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炳德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
兩種增長陷阱:特征、本質與趨勢
段炳德 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
國際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出現過兩種增長問題,一種是發展中國家與地區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遇到瓶頸,長期在中等收入國家行列徘徊,不能逾越高收入國家門檻,因拉美國家最為典型,被稱之為“拉美化”問題;一種是發達國家與地區在高速發展期過后,受高福利支出和高工資政策影響,債務負擔加重,政策難以發揮有效作用,經濟增長陷入停滯,以日本最為典型,被稱之為“日本化”(Japanification)問題。這兩種發展問題具有不同的性質和方向,其發展進程將極大的影響國際經濟格局。最新的發展趨勢表明,兩股力量作用之下,國際經濟出現一種近似“均等化”的發展趨勢。
“拉美化”是曾在部分拉美國家出現,尤其是像巴西、阿根廷這樣的一些拉美大國,看起來擁有經濟發展的一切要素,資源、人口以及和平的發展環境。但是卻遲遲沒有把潛力化為實力,反而被社會問題裹足,債務高企,經濟危機頻繁爆發,外資控制經濟命脈,產業壟斷現象嚴重,陷入惡性循環的泥淖而不能自拔。美國于1789年獨立,拉美獨立革命戰爭于1826年取得勝利。二者經濟建設起步時間相距不遠。然而美國經過百年發展,成為世界強國,拉美各國卻經歷了“百年孤獨”,依然是發達經濟體的附庸。到今天為止,拉美大多數國家依然是中低收入國家,處于發展中國家行列。
(一)“拉美化”的特征之一是結構性失衡問題長期存在
首先是農業發展與工業化的結構性失衡。拉美國家在工業化發展進程中,大量失地農民涌入城市,缺乏教育和培訓,難以就業,許多人成為城市流民,在大城市的邊緣形成龐大的貧民窟,犯罪率居高不下。
其次是對外開放與發展民族產業的結構性失衡。拉美國家在對外開放中,形成外資主導型和外資依賴型經濟,民族工業發展不順,喪失本國經濟資源的自主權和主導權,國際壟斷資本控制進入國的經濟。民族產業發展全面處于弱勢,無力在國內與國際市場上同發達國家的跨國公司競爭。跨國公司把紅利轉移出拉美,而不是用于再投資,根據利潤導向進出拉美,導致這些國家的經濟和金融危機,使拉美國家淪為發達經濟國家的經濟附庸。
再次是市場與政府關系的失衡。政府對經濟的控制處于兩種極端,一度軍人政權實行專制統治,一度民粹政治占據主流,完全為民意行事。政府缺乏有效的公共治理能力,沒有對經濟中長期的發展規劃,缺乏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執行能力。
(二)“拉美化”的特征之二是債務危機和收入分配問題嚴重,經濟可持續發展的制度環境長期不能建立
拉美地區債務危機頻繁發生。以巴西、阿根廷和墨西哥為代表的拉美國家,城市化與工業化過程中大舉借債,20世紀70年代石油危機后,歐美利率上升,拉美國家還貸能力喪失,頻繁爆發金融危機。20世紀80年代的拉美國家集體性債務危機,如1994年的墨西哥金融危機,1999年爆發的巴西貨幣危機,2001年爆發的阿根廷經濟危機。危機的頻繁爆發嚴重削弱了經濟的發展基礎,損傷了國家發展的元氣。在CMA公司發布的2009年的《全球主權債務風險報告》中,債務風險最大的三個國家是委內瑞拉、烏克蘭和阿根廷,南美國家占據前三位置中的兩個。
拉美國家普遍存在收入分配失衡,社會問題叢生。拉美國家長期實行的重增長輕分配政策導致基尼系數居高不下,貧富差距逐漸拉大,貧富分化又引發嚴重社會危機。拉美國家的基尼系數多年來都在0.5以上,高于普遍認可的0.4的警戒線。1970年,拉美國家的基尼系數最高已達0.66,低者也有0.44。20世紀90年代,巴西的基尼系數一度達到0.64,較低的烏拉圭和哥斯達黎加也遠在國際公認的經濟線之上。貧富差距過大引發社會危機,使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外部環境惡化。
(三)“拉美化”的本質是制約發展中國家經濟發展的因素會否內生化
“拉美化”不僅是拉美國家在經濟發展過程中所遇到的重大挑戰,也是發展中國家發展道路上的共同障礙。另外一個引起廣泛關注的概念,“中等收入國家陷阱”在此處與“拉美化陷阱”具有大致相同的含義。東南亞一些新興市場國家,如印尼、泰國、馬來西亞和菲律賓,也受到“拉美化”問題的困擾。1998年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徹底摧毀了近二十年積累的經濟成果,顯示東南亞國家經濟的脆弱性。1991-2000年GDP年均增長7.6%的越南從2007年開始發生嚴重通貨膨脹,越南盾持續貶值,主權信用評級下降,貨幣危機與債務危機交替顯現。
拉美國家長期面臨發展的有利條件而不能化為實質優勢,具備發展潛力而沒有化為發展實力的種種特征,使研究者陷入制約發展的因素會否內生化的質疑。眾多研究人員從制度、地理環境、民族、種族甚至基因尋求原因,似乎落后是發展中國家的宿命,種種內生性問題決定了經濟的內生性落后,而發達國家的良好基因決定了發達國家發展的內生性增長。發展的基因決定論或者宿命論,及其引發的悲觀情緒長期困擾發展中國家的理論界和知識界。
(四)新興市場經濟體的崛起表明發展中國家有能力跨越“拉美化”陷阱
首先是亞洲“四小龍”成功邁入高收入國家與地區行列。韓國、新加坡、中國香港和中國臺灣,經濟從上世紀中期年代起步,經歷了一段高成長期之后,成功進入高收入國家與地區的行列。現代信息通訊手段,使知識和技術的傳播更加快速,各國面臨的信息環境高度趨近。經濟全球化中,資本對利潤的追逐,使發展中國家較容易獲得發展所急需的資金技術。全球分工體系也使資源類大國獲得豐厚收益。韓國和臺灣、新加坡地區在更早階段取得的經濟成功證明,新興市場經濟體有機會有實力成為發達經濟體。
中印巴俄“金磚四國”的經濟崛起改變了世界經濟的版圖,使國際經濟格局迅速“扁平化”。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金磚四國”總人口接近28億,按照現價美元計算的GDP接近9萬億美元。巴西、俄羅斯資源豐富、人均收入高,距離高收入國家的門檻一步之遙;而印度和中國擁有龐大的勞動力和國內市場以及較高的經濟發展速度。2010年,中國的人均GDP將接近4000美元,以7%左右的速度增長,2020年中國的人均GDP將接近8000美元,已接近高收入國家的門檻,那時均等化的進程取得階段性成就。
“日本化”是指經濟發達國家和地區所遇到的增長停滯問題。一些經濟發達國家,在完成工業化和現代化之后,面臨高福利成本和高勞動力成本,制造業向新興市場國家轉移,經濟增長以消費為重要驅動力,經濟一度遭受泡沫經濟的困擾,經濟增長乏力的一種特定現象。實際上,日本發展中的有些問題不是美歐發達國家的通病,比如日本銀行系統的壞賬與美歐金融業的高杠桿率不盡相同;日本的出口依賴型經濟與美國的國內需求拉動的經濟也有不同;日本政府通過制定產業政策,在經濟發展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一)“日本化”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泡沫經濟問題和政府債務負擔沉重
為保障國民較高的生活水準,歐美日等發達國家提供了完善的社會保障和醫療保障系統。同時也累積起來高昂的政府債務。日本2009財年新發行國債首次突破50萬億日元(約5500億美元)。日本全國債務規模將在2011年達到950萬億日元(約9.5億美元),占其年度GDP的200%。截至2009年6月末,全球國際債券未清償余額前六位的國家是美國、英國、德國、荷蘭、法國、西班牙。國內債券市場方面,美日兩國的國內債券余額占全球總額的近60%。當前美國國債余額高達12萬億美元。歐盟的希臘、葡萄牙、意大利、西班牙、愛爾蘭、英國等國都面臨嚴重的主權債務危機,成為目前國際經濟中最大的不穩定因素。長期的高額債務與經濟泡沫破滅之后的通貨緊縮壓制了這些國家的財政與貨幣政策空間。
(二)“日本化”的重要特征之二是產業轉移所導致的制造業衰退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日本勞動力成本不斷上升,由于日元的不斷升值,日本開始向東南亞國家與地區和中國轉移制造業,從早期的紡織品到電機行業,再到汽車等支柱產業的轉移,大概經歷了從勞動密集型產業轉移到資本密集型產業轉移,從低技術產業到高技術產業轉移,從生產部門到研發部門轉移等幾個階段。1986-1990年,日本的制造業投資占國民生產總值的比例分別為 5.6%、5.34%、5. 98%、6.98%、7.67%,同期非制造業的投資占比為 10.15%、10.7%、11.38%、12.2%、13.16%。因為勞動力成本的急劇攀升,其他發達國家制造業廠商普遍向發展中國家轉移。1997-2001年5年,美國對外直接投資達到7088.8億美元、英國6978.2億美元;比利時4547.2億美元、法國 4533.6億美元、德國3365.2億美元。發達國家在享受產業高級化所帶來的高收益和高附加值回報時,失去的是大量的就業機會。
(三)“日本化”的本質是發達國家是否缺乏長期經濟增長動力的問題
“日本化”問題的核心是,導致發達國家增長相對停滯的因素會否內生化長期化。在全球化背景下,發達國家人力資源成本高企,產業出現空心化,真實就業率持續下滑;政府財政負擔不斷加重,出現赤字經濟等問題;創新經濟和新技術產業難以形成持續的增長動力源,經濟增長速度放緩,甚至停滯。歐美學者對本國經濟的“日本化”免疫能力一度非常自信,認為歐美采取容忍“創造性破壞”的經濟政策,而日本對經濟結構調整的消極反應導致經濟問題的長期化。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之后的美國學者對美國經濟的“日本化”問題趨于悲觀,認為新自由主義政策的內在矛盾導致“日本化”問題的復雜化。1972年羅馬俱樂部的報告《增長的極限》探討人類的增長與地球的承載能力之間的關系的論題,對各國的發展觀念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對“日本化”問題的深層次擔心是,發達國家是否遇到了增長極限難題。
(四)技術創新能力是發達國家擺脫“日本化”的重要依托
就像發展中國家能夠逐漸擺脫“拉美化”危機一樣,發達國家的“日本化”問題也要在發展中尋求解決方案,因為資源雖然相對有限,但人類的創造能力和科技發展能力則相對無限。根據內生增長理論,技術創新是經濟增長的源泉,人力資本的積累是決定技術創新水平的重要因素。科技與創新將在長時間內推動各國社會經濟發展持續前進。美國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快速增長,得益于以互聯網為代表的新經濟的拉動。另外,制造業是現代經濟中重要組成部分,美國取代英國成為主要的工業大國,日本取代美國成為最終的工業大國,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取代日本成為新興工業大國。制造業既是一個國家實現現代化的最重要途徑,也是維護經濟持續增長能力的重要部門,歐美等發達國家近來在新能源等新興產業領域投入巨資,試圖在新興產業的制造領域贏取競爭優勢,增加就業人口。2010年8月11日,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制造業促進法案,為振興美國制造業做出重要嘗試。
“均等化”是指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實力相對上升,發達國家的經濟實力相對下降,國家間的經濟實力逐漸拉近,世界經濟格局更為扁平化和均衡化的過程。
均等化進程主要有以下判斷指標:經濟總規模,世界重要新興市場國家和傳統發達國家的經濟規模差距的迅速縮小,是均等化進程的例證也是目標;人均國民收入,人均GDP的均等更是國際經濟均等化的最重要的參考變量和最終發展目標。
(一)中國面臨機遇與挑戰
中國的發展在“均等化”進程中作用舉足輕重。這首先是因為中國是人口最多的國家,擁有世界第三的領土面積,和快速增長的經濟實力。中國有完整的基礎工業體系,高儲蓄率和完整的國民教育體系,重視教育的價值觀。
對中國的有利面,中國在國際政治經濟領域的話語權不斷增強。世界人均財富的“均等化”增長,有利于中國經濟的總體規模的擴大和國際地位的上升。對中國的挑戰,美國、歐洲聯合制華的可能性增大,貿易沖突加劇。日本與美國的貿易沖突在八十年代,對日本構成巨大的壓力。
在快速發展變化的新形勢下,如何建立一整套的新經濟發展戰略,如何建立新的制度條件,及應對突發事件的快速反應機制,成為我國面臨的重要課題。
(二)汲取發展中國家的“拉美化”教訓
目前,我國正處于社會問題多發階段,這既有轉型階段的必然特征,也有法制不夠完善,制度缺失帶來的公共治理困境。要注重處理好幾大關系:
處理好經濟增長與社會發展的關系。使經濟發展的成果能夠惠及民生,縮小貧富差距,創造和諧的社會環境。促進社會公平正義的發生發展,避免各種社會危機的發生。培育中產階層,保護中等收入者的利益,使之成為維護社會穩定的中堅力量。
處理好市場與政府的關系。采取一定措施,抑制地方政府的投資沖動。既得利益集團的阻礙改革的行為,規避“權貴資本主義”現象的發生和蔓延,維護市場經濟自由競爭的機制和政府對宏觀調控的有效把握。加快社會主義民主化進程,吸引民眾參與到公共政策的制定和執行當中。
處理好工業化和三農發展的關系。結合城鎮化進程、農民工市民化進程,加強對相關人員的教育與培訓。努力增加就業機會,向市民化進程中的農民工提供大量就業崗位,繼續農業經營的稅費優惠政策。促進向現代農業的轉變,加快城鄉一體化進程,提高農業經營的勞動生產效率,保障農業生產和食品安全。
處理好對外開放與對內發展的關系。擴大內需與提高出口產品競爭力相結合,爭取兩個市場兩種資源。占領國際分工鏈條的產業鏈高端,加快中國制造中知名品牌的培育和推廣,加強研發和創新能力,加快由低端制造業向高附加值產業的延伸。建設多層次產業體系,維護制造業大國的地位。
(三)繼續學習和吸收西方發達國家的先進管理經驗和技術,并預防“日本化”問題
西方發達國家依然在眾多領域全面領先,應積極學習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和先進科技。我國應該繼續向先進經濟體的管理與經驗學習,加強技術和知識產權方面的交流與借鑒,吸收制度建設方面的經驗,汲取制度建設不力的教訓。近一百年來的發展過程,是東方向西方全面學習的過程。保持有理、有利、有節以及謙遜的態度,是與西方打交道中必要的方式。
汲取“日本化”問題教訓,避免在經濟發展中過于強調政府對產業政策的作用;避免過于依賴模仿和學習能力,要重視創新發展;預防工資剛性和福利制度剛性問題制約經濟的活力;要防范產業空心化問題;注意公共債務管理,預防政府債務規模過大導致政府政策轉換余地縮小;保護和維持制造業的競爭力,使之能夠穩定吸納大量就業人口。
(四)注重解決社會問題,提高國民收入與提高勞動生產率并舉
國際發展的經驗表明,經濟增長一定要伴隨文明發展,社會進步,反之則可能因社會問題吞噬經濟增長的成果。如今的國際經濟是各國間經濟實力的較量,一個強大的國家也是經濟快速發展的重要保障,但是經濟發展的根本目的是促進民生,保障國內人民的根本利益與福祉,現階段,需制定從國富到民強的收入分配機制,完善收入分配機制,是促進社會公平的基礎。我們可以結合勞動生產率的提升,提高工人工資,實現一次分配環節的公平。更高的居民收入,意味著消費的上升,和國內需求的快速增長,有助于經濟增長方式的轉變。提高勞動生產率的主要途徑是加大教育培訓投入的力度,加快外資技術與先進管理經驗的溢出、消化和吸收。
(五)在國際經濟的“均等化”發展進程中發揮主導作用
中國擁有較為完整的現代工業體系,龐大的國防體系,穩定的政治制度。中國經濟三十多年的快速發展,已積累可觀的軟實力與硬實力。在參與國際事務方面,應該努力在各個多邊組織中,和雙邊關系中,發揮主導作用,維護自己的核心利益。
融入現有的國際經濟治理框架。關貿總協定和WTO組織在戰后的國際貿易體系中發揮了重要的穩定和促進作用。IMF組織在布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之后,在維護國際金融穩定方面發揮了一定的作用,目前正致力于提高新興市場國家份額和話語權。這些全球治理的制度性框架應該繼續發揮應有的作用。
在新開辟的國際經濟磋商機制內發揮作用。G20會議以其更為廣泛的代表性,正成為新的全球治理框架中的重要組織。在這個框架之內新興市場國家擁有更多的發言權,但是也更難以就全球性挑戰達成一致。
加強文化理念的溝通。和諧的國際經濟也必然伴隨和諧的國際價值觀,在國際交往中注意求同存異,取長補短,宣傳自身優秀文化,吸納國外重要文明成果。建立起和諧的國際經濟意識形態,維護國際主流價值觀和商業文明。
10.3969/j.issn.1003-5559.2011.03.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