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語用視角下的功能性言語探究

姜 暉

(遼寧師范大學,大連,116029)

1.引言

言語交際不僅要關注信息交流本身,同時還要考慮如何抓住讀者、聽者的注意力。因此,成功的交際不僅要考慮傳遞什么信息,還要考慮如何更好地傳遞信息。這就涉及到話語的兩個層面:基本言語(primary discourse)和功能性言語(metadiscourse)①。基本言語用來表達命題意義,而功能性言語則與命題內容無關,是由語篇中標識話語組織結構、表明作者對命題和讀者的態度、標識作者、讀者以及互文信息的再現等語言機制構成。它是作者對自身言語行為的一種自反體現,以此來反映話語的對話性和主體間性。具有自反特征的功能性言語是人類所有語言共有的特性,是一種有意識的和有標記性的言語行為。

從理論上講,具有不同社會屬性的交際者在實施言語行為時有與社會屬性相適應的常規方式,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無標記行為假定(unmarked act presumption)(陳新仁2001)。也就是說,交際者在實施言語行為時,不需要過多地調控自己的語言選擇,大部分選擇是無標記的。而功能性言語卻是一種有標記的言語行為。那么,語言使用者在語言選擇的過程中為什么要有意識地調控自己的言語行為呢？為什么要選擇有標記的功能性言語呢？本文試圖從元語用的角度來回答這些問題。

2.功能性言語及其特征和分類

功能性言語這個概念最早由Harris(1955:464)提出,他用這個術語來指那些在語篇中處于次重要地位的信息。如果我們說基本言語層面是關于“我們要傳遞什么信息”的話,那么,功能性言語層面就是要回答“我們如何來有效傳遞信息”這個問題。不同學者對于功能性言語的定義各有側重,有的強調它的宏觀調控性,如William(1981:195)認為,功能性言語是“關于寫作的寫作”,“關于話語的話語”,和命題無關。有的則強調它的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如Kopple(1985)認為,功能性言語并不增加命題內容,它幫助讀者對命題進行組織、歸納、解讀、評價并作出反應。Crismore(1989)也認為,功能性言語不增加命題意義,而是幫助作者來指引讀者對語篇作出反應。Hyland(2005)又從人際互動的角度來定義功能性言語,他認為功能性言語是一種動態的語言特征,它可以實現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意義協商,是語篇和語境之間的聯系紐帶;它的使用可以體現出作者心中的讀者意識,是一種人際互動策略。

在某種意義上,基本言語的功能是表征客觀世界,實施交際行為,并實現交際目的。當言語者在基本言語層面上運作的時候,他是在表征命題思想、建構命題意義。同時,為了更好的表征命題意義,更有效地表征客觀物質世界,言語者就要涉及到功能性言語層面。雖然功能性言語不傳遞主要的命題信息,但其和基礎言語是不可分割的,共同構成了一個有機的、完整的語篇內容。基本言語通過功能性言語的使用以進入話語主體的視野,對任何一種意義的忽視都會影響整個語篇的意義表達和理解,二者有機地結合對于語篇意義的生成和理解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

功能性言語表現形式多種多樣,從詞、詞組到句子或更大語言標志。因此,對于它的研究就要具體到它的表現方式上,即具體的功能性言語標記(metadiscourse markers)。如一些篇章連接詞(above all,therefore,總而言之、因此等)、引導話題詞(as for,in terms of,至于、關于等)、體現說話者意圖的詞或詞組(my aim is,the point is,目的是,指出等)、表達作者態度的詞(admittedly,遺憾的是等)、交代信息來源的詞(according to,據…說等)、標識讀者和作者之間互動的標記(as is know to us,眾所周知,等)等等。由于研究的角度不同,有些學者把它們稱之為“語用標記”或者“話語標記”。對于它的分類,大多數學者是依據Halliday(1973)的語言功能理論。其基本內涵是,意義是一種行為,實現這種行為必須依靠語言的三大功能:概念功能、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由此相應地產生了三大意義:概念意義、人際意義和語篇意義。概念意義在基本言語層面上實現,人際和語篇意義則由功能性言語層面來負責。因此,學者們如William(1981)和Crismore(1989)把功能性言語分為語篇和人際功能性言語。

但以Hyland(2005)為代表的學者認為,語篇功能性言語在語篇生成和理解的過程中還起著人際互動的功能,因此他根據Thompson(1995)的互動理論,把功能性言語分為交互式(interactive metadiscourse)和互動式(interactional metadiscourse)兩類。交互性從語篇的角度出發,主要還是包括前人關于語篇功能性言語的分類,但研究的角度發生了變化,其主要功能除了語篇組織之外,還要幫助作者利用這些語篇組織資源來完成和讀者的交際互動。互動式主要指那些用來提醒讀者注意作者對待命題信息的觀點和對讀者的態度的表達式。從本質上看,這類功能性言語是評估性和介入性的,影響讀者和作者之間的關系,影響作者的態度、作者的認知和所承擔的任務,以及影響讀者的參與過程。

無論采用哪一種分類方法,功能性言語都具有多重功能,所以Hyland(2005)認為,不能把功能性言語僅僅看作是一種語言現象,而應該把它視為修辭和語用的概念,研究它在使用中和在具體語境中的意義。但至此,我們關注的仍然只是言語表層的使用。隨著語言、認知科學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不斷會產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要在特定的語境下使用特定的言語形式,話語使用者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選擇？他們要達到什么樣的交際目的？因此,僅僅關注我們所說的話語會帶來什么樣的語用效果還遠遠不夠,還要從深層次上去關注為什么我們要使用特定的語言形式這一問題。這就需要我們把研究視角從語用層面轉到更高一個層面:元語用層面。

3.元語用和元語用意識

元語用(metapragmatics),顧名思義,和語用學有著密切關聯。Mey(2001)和魏索倫(2003)都把元語用理論作為宏觀語用學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語用學回答了語言使用者通過語言的使用來完成某種語用功能,而元語用則體現了為什么要使用特定的語言形式來完成語用功能,它解答在語言使用者選擇語言的背后是否蘊含著一定的文化、社會背景等問題。Mey(2001)從宏觀上把元語用定義為“對語言使用者使用語言的反思”。因此,我們可以說語用學關注的是語言使用構建,而在元語用層面,其關注重點不僅是使用的語言,它還通過這一層面為觀察語言使用這一構建過程創建一個新的視角。

根據魏索倫(2003)的語用綜觀論,任何一種語言的使用都是一個不斷進行選擇的動態適應過程,選擇是為了順應,這是人類生存的決定力量。選擇又不僅僅局限在語言結構和形式上,同時還是語言策略和語境的選擇。言者和聽者在產出和闡釋的過程中都是在選擇語言形式和修辭策略。語言使用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有意識的心理過程,受各自的認知機制所調控,但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是處于同樣的意識程度,在這個過程中語言使用者會有意或無意地調控自己的語言選擇來順應社會、文化和情景語境,來順應自己的交際目的。一旦語言的使用出現了障礙、或者是不滿足于常規的表達而力求創意性的表達時,或者為了實現特定的交際目的,語言使用者就會仔細推敲自己的語言選擇;無意識言語行為就會變成有意識的語言選擇,那么自我反思就成為意識的焦點而被體現出來。也就是說,為了達到一定的交際目的,作者就會有意識的使用語言的自反功能來實現實際目的。對語言選擇過程中出現的自反意識標志的系統研究就構成了元語用理論。這種意識就是我們所說的元語用意識,也是人類普遍的一種自反意識。它可以說是個體思維成熟的標志,也是個體語言能力的重要標志。

任何言語行為都具有一定的目的性(Searle 1969;魏索倫2003),為圍繞著一定目的以實現某一主題,語言使用者就需要經過一系列的語言選擇,就要關注包括語言使用各個方面的各種實現目的的手段。語言手段的選擇是靠作者的元語用意識和目的性來決定的。那么,根據交際目的的不同和作者元語用意識的高低程度不同,作者也許會對傳遞的內容、表達的形式、語篇的組織、作者的目的和讀者的期望等賦予程度不同的關注。具體的說,這種元語用意識的體現是受多種因素的制約,如社會、文化、社團和語言使用的心理因素等等。那么如何來體現人類的這種元語用意識呢？在語篇中如何通過言語形式來表現元語用意識呢？雖然選擇的過程和意識的體現是在大腦中完成的,但是在語用層面上,也就是在語言使用的層面上,會留下痕跡。具體的說,元語用意識的體現是通過一些語言標記的使用來完成的。這些語言標記就是我們所說的功能性言語標記,也就是魏索倫(2003)所說的元語用意識指示語(metapragmatic indicators)。

如果說所有的言語活動都具有自反性的話,那么功能性言語標記的選擇則具有更突出的自反性。基于以往研究,本文對功能性言語的定義是:作為一種目的性很強的語言現象,功能性言語是說話人在一定交際意圖的驅使下所作出的語言選擇,它體現出說話人較強的元語用意識,是人們為了實現目的、達到互動交流而不斷反思自己的言語行為的策略手段,在語篇中有不同的話語標記形式。功能性言語標記是一種普遍的言語現象,存在于所有語言中。下面我們就以漢英學術語篇為例,從元語用的角度來分析作者是如何使用功能性言語標記來達到勸說的交際目的的。

4.功能性言語標記的元語用分析

功能性言語是語篇中的一個層面,它有很多具體的語言表現形式,這些語言表現形式都是一種凸顯行為,表達了作者有意識的心理活動,反映了作者某種特定的元語用意識和自反行為。對于學術語篇而言,為了更好地傳遞概念意義和信息、最大程度上說服讀者,作者就要使用功能性言語標記為讀者提供一些線索來更好地理解作者的意圖,理解語篇的組織結構和蘊涵其中的人際意義,并積極地參與到語篇的構建中去。為了達到互動交流的目的,作者通常會對語篇組織結構、主體間互動、態度評價以及互文資源進行有意識的標記,具體地說,主要體現在三個層面上:語篇組織結構;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系;作者和其他作者的關系,表現對互文信息和其他作者言語行為的自反。功能性言語標記在這三個層面上都有不同的表現形式。在Hyland(2005)對功能性言語標記分類的基礎之上,根據功能性言語標記在以上三個層面上的不同自反體現,本文把功能性言語標記分為以下三種:語篇功能性言語、人際功能性言語和互文功能性言語。在每一分類下又包括各自的次范疇。

4.1 語篇功能性言語

語篇本身是一個系統,包括語篇“生產者”、“文本/話語”及語篇的“消費者”三個要件(王振華2010)。語篇功能性言語標記體現出“生產者”(即作者)對話語命題的控制和組織,表現出“生產者”很強的“消費者”(即讀者)意識和語篇意識。我們不能把語篇“消費者”(讀者)看作是被動的信息接受者,而應該從多維的角度,確切地說是從社會、修辭和認知的角度去理解讀者。作者的讀者意識對于語篇的生成和理解是非常重要的,作者要時刻考慮到讀者的認知能力是否會對文章的理解造成困難。根據Sperber & Wilson(1986)的關聯理論,關聯性越大,那么信息理解和處理所付出的努力就越小。作者從讀者的角度出發,通過使用恰當的語篇功能性言語來使語篇連貫、銜接,并且從讀者的認知、心理因素考慮來組織語篇,引導讀者,并邀請讀者參與到語篇的構建過程中去。作者對語篇本身結構的自反意識也是在召喚讀者參與其中的構建和闡釋。正是在這種元語用意識的調控下,才完成特定言語的選擇。如:

(1)為此,許多學者認為等級含義是語用推理的范例,也是驗證不同語用理論的試金石。因此,人們在Grice理論基礎上對等級含義提出了不同的解釋(理論)(Horn 1972;Hamish 1976)。

(2) In this essay,therefore, the problem is situated with respect to the perennial debate in education between ....(Kinginger 2002)

語篇連接詞如“為此、因此、consequently”能使句子之間的邏輯關系顯性化,把隱性的連貫通過標記語的使用而變為顯性化。因此,讀者可以通過這些顯性連接詞的作用來理解和闡釋作者的意圖。再次,作者會時刻意識到他的語篇構建活動,通過使用一些語篇所指標記如“本文、后文、下文,this article”給讀者一種顯性的提示,明確作者的整體寫作目的,引導讀者在頭腦中形成一種關于整篇文章的網絡圖式,如:

(3)本研究試圖分析中國英語學習者口語中的詞匯使用情況。

(4)Thepresentstudyseeks to expand upon this link....

4.2 人際功能性言語

人際功能性言語標記標識作者和讀者之間的關系。在學術寫作中,作者不僅要考慮謀篇布局,還不能忽略和讀者之間的互動交流。因為寫作是一種社會交流參與活動,此時就必須要考慮到讀者的因素。作者在語篇創造的過程中,通過功能性言語的使用不僅凸現自己在語篇中的位置和角色,表達自己的態度、信念、評價,還完成和讀者之間的對話交流,正如巴赫金(1988)認為的那樣,任何語言活動都是以對話形式存在的。雖然在書面語言中對話的雙方沒有完全出現,只是作者在掌握話語權,但讀者確實存在于作者的心中。因此,在作者寫作的過程中要具有相當程度的讀者意識,時刻想象和讀者進行對話,在語言選擇的過程中就會有意識地去選擇合適的語言來完成這一目的。

人際功能性言語標記的使用雖然不會改變命題意義,但會在某種程度上增強主體意義。學術語篇一直以來都避免作者身份的再現,多采用無人稱表達式、名詞化等語言形式。盡管在學術語篇中不提倡使用人稱代詞,尤其是第一人稱代詞。但是人稱代詞作為一種功能性言語標記,在實現讀者和作者關系方面卻起著很大的作用。從表面上看,學術語篇是敘述性的,但實質上它卻是以對話的形式存在。既然涉及到對話,那就不可避免的要涉及到作者和讀者在語篇中的再現表達及人稱指示語的恰當使用問題。比如:

(5) In this paper Isuggestthat within TESOL curriculum change it is planners’ lack of recognition of this basic fact that contributes critically to the state of affairs outlined below.(Colson 2002)

(6)我們認為有必要對西方哲學界研究隱喻的歷史做一個全面的梳理,探討其來龍去脈,這對于促進國內隱喻研究的深入開展也許是有益的。(劉宇紅2005)

在例(5)和(6)中,“I”和“我們”的使用突顯了作者的論述者身份,構建一個令人信服的研究者身份,是作者介入語篇的顯性標記。作者的凸顯地位可以使讀者確信作者的專業可信度。

4.3 互文性功能性言語

互文性功能性言語是指作者對他人研究成果和信息來源的自反體現,體現了語篇中的多重聲音,反映了作者、其他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互動交流。任何語篇的形成都是建立在其它語篇的基礎之上的。語篇的對話交流不僅僅局限在作者和讀者之間,作者在表達自己觀點的時候,還會邀請他人的話語參與,利用權威者的觀點來佐證自己的觀點,同時,通過對他人觀點的批判和評價,來突出自己觀點的可行性。互文性功能性言語就是關于如何呈現他人的成果,從而來表征他人的聲音,以及體現作者對被引用話語的態度和評價。

引用是一種主要的互文功能性言語標記,是學術語篇中的普遍特色,作者通過引用他人的結論來為自己的言行展開鋪墊,評價別人的言論來突出自己的觀點。但引用不是一種簡單地引用他人話語的言語行為,不同的引用方式體現出作者不同的元語用意識。每一種形式都蘊涵著引用者對被引用語的情感態度和評價等等。如有的作者把要引用的人和年代放到句末的括號內,作者把重點放在了被轉述的信息上,而把來源至于次要地位。如:

(7) Traditional discussion in the field of stylistics (Short1996;Widdowson1992) has largely followed such theoretical percepts.

(8) 現在完成時作為一個較晚習得的時態,已被教學實踐證明是學習過程中的一個難點,會對學習者造成諸多困擾(Cai2002)。

而且多數引用是作者對于被轉述信息的概括和綜合,其中蘊含和折射出作者本身的理解和闡釋,作者的位置和聲音在這種轉述中被體現出來。如:

(9) In accounting for the ways in which writers use citation to position themselves in relation to...including reporting verb choice (Hunston 1993b; Hyland 1999a; Thomas & Hawes 1994; Thompson 2001; Thompson & Ye 1991);

有的把引用人和年代作為句子的主語,加上轉述動詞而成為句子中的一部分。通過轉述動詞的選擇,作者能夠體現自己和他人的聲音,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的立場。如:

(10) 在現有的關于法官語言的研究中,Philips(1998)探討了英美法系中法官在案件審理中所體現的意識形態,Solan(1993)揭示了法官在適用法律條文中如何用語言規則與理論去理解法律條文中存在的歧義與模糊概念。(張麗萍2005)

在上例中,作者通過使用“探討”和“揭示”這些表示語篇行為的動詞,陳述了被引用者的觀點,但并沒有體現出作者對這此觀點的責任和評價,而是使作者以一個陳述者的身份出現。

5.結語

話語既是一個完整的成品,又是一個言語行為過程,通過對成品中的各種語言痕跡的分析,我們可以反觀交際中的動態過程。功能性言語標記就是作者在語言意識層面上有意識地對自己的言語行為進行自反所留下的語言蹤跡。它們在本質上是自反的,是語言使用者策略選擇的結果,受其元語用意識調控,目的是實現互動交際意圖。通過對這些具有自反意識標記的分析,我們可以探究作者是如何通過使用功能性言語標記來實現對語篇組織、主體間互動和語篇互文的自反互動,最終達到勸說的目的。

附注:

① 關于metadiscourse的翻譯有很多種,如“元話語”、“元語篇”、“亞言語”,但這些翻譯都不能很好的體現出這個術語的含義,而且會造成歧義。根據metdiscourse的形成機制和功能體現,成曉光和姜暉(2008)把它譯為功能性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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