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繼存
教學論的自識與反思(*上)
● 徐繼存
學習和研究教學論不覺間二十多年過去了,學習和研究的過程也是一個不斷反思和認識的過程。回顧自己所走過的路程,感慨頗多,曾經的雄心壯志漸行漸遠,越來越趨于平靜和淡然,有時甚至連自己也不敢確認,這究竟是一種退縮還是一種進步?不過,我確實對教學論的認識經歷了不同的階段,我在不同階段的教學論研究也基本上反映和確證了我對教學論認識的不斷變化。
我在本科階段學習的專業是具有師范性質的英語語言文學,現在除了少數幾個朋友外的大多數教學論學界同行并不知道,他們一直認為我就是教育系科出來的。大學階段學習過公共教育學,上課的老師講得不怎么樣,給我的印象比較差。我當時還想,一個教育學的老師怎么連上課都成問題。幸好,我認識一些教育系的學生,他們說也有一些有水平的好老師。更主要的是,通過他們我了解到教育系的學生分配還比較好,那時至少能去中師任教。我經常去教育系借一些書,大約兩年的時間我把教育系本科階段所開設的課程都學了一遍。臨近畢業,考研究生的同學并不多,只有幾個考英語專業的。我不愿意再回老家的中學任教,留校或去比較好的單位可能性不大。首先,畢業生的分配不是按成績來選擇的;其次,我覺得比較善于考試,高中階段在老師眼里是好學生,高考成績也是值得驕傲的,高出重點大學至少三十多分,如果讓我回老家當中學老師我自然是不甘心的;第三,我既然自學了教育系的課程,通過考研也可以檢驗一下自己的自學能力。于是,我決定報考教育學科的研究生。究竟報考哪個學校,選擇哪個專業呢?那時不像今天在網上就可以很方便地檢索,只有通過教育期刊雜志上的文章及作者單位看哪些學校合適。最終,我選擇了西北師范大學的教學論專業是處于這樣幾個考慮:一是我發現西北師范大學有著悠久的歷史,其前身是西北聯合大學,后來的國立西北師范學院,有一大批國內知名的學者,他們偏居西北,潛沉學術,心無旁騖,令人景仰。二是教學論專業所考科目多,包括教育學(教育基本理論、教學論、德育論、教育管理)、教育史(中國教育史和外國教育史)以及心理學(普通心理學和教育心理學),這些科目我都涉獵過,而大多數學校的教育學科專業只考其中的部分,于我來說就覺得吃虧了。與西北師范大學教學論專業考試科目差不多的還有廣西師范大學等幾所大學,多在南方,擔心自己不適應那邊生活。三是我嘗試著給西北師范大學的李秉德先生寫過一封信,表達了我想報考教學論專業研究生的想法,我很快就收到了回信,不是李先生親筆寫的,而是當時李先生的博士生田慧生受李先生委托給我回的,信中田老師給我了一些鼓勵和指導,這也是我從此之后即使田老師當了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副所長我一直尊稱其老師而不稱呼其官銜的原因。收到田老師的信后,我就徹底決定了報考西北師范大學的教學論專業。
1989年9月,我從泉城濟南來到金城蘭州,開始了我在西北師范大學三年的研究生學習生活。西北師范大學當年全校招生28名,教育學科研究生就有17名,教學論專業研究生6名。我的入學成績比較好,學校下發的錄取文件似乎只有我的名字,表述為錄取徐繼存等28名碩士研究生,這是我暗自得意的。李秉德先生是博士生導師,同時招教育科學研究方法專業的碩士生。我們教學論專業有一個指導小組,組長是李秉德先生,副組長是電化教育專家南國農先生,成員有呂方先生、胡德海先生、李定仁先生和邢志勤先生。一年后,我們根據自己的興趣,結合各個老師的特長,確定了各自的論文指導教師,我們有4人師從邢志勤先生,有2人師從李定仁先生。南國農先生曾找我談話,如果我跟他就必須畢業留校,我可不愿意整天吃牛肉面,所以坦誠地向他表示自己并沒有打算留在西北,此后便不了了之了。那時,李秉德先生和李定仁先生在教育科學研究所工作,胡德海先生任民族教育研究所所長,呂方先生、黃學溥先生和邢志勤先生在教育系,南國農先生在電化教育系,現在的教育傳播學院。這些先生除李先生外都給我們上課,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趙鳴九先生給我們上教育心理學,教育系的景時春先生給我們講教育統計學。他們上課都特別認真,常常留一些時間給我們提問或隨意聊聊。呂方先生講授教學論,每周一次,連續兩個學期,從不耽誤,用濃厚的四川話,偶而自然地冒出幾句英語,他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帶有一些西方人的習慣。花落無聲,現在教學論專業的研究生包括西北師范大學的很少有知道呂先生其人了。邢志勤先生是河北人,23歲到西北師范大學工作,他對人非常和藹,從不批評我們,我們師兄弟們不定期地在他家抽煙、喝酒。他經常去地方教育局和一些中小學指導,有時帶著我們,他對于發表學術論文不太重視,他自己發表論文也很少,我們逐漸地知道很多老師對他有一些微詞,而他似乎并不在意。
三年的研究生生活應該說是愉快而輕松的,沒有像現在的研究生那樣有學術論文發表的壓力和為將來工作的焦慮。我們按時完成導師的教學作業,導師一般給的成績是優良;不受約束地讀書,選擇自己感興趣的領域確定論文選題;師兄弟之間的自由討論遠多于和導師的交流;商品經濟大潮和我們相距很遠,每月領取67元助學金,吃不好但也能吃飽;沒有太多的欲求,除了上課、讀書、聊天、看電影、玩撲克,就是吃飯和睡覺了,似乎從來就沒有感覺到單調和無聊,偶爾的習作見之于報刊和雜志還帶了陣陣激動。就這樣,臨近畢業才想起要找工作的事情。大多數研究生還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多在高校和科研院所,極少的幾個去了黨政機關工作。快離校了,便與所有任課的教師辭行。我還清楚地記著,黃學溥先生建議我考博士研究生,我說算了,先掙點錢,也不能總這樣窮下去,他還說如有一天愿意考,他可以推薦我考除西北師范大學之外的一些大學如北京師范大學等。等我具體聯系工作的時候,我才發現社會上對教學論專業知之甚少,經人介紹我找到了山東大學畢業分配辦公室主任,他說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專業,山東大學也沒有與這個專業切合的院系,建議我去高教室或出版社,我說我對這樣的單位沒有興趣,他說你去公司吧,我說可以。現在我真得記不起他的名字了,聽說他高升為某廳副廳長了。不管如何,他確實給了我一些幫助,心中一直感念他。在去公司之前,我也聯系了一些單位,或因為沒有一定的社會關系背景的支持遭拒,或因為我自身的原因拒絕去。那時,公司的待遇相對于大學來說挺優厚,沒有什么技術,坐辦公室,有酒喝,有煙抽,感覺還好。時間一長,我自己卻受不了了。到碩士畢業,整整在學校呆了18年,現在好了,不用看書了,倒覺得很無聊。有一天,大雨滂沱,我趕到辦公室,全身濕透,什么也沒有干,靜靜地等到下班,感冒發燒了。請假休息的日子里,我想如果呆在大學,只要沒有課,我完全可以放開睡覺,又何苦受這罪?中秋節回家看父母,便和父親談了我的想法,他一直就不主張我在公司工作。于是再回單位,找了我的部門領導,她說可以幫我去市政府工作。很快,我離開了公司,并沒有掙多少錢。在市政府體驗了不過一個月,我感覺還不如在公司自由,還很無聊,更可怕的是需要看一些人的臉色行事,我很難為。畢業半年過去了,能聯系的高校不多了,最后我去了一個工科院校的分校,在大學英語教學部工作。分校的校園很小,周邊環境也差。盡管我在教學上很賣力,與同事關系不錯,教學成績還可以,但我心想如果一輩子在這樣的所謂大學里又有多大意義,我越來越懷念在西北師范大學的日子了。似乎沒有別的辦法了,還是考博士走人吧。可如何和領導去說呢?畢竟工作時間太短了,連自己都不好意思提出。硬著頭皮找領導,領導終于同意給我一次機會,如果考上就走人,如果考不上,就老老實實工作5年以后再說,我答應沒有問題,也決不會食言。
1993年9月,我再次離開濟南,回到西北師范大學攻讀教學論專業博士研究生,師從李秉德先生。
博士研究生的三年生活對我的影響很大,確實不斷增加了我對教學論專業的感情,奠定了我從事教學論研究的基礎,也增強了我從事教學論研究的信心。導師們的指點,師兄弟之間的相互激勵和情感上的支持,還有自己簡單的生活,回想起來,有很多值得回味的東西。
與我一起跟隨李先生讀博士研究生的還有現任西北師范大學教育學院院長李瑾瑜和北京電大副校長張鐵道。李瑾瑜當時在教育科學研究所工作,據說是作為李先生的秘書本科畢業留校的,張鐵道時任甘肅省教育科學研究所所長,他們倆個在生活上總是關照我,讓我吃夠了食堂飯菜的時候有了犒賞自己的由頭。于是,我經常盼他們來我的宿舍,一起聊天到飯時,當然也不是完全等著他們請我吃飯,解我嘴饞。入學漸長,我們逐漸更多地了解了李先生,作為李先生的弟子,我們都很驕傲。李先生是新中國教學論、教育科學研究方法、小學語文教育等學科領域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1981年被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為全國第一批教育學科(教學論專業)博士生導師。當然,跟隨李先生我也有壓力,總擔心自己有辱先生盛名。
入學不久,教育系領導找我,表示如果我愿意留校,可以享受在職職工的待遇,我想先拿工資再說,當時毫不猶豫就答應了,心想李先生一定很高興。當我興沖沖地告訴李先生時,李先生沉思良久說,你將來畢業沒有必要留在這里,你可以去北京、上海,也可以回山東。如果你覺得生活太艱苦,想掙錢,就可以不讀博士了,如果想讀博士,生活上有什么困難我可以幫你,每月給你一些補貼。這真讓我大吃一驚!我說我還是繼續讀書,您的補貼我也不需要。說實話,我當時弄不清楚李先生的意圖,好多年也想不通,因為三年后我畢業時李先生給我講述了他怎樣從巴黎來到蘭州的,他希望我留校。現在看來,可能當時學校教育系所之間有一些誤會,但我更覺得是李先生希望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去,免受工作之擾。我按照李先生的要求,回絕了教育系的領導,我不敢說是李先生不同意,只能說我自己反悔了,希望得到他們的理解。為此,我還找了當時的學校書記和分管的副校長,受到那個副校長的嚴厲批評,我只能硬著頭皮受著,我知道他們為我花了很多功夫。后來此事作罷,我極少提起,一直領助學金完成了學業。
學校為博士生開設的專業課不多,胡德海先生繼續講教育學原理,趙鳴九先生繼續講教育心理學,李定仁先生講教學論,李先生領著我們討論一些問題,包括他任主編、李定仁先生任副主編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教學論》。此書是在他數十年潛心研究的基礎上,在他的組織、領導下完成的,在國內外教學論界產生了較大影響,短短幾年內,已重印十多次,被中國教育學會評為優秀教育理論著作,并獲得了數次省部級獎勵。我和李瑾瑜、張鐵道以及師妹許潔英、師弟張維忠一起逐章研討,分工寫出讀后感,對于其中的問題也直言不諱地指出,李先生都認真地審閱我們的作業,傾聽和記錄我們的看法。我們將我們的讀后感合起來,裝訂成冊,人手一份。可惜的是,經過數次搬遷,我的那份找不到了,不知他們的是否還在?這份讀后感是我們同學相互切磋的見證,更可從中感受先生治學態度的嚴謹求實和培育我們的良苦用心。說實話,讀博士比讀碩士有了更多自主的時間,先生并不要求我們輕易地發表學術論文,每過一周或兩周,我們就去先生家坐一坐,他從來不問我們寫了什么,而是問我們讀了哪些書,有什么收獲,有時還隨口吟出一些古詩和名言警句提示我們做學問要耐得住寂寞。胡德海先生和趙鳴九先生的學術論述并不多,可他們的每一篇發表的論文都很有影響,李定仁先生對學術的一絲不茍和他平時的嚴肅令很多老師和研究生心生敬畏。現在想來,我那時的表現似乎有點好強,自恃年輕,倒是功利還談不上,因為我又不用評職稱,學校對博士研究生和碩士研究生一樣沒有什么畢業時論文發表數量和層次上的要求。
我在查閱了教學論學科歷史發展極為有限的資料,翻閱了當時的一些教科書,再想自己滿腦子的國外教學思想和理論知識,親眼目睹一些碩士和博士論文的撰寫過程,便認為我國教學理論總是亦步亦趨地跟隨外國,缺乏應有的獨立性和創造性。從整體上看,我國教學理論沒有擺脫移植和加工的性格,走上獨立發展的道路,應該事實求實地承認我國教學理論落后的狀況。在我看來,我國的教學理論研究沒有超越狹隘經驗主義、教條主義的思維羈絆,一些教學理論研究者存在著不愿深入實際,回避現實問題,滿足于東抄西湊,閉門造車的作風;存在著滿足于抄襲國外陳言,搬弄國外術語,追求轟動效應,借以嚇人唬人的作風;存在著以自己的一知半解的國外教學理論觀點設想我國教學實際問題的解決方案的作風;等等。因此,為數甚多的教學理論方法的著作與論文缺乏科學的分析,停留在現象、經驗的描述水平上,更談不上形成科學的、符合我國實際的教學理論體系。我認為,教學理論研究者應該建構新的思維框架。首先,重視科學發現式的研究。教學理論研究是一種創造性的研究活動,應該遵循科學研究的基本程序,打破一切從“本本”出發,以既定理論框架為起點的思維定勢,把立足點轉移到認真觀察和研究教學的實際問題上來。其次,倡導模型意識。模型和模型方法是人類創造性思維及其理論建構過程中一個十分關鍵的環節。在科學發現的道路上,它為由形而下的原型發現(新的科學事實)到形而上的理論創造架起了過渡的橋梁。運用模型于教學理論研究有利于使有關教學現象或過程的知識系統化,有利于指出其較完整地描述的途徑和各種成分之間較完備的聯系,并能為建立較完整的分類系統提供可能性。最后,加強哲學——邏輯分析。教學理論的建構應該遵循無矛盾性、封閉性和最小性原則。科學的教學理論的形成應該是:從一個起初范疇(概念)出發,按照無矛盾性原理,由一層次向另一層次推演,最后形成自身的封閉性——科學的教學理論體系。我把這些想法向李先生做了匯報,他說有自己的思考是對的,要落實下去不是很容易的,同時講到,為了建設,對我國教學理論的發展歷史要辯證地看待,對教學理論本身也需要認真的研究,不妨沿著這條思路做下去看看。其實,李先生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就開展了今天所說的本土化實驗研究,發表了關于教育科學研究要有科學態度的學術論文。現在想來,真是汗顏,我還自認為有了新的發現,可當時并沒有深刻地認識到自己的偏失,忻忻休休然不知天高地厚,竟迫不及待地以《試論教學理論研究的思維變革》為題在 《教育理論與實踐》1994年第4期上發表了。不過,我并沒有后悔,至少真實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更主要的是我遵李先生的建議沿著這條思路嘗試著做了下去。
1994年初夏,我和好友現任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課程與教學研究部主任的郝志軍一起參加了在重慶召開的全國教學論專業委員會學術年會,他當時是和我一起入學的碩士研究生,我們先去了成都游玩,參加完會議后,借了后調入湖南師范大學工作的師兄劉要悟教授的600元錢,從重慶順江而下至漢口,再返回蘭州,一路吃方便面,為了省錢我倆還在漢口的火車站廣場游蕩了一夜,苦中有樂,飽覽了沿途風景,認識了很多人。會議期間,我見到了華東師范大學瞿葆奎先生、原西南師范大學(今西南大學)的張敷榮先生和劉克蘭先生、遼寧師范大學的羅明基先生、上海師范大學的商繼宗等德高望重的一批學術前輩,他們平易近人、厚愛晚輩的學者風范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然也認識了一批與我同輩至今依然保持良好關系的學術同仁。我清楚地記得自己在大會上作了一個極為簡短的發言,很多與會者還沒有聽清楚我講了些什么就下來了,先我發言的原杭州大學(今浙江大學)的裴文敏先生似乎也是一樣,他的浙江話和我帶有西北色彩的山東地方話沒有多少與會者能聽得明白。幸好《教育研究》編輯部的宗秋榮老師約請了幾個人,我忝列其中,以《教學理論與教學實踐訪談》的形式在第9期擇要刊登了我們的觀點,很受鼓舞。
既然談教學理論,就要將教學理論搞清楚。于是,我給自己提出了一系列探究的問題:究竟什么是教學理論?其性質與結構如何?它又有什么特點和功能?傳統教學理論與現代教學理論有什么區別?哪些因素推動了教學理論的發展?如何來評判教學理論的科學性和可行性?可行性的教學理論需要具備哪些條件?怎樣應用和發揮教學理論的功能?等等。在我看來,正是在這些人們似乎早已熟知的問題中潛藏著許多矛盾交織著許多誤解和偏執,也正是這些由于為人熟知因而又往往不再去深思的教學理論觀念,妨礙了教學理論的正常發展,使其在現實發展中難以發揮應有的作用。如果能夠對這些基本問題作出清楚明了的解答,不僅可以消除人們在教學理論上的誤解和偏執,確立科學的教學理論觀,而且還可以找到教學理論建設的一般方法論原則和準則。然后,以此為基礎透視我國教學理論建設基本歷程,找出其中存在的問題,在剖析這些問題的過程中,再進一步深化、確認對教學理論及其建設的認識。為此,除了教學論方面的著述外,我花了很多精力,研讀了科學哲學、分析哲學、社會科學認識論、方法論和價值論以及辯證邏輯等方面的一些著作,有了想法就寫一寫,相繼在《教育研究》、《課程·教材·教法》、《教育理論與實踐》等刊物上發表了一系列學術論文,奠定了我博士論文《教學理論的反思與建設》的基本框架。1996年6月,北京師范大學王策三先生、裴娣娜教授,西南師范大學的劉克蘭教授等仔細審閱了論文,提出了寶貴的意見,對我論文的修改極有教益。南京師范大學魯潔先生應李先生之邀來蘭州主持了我的論文答辯會,她與各位答辯委員認真審議并一致通過了論文,同時對論文提出了極具指導性的建議。2000年,在黃學溥先生的碩士研究生朱富明同學的支持和幫助下,我對論文進行了盡可能的修改和補充,在甘肅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教學理論反思與建設》一書,后來還出乎意料地獲得了全國第二屆教育圖書二等獎。
博士論文的撰寫階段十分辛苦,可以說夜不能寐,修改了很多次,每修改一次,重新謄寫一遍,最后打印成稿時,我幾乎可以背誦下來了。答辯時,我對答辯委員提出的問題作了比較好的回答,也對自己的觀點進行了可能的辯護,并沒有考慮一些非學術性的因素。據當時學校研究生科領導和聽答辯的老師和研究生反映,我的答辯效果不錯,不像今天的一些答辯似乎在走過場,有些答辯委員竟然連論文都沒有看一遍,扯一些無關論文要旨的話題,甚至有對研究生人格上的蔑視、譏諷和攻擊,以學者自居,剝奪研究生辯護的權利,實乃學霸或學痞,令人反感之極。
6月份臨近畢業,我才著手聯系工作單位,發現有點遲了,因為很多用人單位在4月份就基本確定了用人計劃。當年和我一起畢業的一些碩士研究生為了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放棄了自己的專業。北京師范大學的裴娣娜老師對我印象還好,她希望我能去那里工作,她領著我見了一些人協調。有一名碩士研究生已經與學校簽了協議,裴老師建議領導考慮我,未果。后來,裴老師說只要來了北京,以后還可以調過來。我于是聯系了國家高級教育行政學院,試講的時候才知道還有黃濟先生的博士生于建福,我倆順利地通過了。于建福依然在那里工作,成績卓然。國家高級教育行政學院當時在昌平,周圍是一片農田,去一趟市里很麻煩,我還是個單身漢,考慮了很多。不管怎樣,我有了接受單位,就回到學校,向李先生作了匯報。關于我的工作,李先生和我談了很多,他希望我能留下來繼續從事專業教學和科研,言談中李先生表露出對西北師范大學教學論學科發展的擔憂,也表達了對我的殷殷期望,我特別感動。那時,李先生的第一個博士楊愛程已去了加拿大,田彗生老師去了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曾天山正聯系去教育部教育發展研究中心,我可以想象李先生當時的心情,但我并沒有問李先生為什么三年前他不同意我在職讀博的那件事。在西北師范大學六年的求學過程中,我得到了很多老師的幫助,與已經留校工作的師兄弟相處和諧,也和一些同學建立深厚的友誼,幾經考慮,決定留校工作,這也許是一個遺憾的決定。
1996年8月,在山東老家過完暑期后,必須回西北師范大學正式上班了。這次與每年離家上學的感覺都不同,一路西行,穿越無數山,回首望去,何日把家還,只悔自己考慮不周全。再去研究生樓,故人已去,樓道空空,真是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學校優待博士,給我一個人分了一套供青年教師結婚用的房子,我用第一個月工資486元的大半找人粉刷了一下墻壁,借了一張床,算是安家了。
既留之,則安之。我服從領導的工作安排,既講授公共教育學,也給教育學專業學生講授教學論,還做班主任。1997年我開始給教學論專業的碩士研究生上課,1998年我正式指導碩士研究生。對于指導研究生,我是誠惶誠恐的。我和我的學生說,實際上我是沒有資格指導你們的。按我的設想,博士畢業再認真地讀上10年書也許才可以,現在是趕鴨子上架。我還說過,我做研究生時總擔心給導師丟人,現在我當了導師,又總擔心給你們丟人。那時,有的研究生年齡還比我大,社會經驗也比我多。既然做了導師,就要負責,努力不給他們丟臉。多年下來,我和他們其中一些的關系也由師生關系變成了亦師亦友關系直到今天。不過,我依然沒有改變而且日益確信我當年的這些說法,為人導師,特別是人文社會科學方面的導師,還是需要謹慎而為的。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晝夜,盈科而后進,放乎四海。那種自以為是,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心態和行為,只能貽笑大方,無助于師生的共同成長。
無論對公共教育學還是本科生和研究生的教學論的教學,我都是很認真的,盡力運用所學到的教育學尤其是教學論方面的知識于我自己的教學,效果如何我不清楚,但給學生的印象似乎很深,因為多少年后學生總提起我教學的一些故事。我上課不用教材,教材留下來讓學生自己去讀,我講一些自己的看法,當然免不了對教材內容及一些觀點的批判。行動是思想的序言,通過行動,思想才從無意識過渡到意識。正因為我認真地教學過,所以我才有自己的教育學或教學論的知識。我發現,教育學和教學論教材中充斥著大量的教條主義的原則和沒有生命力的方法,還有許多在我看來是毫無根據的說教。反省自己,這些所謂的教育學或教學論知識原來連我自己都有些懷疑,我又怎么去“販賣”給我的學生呢?其實,我上課不用教材,并不是對前輩和同事的不尊,我只是想把我的思考如實地向我的學生講出來,我以我的真誠引發他們的學習熱情,以我的思考喚起他們對教育學和教學論的情趣。至于因為不用教材,甚至批判教材的一些內容和觀點引起的誤會,我是沒有考慮的,而且我也置之不理,但給我的工作的確帶來了一定的消極影響。盡管參加工作了,但我依然改不了當學生時的習慣,讀書已經成了一種生活的方式。博士畢業后,我讀書的范圍有了很大拓展,包括哲學的、人類學的、社會學的、心理學史的等等,訂閱了《讀書》、《哲學研究》和《自然辯證法研究》。在讀這些書刊的過程中,自然地思考一些教學論學科的一些問題,視野顯然比以前寬闊多了,經常寫一些東西,幾年下來,便構成了我2001年出版的《教學論導論》一書的主要內容。教學論導論畢竟不是教學本體論,也就是說我并不是詳細論述教學。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是從認識教學論、如何研究教學論來完成教學論導論的。因此,也可以把教學論導論視為教學論的認識論或方法論。當然,也不可能不涉及本體教學論的內容,而且,雖然教學論導論具有一定的教學論認識論或方法論性質但教學論導論的確又不是教學論認識論或方法論。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在該書首先談了對教學本體論、教學論認識論和教學論方法論的理解。我之所以說可以把教學論導論視為教學論的認識論或方法論,更主要的還在于它至少可以指導我自身的教學論研究。我深知,教學論的認識論或方法論本身是隨著教學本體論研究的深入而逐漸發展的,從一定意義上說,教學論認識論或方法論也是對教學本體論研究的概括。但是,任何試圖對教學論認識論或方法論上作出的總結,必然都帶有靜止的片面的形而上學的局限性;盡管如此,任何真正的教學論研究又必然是有一定的認識論或方法論作指導的。也許正是在這種看似矛盾的運動中,我們才能提高對教學論研究的認識,推動教學論的發展。
教學的過程,是一個不斷體驗和反思的過程。在教學過程中,我雖然在努力地彰顯教育學或教學論的價值,辯護教育學或教學論的地位,捍衛教育學或教學論的尊嚴,但也深深地體味到教育教學實踐的復雜性。這種復雜性不斷地沖擊著我,否定著我自己曾經擁有和堅信的知識和認識。我曾經設想教學理論經過一系列環節的轉化就可以應用到教學實踐,在《中國教育學刊》1991年的第6期發表了《從教學理論到教學實踐諸環節的考察》。實際上,即使教學理論是科學的、可行的,教學實踐也決不是教學理論的簡單應用。在教學實踐中,新的問題和新的情況隨時出現,因而嚴格地遵從教學理論的理性原則是不可能的,教學實踐者需要“當機立斷”、“急中生智”,才能避免教學實踐的混亂或不協調,這就是我在《西北師大學報》2001年第1期發表《論教學智慧及其養成》的原因。我也曾期望通過科學發現式的研究,尋找教學的本質和規律,可是盡管自己很努力,也不承認自己笨,但并沒有找到,反而更加困惑,于是便開始質疑。我發現,對教學是什么的追問本身有其嚴重的方法論局限。人對教學是什么的追問本身,實際上已經預設了教學是一個與人無關的“實體”存在,如同一個純自然存在一樣。而我還天真地相信,只要充分發揮自己的智力,層層剝離教學這個實體,就可以揭示出其內在的所謂的“本質”;而只要發現了教學的“本質”,就可以一勞永逸地給任何教學實踐活動和問題一個滿意的解釋和解答。在這種思維方式的支配下,已經把教學放在了自己的對立面即客體的位置上了,而不是把它當作人的感性活動,當作實踐去理解,不是從主觀方面去理解。事實上,由于教學本身的復雜性和動態發展性,加之人們對于“本質”所指這樣的前提性問題的界定不清,使得對于教學本質的探究疑難重重,而且,對本質的探討難免陷入一種“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難免導致對現實的、屬人的教學實踐的遺忘。我認為,除了追問教學是什么以外,還應該明確教學不是什么,教學是什么的問題可以說明現實教學實踐之應為,而明確了教學不是什么在一定意義上就界定了教學實踐之錯誤行為,實際上也給教學實踐以一定的規范了,從而也就指導了教學實踐。教學論不僅僅是追問教學本質的解釋之學,更是規范教學的價值之學。教學論研究不能把理論旨趣僅僅放在教學“是如何”、“是什么”這樣的所謂“事實”問題上,而應盡可能地關注教學“應如何”這樣的價值問題上,而要回答這些問題,就不能僅僅追求教學是什么,更要追求教學不是什么。正是基于自己教學實踐的思考,我再次在《教育理論與實踐》上發表了《教學本質追問的困惑與質疑——兼論教學論研究思維方式的變革》一文,與第一次在《教育理論與實踐》上談教學理論研究的思維變革相距近10年了。差不多也是在這一時期,我開始認識到,一個真正的教學論研究者,首先應該是一個優秀的教學踐行者;而要做一個優秀的踐行者,就必須是一個教學生活的真正體驗者。在 《教育研究與實驗》2001年的第1期我以《走向教學生活的教學論》為題表達自己的觀點。在我看來,能否確立教學活動的生活觀是每一個教學論研究者走出教學觀念體系世界,免遭虛假或虛構的教學觀念奴役的關鍵所在。教學論研究者就應該改變單一的研究者角色,不應把研究的對象確立為抽象的教學,而應把自己的教學活動作為真正的研究對象。這樣,教學論研究的問題不是來自于教學觀念世界,而是來源于我們真實的教學生活世界,來源于教學生活世界與教學觀念世界的矛盾。通過對這種矛盾的解決,我相信不僅能檢驗和發展教學觀念世界的科學性和合理性,而且能使自己的教學生活貫注一種理論理性,矯正自己教學生活世界的不足和缺陷。作為教學理論研究者,我們總是要求實際教學工作者學習教學理論,為什么不反思我們建構或推薦讓他們學習的教學理論是否真正扎根于現實的教學生活世界呢?扎根于現實教學生活世界的教學理論必須首先出自建構者或推薦者自身的教學生活世界,這就是教學論研究者必須反思自身教學的重要原因。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基金資助項目“教育學知識的社會學考察”(項目編號:09YJA880078)的階段性成果。
徐繼存/山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課程與教學基本理論研究
(責任編輯:陳培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