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定 軍
(廣東嶺南職業技術學院,廣州 510663)
郭嵩燾(1818—1891),湖南湘陰人,字伯琛,號筠仙,因其筑室曰“養知書屋”,故學者又稱“養知先生”。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進士,曾歷任翰林院編修、蘇松糧道、兩淮鹽運使、廣東巡撫,官至兵部左侍郎。1876年作為中國近代第一位駐外公使出使英國,1878年兼任駐法公使,1879年撤任回國,1891年病逝于家中,著有《養知書屋文集》、《養知書屋詩集》等。郭嵩燾的詩論植根于儒家文化,強調詩歌的教化作用,承繼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但其作為駐外公使,接觸西方文化,在西方思想的影響下,尊重人性,注重自我感情的真實表達和再現,故其詩論表現出了新舊雜糅的面貌,具有詩教與性情的統一性。
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個人喜怒哀樂被一句“思無邪”劃入了道德的框架內,儒家思想對詩歌的這種規范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至清代的沈德潛,其詩論更是突出“溫柔敦厚”,認為“詩教之尊,可以和性情,厚人倫”。直到近代,“溫柔敦厚”的詩教說仍然有著巨大的影響。
郭嵩燾是傳統詩教的積極提倡者和實踐者。就郭嵩燾為人品性而言,亦是溫厚平和,“按先生論及中外爭端,往往嚴於責己,寬以待人,於西人不免多恕詞,未必盡是,國荃所言,頗稱平實”。(郭廷以編定《郭嵩燾先生年譜》)他強調詩歌要溫厚和平,在《張小野〈夢因閣詩集〉序》中寫道:
吾友王太常之言曰:“凡人心感物而動,凝而為天地,淆而為事物,蕩而為憂樂哀思,斂而為性情文章,議論有不能宣者,惟詩能通之。”其言偉矣。然非博覽古今之事變,周知民物之情偽,以自理其性情,而納之溫厚和平,則詩之為道,人皆得托焉以宣其郁,而流極于泛濫淫泆,而風教以微。
王太常言詩歌感物而發,“為天地”,“為事物”,“為憂樂哀思”,“為性情文章”,是議論有所不能表達的,唯詩歌才能夠達意,此即詩歌的達情作用。郭嵩燾“其言偉矣”的感嘆,自是贊同王太常之語。郭嵩燾認為,詩歌除了博覽古今事變,周知民物虛實以外,還得約束自己的性情,所謂“發乎情,止乎禮”。要把“性情”納入到“溫厚和平”的道德倫理規范上來。不能任由感情的抒發,否則易“流極于泛濫淫泆”而使“風教”衰微。從這段文字可以看出郭嵩燾的詩論是儒家“溫柔敦厚”、“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主文而譎諫”詩學理念的延續。郭嵩燾在《重刻〈夏忠靖公集〉序》中闡發了同樣的看法:
吾湘人文,至宋始顯。四庫全書所錄《同文館唱和集》、《鄧紳伯集》,世無傳本。明忠靖夏公集,傳至于今四百馀年。國初學博詹屺望士懿刻藏其家,今亦無存。訪之公裔孫輝南,得其本,凡六卷,后附《遺事》一卷,蓋明刻本相承如此,而詩為多,雜文獨有贊、頌及表一通,大都應制之文,而一出之和平沖夷,想見盛世雍熙之化,從容涵濡,納之太和,其意充然有馀也。
郭嵩燾評夏詩、雜文“一出之和平沖夷”,并由此推見“盛世雍熙之化,從容涵濡”,納入了“太和”,而其意充足而有余。由郭嵩燾對盛世雍熙“太和”之美的贊美可以看出,詩歌應出之以“溫柔敦厚”,方可反映出一個時代的風貌與氣象。
在《言靈笙〈琴源山房遺詩〉序》中,郭嵩燾明確指出詩歌應當納入這樣的規范之中:“孝廉既窮困不得志于時,郁郁以殤,而睹其詩,獨于交游離合死生之感,愀乎其有思也,睪乎其有望也,無有刺譏諷諫憂時憤世以亂和平之聽者。《傳》曰: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孝廉詩如是,志可知矣。其斯有得于溫柔敦厚之遺者,與序而行之,亦為世之處朋友者勸焉。”言靈笙窮困不得志,郁郁而終,而至郭嵩燾讀其詩,“愀乎其有思”、“睪乎其有望”,但言靈笙沒有“刺譏諷諫憂時憤世”而“亂和平之聽者”,言靈笙是有得于“溫柔敦厚”的。郭嵩燾勸世人與朋友相處者應當具有這種性情,由此可見郭嵩燾對這一觀點深表贊同。他不僅把詩教說運用于詩歌當中,更將其擴展至平日之為人處世上。由此我們不難看出,詩教說對郭嵩燾所產生的深遠影響。
在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詩歌抒情表志的藝術特質,長期受到儒家道德倫理及政教觀念的規范。孔子以“興、觀、群、怨”和“事父、事君”的觀點來規范詩歌的教化作用,注入了道德的內涵,于是后世把“志”看成載道之工具。從漢代董仲舒,南朝梁裴子野,唐代韓愈、柳宗元,宋代邵雍,到清代的翁方綱、沈德潛等等,可以明晰其中的發展軌跡。郭嵩燾仍然是在這條軌跡上發展的,他論詩強調要有自己的“無所假借”的個人性情,而這種個人的性情必須納入儒家的道德倫理規范之內。當然,要把無關道德的個人情感納入到儒家道德倫理的體系之內,則必得先承認這種情感的存在。郭嵩燾不僅承認這種個人情感的存在,而且強調詩歌中必須有這種的真實情感,如其日記云:
申鳧談及李西漚論文,嘗曰:作文須如倉頡造字,直開干古窔妙,卻無一筆安頓不自然。千形萬狀,總須一手生造。又曰:詩文當使人一望便知其中有我性情學問,絲毫假借不得。……其言皆有深味。
倉頡造字,是獨創,李西漚談作文如同倉頡造字,須靠自己的創造力。詩文中“當使人一望便知其中有我性情學問”,其中所指“性情”即指詩中當有自己的個性特征。當然,這種性情首先是出于“自然”,不是外在“假借”的,故郭嵩燾認為“其言皆有深味”。白居易《與元九書》所云:“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其“根于情”即詩歌的創作本原于詩人的情感,而這種情感本身并不一定要完全具備道德的歸屬性,郭嵩燾這個論斷是從李氏詩歌創作實踐中觀察得來的。從詩歌的接受角度分析,詩歌無疑凝結了詩人的情感,通過詩歌可以看到詩人的性情和精神意趣;那么,詩歌也就反映出了詩人的性情和精神意趣。郭嵩燾本是性情中人,“心直口快,往往面責之處,直與人以難堪……在此書中,又可略知先生之性格,亦為其易召人誤解之原因”(《郭嵩燾先生年譜》)。從詩歌接受的角度看,郭嵩燾同樣認為詩歌中應當有自己“自然”情感。在《〈吟香閣遺詩〉序》中他評價易礪仲的詩歌:“然而其志未就,其藝未成,而不幸已死,則此遺詩數百篇者,固皆其精神意趣之所存,不可得而泯也。”易礪仲比郭嵩燾的長子郭剛基長兩歲,而又于其后一年死,死后其堂弟淑子拿礪仲所著《吟香閣遺詩》見示郭嵩燾。郭嵩燾嘆其才能出眾哀其早亡,遂作此序。郭嵩燾認為易礪仲“遺詩數百篇”皆“其精神意趣之所存”,其中所言“意趣”當是包含了無關道德倫理的性情。郭嵩燾認為其“不可得而泯”,哀悼之中自有對這種“意趣”之肯定。
在自我性情的抒發方面,郭嵩燾尤為強調怨情、悲郁之情,認為詩人“憤惋凄厲,則其詞往往多工”,郭嵩燾這種觀點是對古典詩論觀點的一種傳承。司馬遷提出“發憤著書”之說,韓愈“不平則鳴”之論,歐陽修“詩窮而后工”的理論,對后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郭嵩燾也是在繼承前人種種觀點之后結合自己的創作實際提出了這一看法,他認為詩人在“閔亂憂危,哀傷怨郁,憤惋凄厲”的時候所寫的詩歌更“工”。郭嵩燾認為詩歌是因詩人心有所郁結而發,他在《毛西原〈杜詩心會〉序》的開篇中談到:“自古詩人托物起興,皆意有所郁結,不得發攄,而托之詩歌以寫其纏綿哀怨之旨。”詩歌的創作是因為心中有所郁結,從而托之于詩抒寫其纏綿哀怨之旨,所以,古之詩人常用比興寄托的手法,含蓄曲折地表達自己心中的情和志。當然,詩歌不是一定要有了“郁結”之情才能創作,這只不過是詩歌創作時的一種心理狀態而已。郭嵩燾如此強調詩人“郁結”的這一個方面,只是因為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郁結”的心情往往更能讓人感動;所表現出來的情感更為強烈。他認為:“古詩人有積于其心,感而觸焉,托之吟詠以自見,大抵然也。”(《趙吟篁〈醉吟閣詩集〉序》)他指出古時詩人是有所感觸而發言為詩的,但他也沒有把“郁積于其心”情感絕對化,他所言只是“大抵然也”,但縱觀其詩論可以看出郭嵩燾較側重于“郁結”對詩人詩歌創作所產生的影響。
郭嵩燾說古今詩人心有所郁積,故其詩歌“往往”多工;雖未絕對化,但還是傾向于“哀傷怨郁,憤惋凄厲”之情的。在《〈陳文泉詩集〉序》中,郭嵩燾寫道:
抑又思古詩人之作,嘗發于傷時閔亂,悲憂怨郁,無聊不平,有所不通,一決于詩。君性和夷,其力能自給,無慊于心。大軍圍金陵,制使者駐兵常州,有藩籬之固。吳中酒食歌舞,嬉笑燕樂。即吾與君,視滄浪亭若不勝其優,人見者皆笑謂迂。更三四年,江浙糜爛幾盡。合淝相國時撫吳,憑海以守。奉賢與松江所屬諸邑獨完。君于其時幸存,發憤流涕,不容自已,所為詩當益工。
在這里,郭嵩燾不僅指出了詩人的創作情感是因為“悲憂怨郁,無聊不平”內心的原因,而且指出其外因,即“傷時閔亂”。詩人心中的悲憤,遭遇的坎坷,社會的動亂等等,都使詩人心中有一股不平之氣,不發不快。故這樣的詩歌往往能深刻反映社會的動蕩,深刻表現詩人的內心痛苦之情,從而使詩歌在內容和形式上達到較好的統一而趨向“工”。
郭嵩燾詩論中的性情主要還是道德倫理化、儒化了的性情,基本不出理學藩籬,《〈劍水詩抄〉序》即可見其一斑:
嘗愛《左氏傳》論謀帥之要,曰說禮樂、敦《詩》《書》,而以為《詩》《書》,義之府也。蓋凡心意所發,涵濡浸溉,原本德義,循乎道之序而極乎言之文,則《詩》義備矣。
《詩》是“義之府”,“蓋凡心意所發,涵濡浸溉,原本德義”;“心意”主要指無關道德倫理的“性情”。這種性情所發,要本于“德義”的“涵濡浸溉”。《詩》義之備在于“循乎道之序”,強調性情要有“德義”的規范。郭嵩燾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要求以儒家的道德倫理規范人之“性情”,亦在情理之中。郭嵩燾摘錄王船山《詩廣傳》里的“詩達情,非達欲也”一句,認為摘錄的語句是《詩廣傳》中的“語之精者”,可見他贊同這種觀點。詩歌可以表達自己的情感,但同時又要受到一定約束。以郭嵩燾看來,詩歌并非僅僅抒發自己的離愁別緒、風花雪月之情,而是有其理性內涵。
綜上所述,郭嵩燾強調詩來自于“自然”性情的抒發,但“自然”性情有著儒學范疇的規范,是“溫厚和平”的表達,而非純粹的“獨抒性靈”。詩中當有我性情,而詩中之性情卻多是儒化的性情,反映了郭嵩燾詩論中詩教與性情的統一。
[1]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清]沈德潛.唐詩別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郭廷以.郭嵩燾先生年譜[M].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1.
[4][清]郭嵩燾.郭嵩燾詩文集[M].楊堅,點校.長沙:岳麓書社,1984.
[5][清]郭嵩燾.郭嵩燾日記[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