愈見其默。”陶詩《移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又如“飲之太和”,《陶誄》:“素幽告終,懷和長畢。”又如“猶之惠風,荏苒在衣”,《歸去來辭》:“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又如“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陶詩《時運》其四:“林竹翳如,清琴橫床。”其三:“童冠齊業,閑詠以歸。”用陶淵明其人其詩來說明“沖淡”之美,與司空圖對陶淵明的一慣尊崇態度完全一致。
《詩品》雖多形象描繪,但其理論品質卻高過一般論著,原因之一就在于各品中散布著大量的論理術語。這些論詩術語與司空圖詩文中論及人生的用語是吻合的。茲舉其要者:
太和(和)。《沖淡》:“飲之太和,獨鶴與飛。”《連珠》:“蓋聞太和所賦,植性自馴。”《兵部恩門王貞公贊》:“發粹而文,蘊和而秀。”
存神(神存、神全)。《綺麗》:“神存富貴,始輕黃金。”《連珠》:“蓋聞濟世者材,存神者道。”《兵部恩門王貞公贊》:“內專外濟,氣厚神全。”
率(性)。《疏野》:“惟性所宅,真取弗羈。控物自富,與率為期。”《香巖長老贊》:“且儒之書曰:‘率性之謂道。’”《休休亭記》:“少而惰,長而率,老而迂。”《上譙公書》:“近皆笑率,指愚為狂。”
不盡。《纖秾》:“如將不盡,與古為新。”《精神》:“欲返不盡,相期與來。”《與李生書》:“近而不浮,遠而不盡,然后可以言韻外之致耳。”
萬物(萬象)。《雄渾》:“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豪放》:“真力彌滿,萬象在旁。”《詩賦贊》:“揮之八垠,卷之萬象。”《李翰林寫真贊》:“氣澄而幽,萬象一鏡。”《擢英集述》:“涵經天緯地之源,胸襟萬象。”
道心(道契)。《實境》:“忽逢幽人,如見道心。”《超詣》:“少有道契,終與俗違。”《自然》:“俱道適往,著手成春。”《豪放》:“由道返氣,處得以狂。”《即事二首》其一:“茶爽添詩句,天清瑩道心。”《白菊雜書四首》其一:“黃昏寒立更披襟,露浥清香悅道心。”《復安南碑》:“心貽元極,道契衢樽。”
真(體、宰、素)。《雄渾》:“大用外腓,真體內充。”《含蓄》:“是有真宰,與之沉浮。”《洗煉》:“體素儲潔,乘月返真。”《勁健》:“飲真茹強,蓄素守中。”《雜題二首》:“若教激勸由真宰,亦獎青松徑寸心。”《成均諷》:“編蓬反素,誓擊壤以亡機。”
機(微)。《沖淡》:“素處以默,妙機其微。”《超詣》:“匪神之靈,匪機之微。”《連珠》:“蓋聞變可揣機,明難辨勢。金石之懸已叩,孰謂識微。”《歌者十二首》:“五柳先生自識微,無言共笑手空揮。”《香巖長老贊》:“或泥于境而滯其機”《成均諷》:“雖循機之思,必無謝于繼韶。”《注愍征賦述》:“將研旨遠之機,已盡汲深之力。”《太尉瑯琊王公河中生祠碑》:“深研不測之機。”
在《詩品》中,這些術語多涉及到詩心培養和詩歌創作的深層問題,而在司空圖詩文中,這些用語則反映了作者的哲學觀念和人生態度。論人、論詩,術語共享,實在不應視為一種偶然巧合,其間的必然聯系是客觀存在的。
[1]郭紹虞.詩品集解、續詩品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2]祖保全,陶禮天.司空表圣詩文集箋校[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2.
[3]陳鼓應.老子注譯及評價[M].北京:中華書局,1984.
[4]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3.
I207.22
A
1673-1395(2011)03-0019-03
2011-02-10
劉勉(1962—),男,湖北荊州人,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詩學與唐詩研究。
責任編輯 韓璽吾 E-mail:shekeb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