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
北方友人讓我談談蘇州的文化氣息,我覺得很不靠譜。首先,文化這玩意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難免信口開河。其次,蘇州實在太有文化,一部二十四史,從何說起。
友人不肯放過,非要讓說,逼急了,只好豁出去,問想聽什么文化,文還是武,柔還是剛。友人笑了,說自然是文是柔,吳濃軟語,蘇州難道還能有武和剛。于是開導他,說太遠的吳王夫差不說了,不太遠的《古文觀止》總該讀過,回去好好學習最后一篇。
《古文觀止》壓卷之作是張溥的《五人碑墓記》,是最見蘇州人血性的一篇好文章。友人搞教育出身,說這我知道,中學課本上有。不過心里還不服,酸溜溜地說,當年有不少著名右派,蘇州也有,譬如陸文夫,人家都是給共產黨提意見獲罪,小說《小巷深處》卻寫了妓女。
我問友人,玩小說的右派也不少,陸文夫的小說究竟好不好。友人說,當然是好。既然好,就用不著再討論,我讓友人再仔細想想,北京大學最著名的右派林昭女士,按照他的習慣思路,根據他的是非標準,還夠不夠鐵骨錚錚。友人沉默良久,嘆氣說蘇州有個林昭,足夠了。
顧頡剛先生年輕時,對蘇州的新文學不滿意,曾經很生氣。后人借助這個觀點,批評蘇州的小說。這其實也是捕風捉影,誤會了先賢,他老人家說的只是某時間段,而且單指小說。顧先生蘇州人,自己人說自己,自然高標準嚴要求,恨鐵不成鋼。大家都知道,說到小說,蘇州向來不差,譬如當代一種流行說法,全國有一半小說,是江蘇人寫的,江蘇有一半小說,是蘇州人寫的。
文化大概念中,文學只占一小部分,小說又是更小一部分。很顯然,蘇州不止善于小說,還精通文化的各個領域,擅長文學各個門類。琴棋書畫無所不能,小說散文詩歌報告文學,什么樣文章都能寫,都能寫好。很多年前,豐子愷先生有一張漫畫《蘇州人》,嚴嚴實實的帽子,大圍巾,架著眼鏡,叼著煙卷,手提鳥籠,活脫一個白相人。這幅畫帶來不小的負面印象,大家覺得蘇州人就這德性,不知道人家即使當白相人,也比別的地方出色。
蘇州的文化氣息,與經濟密切相關,互為因果。唐宋以后,此地文化一直處在繁榮之中,想不出文人都不行。地靈人杰,窮山惡水出刁民,都是標準套話,有時候,也不能說沒道理。說白了,經濟就是一種文化,就是一種文明。有了經濟基礎,行行能出狀元,哪個角落都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