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愛花
(浙江大學 社會學系,浙江 杭州 310028)
國家干預:中國婦女解放實踐模式的體制建構
揭愛花
(浙江大學 社會學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新中國建立的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以及“總體性社會”結構,使婦女解放得以從革命黨政治動員過程中的政治承諾上升為國家意志,進而借助國家機器的力量,建立起一整套推進婦女解放實踐的國家干預體制,一種特有的社會制度環境。婦女解放實踐的國家化和建制化,既推動中國婦女解放實踐取得了超常規的歷史成就,也派生出了這一實踐模式的種種內在局限性。
婦女解放;國家干預;體制建構
將“男女平等”從革命黨政治動員過程中的政治承諾上升為國家意志,將婦女解放實踐納入整個國家建設和社會發展的主流進程,進而建立國家干預婦女解放進程的體制架構和運作機制,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婦女解放的基本實踐模式。這種實踐模式決定了一旦執政黨將婦女解放確立為國家意志,就能夠借助國家的體制力量及其發動的各種社會動員,超越婦女解放的自然演進歷程,取得超常規的歷史成就。同時,國家意志的主導作用及其對婦女解放進程的深度介入和廣泛干預,客觀上也決定了婦女解放實踐對國家建設的從屬性,并派生出了婦女解放實踐對國家意志的過度依賴,以及女性自主意識的長期遮蔽等問題。
從總體上講,新中國婦女解放實踐是蘇區、抗日根據地和解放區婦女運動模式的延續和放大,同樣遵循了將婦女解放內化于政治革命進程,以政治力量強力推進婦女解放,進而動員婦女參與政治革命的運作邏輯。新中國成立以后,執政黨得以借助于黨國體制將以往局部的婦女解放運動經驗上升到國家層面,在全國范圍內加以推廣。更重要的是,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以及“總體性社會”的制度結構,推動了婦女解放運動成果及其經驗的體制化。由此,以往創造的婦女解放實踐的政治干預機制,逐步演變成為由國家意識形態、法律制度、政策體系等構成的國家干預體制,為婦女解放運動建構起了一種強大的體制性的推動力量。
如同共產黨在蘇區頒布的第一部法令是《婚姻法》一樣,新中國頒布的第一部法律也是《婚姻法》。政黨及國家意志的這一重申,無疑具有重要象征意義。無論后人怎樣評價新中國婦女解放實踐,但即使是從根本上質疑這一實踐模式的人也無法完全否認,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在婦女解放實踐中投入的精力和資源,在世界各國的執政黨中是極為罕見的。在革命戰爭年代,為了最大限度地動員婦女參與階級革命,黨在婦女解放問題上作出了極富鼓動性的政治承諾:階級革命所要達致的社會主義社會將全盤解決婦女問題,實現婦女的徹底解放。因此,一旦新中國著手從各方面建立社會主義制度,黨就必須以其現實的國家體制建構來兌現其對婦女的承諾。按照馬克思主義的解放話語,“婦女解放的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標準”。[1](p7)婦女解放的現實成就,是執政黨彰顯和鞏固自身執政合法性最重要的政治資源之一。在經濟建設成就很難迅速趕超發達國家的情況下,婦女“翻身得解放”的社會新氣象,更是成為顯示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和執政黨政治合法性的重要價值象征。
更具現實意義的是,執政黨根據革命戰爭年代的政治經驗深刻地意識到,婦女蘊含的豐富的人力資源,是新中國實施任何宏大的社會改造工程不可缺少的社會力量。無論是推進后發國家的現代化建設,還是完成黨所期望實現的對封建主義和資本主義歷史遺產的階級清算,都需要廣泛動員婦女參與到社會變革過程中來。從黨的執政意志角度講,推進婦女解放實踐,既是目的,也是手段,是價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的統一。由此也就決定了新中國的婦女解放實踐必然要遵循的基本邏輯是:婦女解放運動從屬于執政黨的國家建設意志,并從服務于國家建設的現實作用中體現自身的社會價值,從執政黨的現實政治意圖中獲得目標、任務、議程的具體設定。具體地講,新中國的婦女解放是一個動員婦女參與國家建設,并在參與實踐中實現婦女身體和思想的解放,完成婦女從“家里的人”(“堂客”、“屋里的”、“某某家的”等等)到社會的人或“國家的人”的轉變的過程。黨和國家在打破政權、族權、神權、夫權對婦女的束縛的同時,將婦女納入了自身的懷抱,將婦女解放實踐整合進了國家建設進程。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為便于國家組織和整合包括婦女在內的全體社會成員投身于黨所致力的宏大事業,“國家利用社會和政治體制上的優勢自上而下地進行動員和組織,以實現快速并且平等的發展:即以強烈的政治承諾去改善婦女的不平等地位,促進她們的發展。社會主義革命在可能的最大限度內解放了婦女,幫助婦女走出封建家庭,從而跨越了一個舊時代;但它并沒有將婦女交還給婦女自己,而是交給了國家”,即國家通過“解放婦女”完成了對婦女的全面控制。[2]
相對于以往革命戰爭年代,以及西方國家的婦女解放運動,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在解放婦女、動員婦女方面擁有的政治優勢是無可比擬的。當今世界各國,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旨在提高婦女地位、維護婦女權益的國家干預機制。但在大部分國家,國家干預方式主要表現為:婦女通過自身的自主性政治參與行動,將自身的利益訴求滲透到政治選舉和公共政策過程,促使國家對婦女的境遇進行或強或弱的干預。相形之下,中國婦女解放運動的國家干預機制是極為獨特的。在黨國體制下,執政黨得以將以往政治運動式的干預行動,轉化為一種國家層面的體制建構,實現對婦女解放實踐的全面干預,在賦予婦女解放運動強大的外部推動力的同時,將婦女解放實踐牢牢地控制在自己手中,使之完全服從于政黨的政治意圖。
新中國婦女解放實踐國家干預機制的建制化,同“全能主義”政治模式和“總體性社會”結構有著密切的關系。全能主義政治是一種“政治機構的權力可以隨時地無限制地侵入和控制社會每一個階層和每一個領域的指導思想”,[3](p3)而“總體性社會是一種社會高度一體化、整個社會生活幾乎完全依靠國家機器驅動的社會”。[4]它們最大限度地滿足了黨和國家集中權力,整合社會資源以實現社會改造的宏大計劃的愿望。通過自上而下的政治控制,以及對社會資源的壟斷性配置,國家權力全面滲透到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從而將社會全面網羅到國家政權的控制體系之中。這種政治和社會結構對婦女解放實踐及國家干預機制的深刻影響,首先在于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使婦女解放實踐直接上升為國家意志,體現為國家的自主性行為。黨與國家的一體化,使黨的意志成為社會各個領域的最高準則,黨可以利用國家政權的力量,直接控制和支配社會各個領域的生活。當執政黨基于政治合法性和國家建設的現實需要考量,將婦女解放作為社會主義建設的重要內容時,就能夠將婦女解放的目標直接轉化為國家法律體系和政策體系的重要準則,將男女平等從婦女的社會價值訴求迅速轉變為國家自主性的體制建構。
其次,新中國成立以后實施的社會組織化改造,最終建立起了一個以單位制為樞紐的自上而下的行政化的組織體系,將社會每個成員無一例外地網羅于其中,完成了黨對社會的全面整合,形成了黨和國家對社會成員的絕對控制。在單位體制下,行政化的單位組織“作為國家權威和黨的權威的雙重代表,把歸附于多種組織的個人重新吸納到新的政治體系之中,提供一種新型的政治生活”。[5](p76)單位即是一種政治組織,又是一種資源分配機制。除了從單位組織所獲得的計劃資源外,任何個體都無法通過其他渠道獲得替代性資源。單位成員對單位組織及其所代表的國家意志的絕對順從,為婦女解放的國家意志轉化為單位成員不得不遵循的價值準則,提供了強大的組織保證。
再次,執政黨建立的橫向到邊、縱向到底的龐大的組織網絡體系,使黨的組織體系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每個角落,為在社會各領域開展政治動員,貫徹黨的政治意圖提供了強有力的組織載體。只要婦女解放上升到了國家意志層面,執政黨就可以借助于這一組織網絡,自上而下地進行廣泛的政治動員,掃除阻礙婦女解放實踐的各種社會力量,形成聲勢浩大的社會輿論氛圍。
正是全能主義政治和“總體性社會”結構,賦予了婦女解放實踐一種強大的國家體制力量。國家意識形態對社會思想觀念的整合,使得認同男女平等的價值準則成為各級干部和黨員政治忠誠的重要表現,黨的婦女解放話語得以全面滲透在政治社會化過程之中;黨國一體的政治優勢,使得執政黨可以以立法或制訂公共政策的方式直接賦予婦女平等的權利;“總體性社會”的組織形式及社會整合機制,使尊重婦女平等權利演變成為單位組織成員不得不遵守的政治規則;黨的政治動員體制,使黨和國家可以根據婦女解放的實際需要,隨時進行大規模的政治動員,在政治高壓中對阻礙婦女解放的思想觀念和行為習慣進行全面清算……如此等等。毋庸置疑,國家意志的左右和國家機器的推動,在很大程度上泯滅了婦女在性別革命中的自主性,也給婦女解放實踐植入了許多在今天看來相當嚴重的病灶,但不能否認,國家干預體制是中國婦女解放實踐模式的最大優勢所在,它是中國婦女解放實踐超越經濟社會發展水平、超越婦女性別主體意識的發育,獲得超常規發展不可缺少的支撐力量。
“意識形態是一個信仰的體系,它為既存或構想中的社會,解釋并辯護為人所喜好的政治秩序,并且為實現其秩序提供策略”。[6](p5-6)任何一個政治體系為了維護自己的統治,都會致力于“喚起并維持對它的‘合法性’的信仰”。[7](p239)通過不間斷地灌輸某種特定的意識形態,將其中的一些基本觀念內化到公眾的政治信仰和政治思維之中,完成公眾的政治社會化過程,公眾就會在潛移默化之中在接受主流政治觀念的基礎上認同既有的政治秩序,服務統治者的權威由此也就演變成了公眾的政治義務。新中國成立以后,國家意識形態通過張揚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將婦女解放實踐同各種神圣化的政治價值建立起了緊密的內在關聯,不僅賦予了旨在實現男女平等的各種制度安排特殊的政治價值,而且使認同和尊重男女平等的價值觀念成為衡量每個社會成員“政治正確”、政治覺悟水平的重要標志。
婦女解放話語的國家意識形態化,對婦女解放實踐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其一,婦女解放話語的國家意識形態化,給執政黨主動地利用公共權力推進婦女解放事業建構了一種強大的內在驅動力。新中國成立以后黨的意識形態話語在不同階段都有過重大調整,但實現婦女解放的政治承諾始終是意識形態話語不變的主題之一,根本原因就在于推進婦女解放,實現男女平等,已經成為執政黨鞏固自身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依據。其二,婦女解放話語的國家意識形態化,意味著推進婦女解放,實現男女平等,不再僅僅是特定利益群眾的價值訴求,甚至也不再是某一政黨的政治承諾,而是一種國家意志,其基本價值訴求將會直接體現到國家的法律和政策體系之中。婦女平等權利的落實,由此也不再需要婦女自身通過組織社會抗爭、表達政治訴求來形成督促國家行動的社會壓力機制,男女平等的價值訴求演變為社會主流價值和政策導向的進程由此大大加快。其三,婦女解放話語的國家意識形態化,使得認同男女平等的價值成為每個國民的政治義務。國家意識形態對婦女解放話語的長期灌輸,給每個社會成員的思想行為構建了一種強大的壓力機制,任何違背、抵制婦女解放的言行都是以往剝削階級落后甚至反動思想的反映。國家意識形態的思想霸權具有的話語篩選和過濾功能,使得任何否定婦女解放的話語,包括傳統的男尊女卑觀念,以及歧視婦女的言行都將受到批判、清除。在“政治正確”高于一切的時代,這種輿論壓力機制與資源分配體制的結合,具有非常強的剛性約束力。
婦女解放話語納入國家意識形態,在給婦女解放實踐創造了前所未有的社會環境的同時,也給婦女解放實踐設置了某些不可超越的限制。一旦婦女解放被納入國家意識形態框架,按照國家“中心任務”的宏大敘事的邏輯建構婦女解放話語,根據國家建設的需要來確定婦女解放的具體目標、內容,就成為婦女解放話語生產的本質規定。在婦女解放從屬和服務于國家建設的基本邏輯的制約下婦女對國家建設的奉獻和犧牲,相對婦女自身的權利訴求得到了更為突出的強調。在主流意識形態中,婦女平等地位的獲得,是國家賦權的過程,它不需要,自然也不應該由婦女提醒國家,更不用說給國家施加壓力,婦女在自身解放事業中的主體意識由此受到了很大的壓制。更重要的是,在男性的話語霸權還沒有從根本上被解構之前,不可否認的一個基本事實是,國家意識形態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男性建構的話語體系。雖然國家意識形態的建構和闡釋者都持有較為堅定的男女平等信仰,甚至或多或少都有過一些性別意識的自我反省,但傳統性別秩序根深蒂固的影響,以及男性的生存經驗和話語方式仍然不可避免地會給婦女解放話語的建構植入某些男性視域的盲視、誤讀。如以男性為標準、一切向男人看齊的性別平等觀念,抹殺了男女兩性之間存在的自然差異,忽視了女性性別角色無可替代的特殊價值,并默認了男性的優越地位。
在國家意識形態宏大敘事的規制下,新中國婦女解放實踐形成了一整套獨特的話語生產及再生產機制。這種話語生產的第一種方式,是運用國家意識形態話語重新闡釋婦女解放的光輝前景及其重要現實意義,以實現動員婦女參與國家建設的國家意志。正是在突出婦女作為國家建設的“頂半邊天”的人力資源功能的過程中,黨及時地調整了建黨初期那種階級革命的成功之日就是婦女徹底解放之時的簡單化的政治承諾,強調了婦女解放的過程性。1955年毛澤東在給《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寫按語時就提出,“真正的男女平等只有在整個社會的社會主義改造過程中才能實現”。如果說在革命戰爭年代黨主要通過憧憬社會主義社會全盤解決婦女問題、完成婦女徹底解放的美好前景來完成對婦女的政治動員的話,那么,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執政黨則不得不更加現實地強調婦女解放的漸進性,以及婦女對社會主義建設的參與義務。在主流意識形態的支配下,階級話語再度成為婦女解放話語體系的關鍵詞。婦女解放話語突出的依然是“勞動婦女”如何通過參與生產實踐和公共生活,擺脫剝削階級思想的束縛;依然是婦女作為一個整體的翻身,及其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作用。在此,性別意識消融于階級意識之中,個體意識消融于整體意識之中。那種淡化了性別意識,同男子一樣走出家門,滿腔熱情地投身于社會主義建設的婦女,成為同“新社會”相對應的“新中國婦女”的人格化身。
意識形態化的婦女解放話語的第二種生產機制,是按照國家的意志不斷闡釋和界定婦女解放的現實目標和具體任務,直接將婦女解放運動整合到黨在各個歷史階段所確立的中心工作之中。圍繞各個時期政治運動的目標,國家意識形態建構了大量具有鮮明時代烙印的話語主題,如50年代初期的“婦女翻身”、“當家作主人”;“大躍進”時期的“走出家門”、“婦女解放”;文革期間的“婦女能頂半邊天”、“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80年代的“大干四化”和“四自”話語,以及當下正盛行的“發展話語”[8]等等。在婦女解放運動的具體任務、議程都由國家意識形態設定,婦女解放運動被當作動員婦女的運動的情況下,婦女解放話語的核心,自然不再是婦女相對于男性的特殊權利訴求,不是對女性個體現實生活境遇的關注,而是婦女作為整體如何“動員起來”,為國家建設“作出更大的貢獻”。
意識形態化的婦女解放話語的第三種重要的生產機制,是通過塑造新中國婦女的榜樣人物來闡釋符合國家需要的婦女角色。幾乎在各個時期,國家意識形態都根據經濟建設和政治運動的需要,塑造出了大量榜樣人物。通過對“鐵姑娘”、“三八紅旗手”、“巾幗英雄”先進事跡的褒獎,國家以激勵和貶斥的雙重形式,建構了新中國婦女的性別角色規范,對中國婦女性格、氣質的塑造產生了極大的影響。從性別角色的視角來看,這些“巾幗英雄”的角色原型,具有兩個顯著的特點,即鮮明的階級屬性與去性別化特征。“新中國婦女”的人格原型是吃苦耐勞、勇于奉獻的“勞動婦女”,這既體現了婦女解放話語的歷史延續性,也反映了國家經濟建設的現實需要。在這種階級化的婦女解放話語中,世俗觀念中上層婦女,甚至知識女性的生活理想,如優裕的生活環境,精致的生活方式,高雅的生活情調等等,大多被貼上了“資產階級小姐”、“地主婆”、“剝削階級的少奶奶”生活方式的標簽,取而代之的是健康、樸素的勞動婦女的生活態度和審美情趣。林黛玉式的嬌柔纖細的傳統美女、娜拉式的追求個性解放的五四“新女性”,以及民國時期引領時尚的電影明星,都因其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同勞動婦女的角色格格不入,受到了鄙視和批判。勞動婦女角色突出的是勞動功能,即國家需要婦女像男性一樣發揮在生產實踐中的主力軍作用。在這樣的話語背景中,一切向男性看齊便成為將女性塑造成國家所需要的人的必然選擇。所謂“男女都一樣”,著眼點首先并不在保障女性平等的權益,而是期望婦女去辦“男同志能辦到的事”。為適應生產勞動的需要,傳統的性別角色分工,乃至兩性的生物性別特征均被有意識地遮蔽。傳統的女性氣質、“紅裝”的外在形象,一切帶有性別標識的東西,均受到最大限度地抑制,勞動婦女在生產、生活各個方面幾乎成為男性的副本。
新中國婦女解放話語的生產和再生產,受特定年代國家意識形態的支配,在婦女解放實踐的功能定位、婦女的角色塑造等方面都出現了種種偏差,并給婦女的現實生存境遇帶來了種種負面影響。但不能否認,這種意識形態化的婦女解放話語,極大地沖擊了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性別觀念和性別秩序。我們完全可以說,沒有婦女解放話語的國家意識形態化,要在短短的幾十年內在中國這樣一個有著極為深厚的男尊女卑思想傳統的國度實現男女平等的思想觀念深入人心,是無法想象的。
作為國家意志的體現,法律是具有強制力的社會行為規范。法律如何界定婦女的權利,如何規定兩性之間的關系,直接決定著婦女生存和發展的可能性空間,是衡量婦女解放進程的重要標識。西方婦女爭取法律上的平等地位,經歷了一個由婦女長期的自主性吁求、抗爭來推動法律一點一滴改良的艱辛而漫長的歷程。而在新中國建立的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格局中,黨的意志就是國家的意志,黨可以不受任何政治力量或社會力量的制約,自主地將推動婦女解放的意志法律化。在執政黨急需用婦女解放成就彰顯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鞏固自身政治合法性的條件下,通過立法直接賦予婦女平等的法律地位,無疑是執政黨凸顯新中國婦女解放成就的最迅捷的手段。正是解放婦女對于黨和國家特殊的政治意義及現實功能,驅使著黨利用其所控制的國家機器,以異常罕見的速度,推進婦女平等地位的法律保障,使新中國婦女的法律地位提升在短短的幾年之間跨越了西方幾百年的歷史進程。1949年9月,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通過的具有憲法地位的《共同綱領》,以及1954年、1975年、1978年和1982年所頒布的四部《憲法》都確立了婦女在政治、經濟、文化和家庭生活各方面享有的同男子平等的權利。在此基礎上,新中國出臺的一系列重要法律制度,都明確賦予了婦女在婚姻、政治參與和經濟地位等領域的平等權利。
在提高婦女經濟地位方面,1950年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延續了中共以往在蘇區、根據地和解放區的做法,明確規定“按人口統一分配土地”。這標志著新中國以國家力量為后盾,直接賦予了廣大農村婦女平等的土地分配權利,奠定了婦女獨立的經濟基礎。城市婦女平等的就業權利,以及同工同酬的權益也得到了相關法律的保障。在政治權益保障方面,1949年 《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明確規定婦女在政治上擁有與男子相同的權利。其后歷次修訂的《憲法》均明文規定婦女享有與男子相同的政治權利。在《憲法》和《選舉法》保障作用下,婦女同男子平等的各項政治權利在法律上得到了完全的確認。相對幾千年來中國婦女被完全排斥在公共領域外的情形,這無疑是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相對西方婦女獲得平等政治權利的漫長過程,同樣稱得上是婦女解放實踐取得的歷史性成就。
在婚姻制度變革方面,新《婚姻法》在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把婚姻家庭問題上升到國家意志層面,將婚姻自由及婦女在婚姻、家庭中的平等地位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下來。從國家意志來看,以打破封建婚姻制度作為推動婦女解放的突破口,具有很強的現實合理性。婚姻制度是規范兩性關系的最重要的社會制度,婦女在傳統婚姻制度下所處的依附性地位,不僅決定了婦女受壓迫、被奴役的命運,而且造成了婦女被長期封閉在家庭這個私人空間的局面。這既同黨長期一貫的推進婦女解放的政治承諾形成了尖銳的沖突,也嚴重妨礙了國家動員婦女走出家門,投身經濟建設和政治運動的意志的實現。因此,實現婚姻自由,打破傳統婚姻家庭制度,是國家將婦女從男人和家庭中解放出來,使婦女從“家里的人”變成“國家的人”的必然選擇。國家不僅以最快的速度頒布了新《婚姻法》,而且在這一法律的貫徹實施過程遇到阻力時不惜采取政治動員的方式加以克服。
政治動員是中國共產黨在長期的斗爭實踐中逐步形成的一種社會動員方式。它將意識形態動員、體制內資源的全面整合同各種臨時性的非常措施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強大的政治威懾力。新《婚姻法》頒布實施之后,飽受封建婚姻制度壓迫之苦的廣大婦女對婚姻自由表現出了極大的熱情。一時間,各地離婚訴訟案件急劇上升。據統計,北京市人民法院從1949年3月18日成立,到1950年3月的一年中,共受理婚姻案千余件,其中離婚案占90%以上,2/3是女方提出。[9]中南六省據不完全統計,自1950年5月至1951年4月,共受理婚姻案件90425件,其中婦女主動提出的在70000件以上。[10]《婚姻法》賦予婦女的婚姻自主權利及其引發的婚姻制度及兩性關系的變革,很快同傳統的性別秩序發生了激烈的碰撞。在許多地方,不僅宗法思想觀念濃厚的家長和男子依然我行我素,甚至不少基層干部也對貫徹執行婚姻法心存抵觸,擔心《婚姻法》“引起離婚,天下大亂”,[11]婦女追求婚姻自由的合法行為因此遭到了社會多方面力量的壓制,一時間,全國不少地方都大量出現了因婦女追求婚姻自主而被殺或自殺的現象。中南區6省自1950年5月至1951年9月婦女因婚姻不能自主憤而自殺或遭受虐待被殺的多達1萬多人,華東區自《婚姻法》頒布到1952年底因婚姻家庭問題自殺和被殺的婦女達11500余人。[10]這一現象無疑極大地損害了新《婚姻法》的權威性,很快引起了黨和國家的高度警覺。
為彰顯國家意志的權威性,1951年至1953年間,中央連續下發5道文件,①即1951年9月26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頒布的 《關于檢查婚姻法執行情況的指示》,1952年7月25日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司法部頒布的《關于繼續貫徹婚姻法的指示》,1952年11月26日和1953年2月1日,中共中央和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分別發出的《關于貫徹婚姻法的指示》,1953年2月18日中共中央頒布的《關于貫徹婚姻法運動月工作的補充指示》。要求從政治的高度來看待《婚姻法》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問題,強調貫徹《婚姻法》是“反對封建思想的正義斗爭,一次政治上是否愿意徹底反對封建主義的嚴重考驗”。[12]中央要求各地大規模地開展宣傳婚姻法和檢查婚姻法執行情況的群眾運動,從根本上摧毀包辦強迫、男尊女卑的封建婚姻制度,樹立男女平等、婚姻自由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家庭制度。全國婦聯、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政務院法制委員會以及各省市有關司法工作者和其他人民團體,多次舉行討論會、座談會,深入探討《婚姻法》貫徹實施過程中出現的問題。1953年3月,第一個“宣傳貫徹婚姻法運動月”在全國各地開展,其目的是“充分發動男女群眾,特別是婦女群眾,展開一個聲勢浩大、規模空前的群眾運動,務使婚姻法家喻戶曉,深入人心,發生移風易俗的偉大作用”。[12]在中央的強力推動下,各級黨委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及時地處理了大量婚姻家庭糾紛和刑事案件,加強了貫徹《婚姻法》的試點工作,樹立了一批貫徹和宣傳婚姻法的先進典型,培訓了數百萬基層干部和大批宣傳員及群眾積極分子,利用各種宣傳形式對新《婚姻法》進行廣泛宣傳教育,取得了顯著的效果。經過這一場政治動員,《婚姻法》迅速樹立了權威,國家倡導的體現在《婚姻法》中的新中國婚姻觀念得到了廣泛普及。
新中國從法律上賦予婦女平等權利,無論是其推進的速度,還是婦女平等權利確認的徹底性,在世界各國的婦女解放歷程上都是相當罕見的。當然,“權利永遠不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所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13](p12)從法律上賦予婦女各項平等權利并不等于現實生活中婦女在事實上獲得了這些完整的權利,但法律賦權畢竟為婦女最終享有這些權利邁出關鍵性的一步。
嚴格地講,意識形態的動員和國家法律對婦女權利的確認,更多只是表明了國家對婦女解放的立場和姿態,它通過為廣大婦女謀求自己的解放提供強有力的政治支持,抑制和打擊歧視婦女的行為,為婦女解放實踐營造了良好的政治環境,但要真正推進婦女解放,就必須從改變婦女的現實生存條件、生存方式入手,建立起性別平等的一整套社會制度。
按照恩格斯的說法,“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勞動中去”,[14](p72)“只要婦女仍然被排除于社會的生產勞動之外,而只限于從事家庭的私人勞動,那么婦女的解放,婦女同男子的平等,現在和將來都是不可能的”。[14](p162)新中國婦女進入社會公共領域的第一個現實突破口,就是國家動員婦女大規模地進入生產勞動領域,并在這一過程中建立起兩性平等的就業制度及以同工同酬為核心的勞動權益保障制度。新中國成立初期的經濟困難和中國工業化道路的選擇,都極大地凸顯了婦女的巨大的人力資源價值,凸顯了動員廣大婦女參與公共經濟生活,投身生產勞動實踐的重要性和迫切性。為此,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國家把發動、組織婦女參加生產勞動作為婦女解放實踐的主要任務,并建立起了一整套激勵機制和保障制度。
在農村,動員婦女參與生產勞動是同土地改革一起進行的,賦予婦女平等的土地分配權利的直接目的,就是借以激勵婦女投身生產勞動。實踐證明,這一策略的效果是極為明顯的。據統計,1952年全國參加農業生產的婦女約占農村婦女勞動力的60%左右,一些地方甚至達到80%-90%。[15]隨著農村合作化運動及農業集體化的推進,農村婦女參與生產勞動更是具有了參與公共經濟生活和社會生活的意義,農村婦女開始以個人身份而不是以家庭為單位參與到集體勞動過程中來。在《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一書中,毛澤東曾盛贊河北省邢臺縣的先進經驗,并向全國發出號召:“使全部婦女勞動力,在同工同酬的原則下,一律到勞動戰線上去。”據1956年的統計,當時全國有1.2億農戶婦女參加了農村生產合作社,從事集體農業、牧業、副業生產。而在1958年-1959年的“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期間,農村婦女對社會生產勞動的參與更是達到了高峰,幾乎90%的婦女都參加了農田勞動,年平均勞動日達到250個左右,相當于男勞動力的3/4。[16](p113-114)同樣,城市婦女也在國家的現實需要中被迅速動員、組織起來。到1957年,城市女職工總數達到328.63萬人,占職工總數的25%以上,比1949年時的60萬人增加了4.5倍。到1960年,女職工總數更是激增到1008.7萬人。在意識形態動員和男女同工同酬、享有平等福利待遇等政策的激勵下,婦女參加社會勞動的觀念逐步深入人心,城市婦女全部就業在日后的勞動制度變革中也成為一項重要制度被固定下來。
相對于中上層婦女,參與國家動員的公共經濟生活,對于底層婦女生存境遇的積極影響是相當顯著的。雖然在生產力水平較低、家務勞動沒有實現社會化的情況下,婦女通過參與生產勞動提高自身地位往往需要婦女付出很大的代價,但國家在這一過程中推行的男女平等、同工同酬以及各種勞動保障制度對這些底層婦女利益的改善是“切實的”,她們的就業機會、工作條件、勞動保障等都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盡管在實際的經濟收入上,她們仍然低于女干部、女知識分子等群體,但政治上的地位和較為均等的收入,以及新中國以勞動婦女為婦女標準形象的角色塑造,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生活水平上的距離。[17]盡管今天時常有學者強調勞動婦女“被解放”的局限性,但無可否認的事實是,這些勞動婦女當初“被解放”時卻產生了她們從未有過的自豪感。羅麗莎通過對杭州一家絲織廠女工的訪談發現,[18]20世紀50年代的女工在80年代回憶當初的經歷時,普遍具有一種“解放”或“翻身”的喜悅和自豪感。對她們來說,成為一名女工,不僅意味著相對穩定的工作,而且代表著一種政治榮譽,國家賦予“勞動”的新的意識形態內涵極大地改變了婦女對于自身身份的認知。
對于廣大農村婦女來說,參與集體生產和各種政治運動,同樣可能讓她們體驗到一種從未感受過的公共生活的愉悅,一種精神的釋放。[19]用今天的眼光來衡量,國家動員下的婦女對生產實踐的廣泛參與,無疑隱含著當時無法克服的給婦女現實生活境遇帶來的種種不利影響,但國家動員婦女走出家庭,參與公共經濟生活,給婦女解放帶來的積極意義仍然遠遠大于負面影響。這其中,最為關鍵的是,國家在動員婦女參與生產實踐的過程中逐步建立起了經濟領域的性別平等制度,男女大致平等的就業權利及同工同酬待遇,在很大程度上奠定了婦女獨立的經濟地位,并從根本上打破了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的性別分工格局。
新中國婦女進入公共領域的另一條重要途徑,是動員和組織婦女參政。新中國成立以后,在黨和國家的組織干預下,婦女參政特別是權力參與實現了跨越性的發展。根據國務院《中國婦女狀況》白皮書提供的數據,在1953年12月開始在全國范圍內進行的第一次大規模基層選舉中, 90%以上的婦女踴躍參加了投票,當選為基層人民代表的婦女占代表總數的17%。在此后選舉出的全國人代代表中,女代表共有147人,占總數的12%。在領導人方面,1951年黨和政府的各級機關中約有15萬女干部。[20]新中國婦女參政,帶有明顯的“組織安排”的性質,體現的是黨著力營造新中國婦女解放成就的政治意圖。雖然不同時期婦女的權力參與情況有較大的波動,但保證婦女代表在國家權力機構中占有一定比例的做法卻作為慣例性制度被固定下來,對推動婦女參與公共政治生活產生了重要的積極影響。事實上,即使婦女參政的象征意義大于實質影響,但國家干預的積極影響仍然是不可低估的。可以設想的是,沒有“組織安排”所體現的國家意志的作用,中國婦女的參政是無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辛亥革命前后的婦女參政運動以轟轟烈烈開場,以冷冷清清收場,就是一個很好的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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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913.68
A
1003-8477(2011)10-0051-06
揭愛花(1963—),女,浙江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浙江大學社會建設研究所副所長。
責任編輯 申 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