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連天時,我站在你單薄的墓前,看那些堆積的灰土,肆虐的枯藤。這沒有緬懷與淚水的石碑下,長眠著一具曾浸在燈紅酒綠里的尸體。此刻雨下起來,許是自然饒恕般的施舍,只有它肯施舍一些清潔予你。風雨里,我枯坐你的墳頭。
只是我絲毫不后悔,不憐憫。
流言的女人,誰來為你守靈。
你誕生的那一刻起,我就寄居在你潔凈的身體里,我一無所有然而我潔凈。潔凈,是世界的本原,我們起源于一無所有的世界的本原,一無所有、一無所知,是自然賜予我們的最高稟賦。你用全身去學習,讓我充盈或者破滅。在最初的日子里,我輕輕地鼓脹,像一個晶澈的泡泡,散布到你身體、意識和每一個角落,你的思想微微萌發。你像一件誘人而脆弱的瓷器,周身籠罩著純潔自足的光輝,陽光在你身上踱得小心翼翼,風雨不忍侵擾,難以察覺的真愛陽光般熱烈綻開。
陷入這樣的回憶里面,懷念那已經遙迢的幸福。那時,我們互相擁有,是彼此的全部,守護著百億年前的清澈。在不受侵擾的自我世界里,我們為彼此的一無所有而惺惺相惜。你是動物性的產物,而我是人性的種子,生命萌芽時,我們完美地結合,發脹成每一個孩童都有的、卻獨一無二的傳奇。
弗洛姆說的孩子與父母建立的聯系,晚于我們的結合,他們成為你的第二伴侶,我是第一個。你彼時也許并不知道,在以后的漫長歲月中,第三個也許遲遲才會現身,也許永遠不。急不得,求不來,答案只在我手中。當然,這也是后話了。
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逐漸為你構建了一個意識系統,對外界的認識開始形成,第一次有意識的觸摸,第一次有感情的呼喚后,你掙開了孤獨的潔凈,奔向人群。你的伙伴蜂擁而至,我縮縮手腳,卻也真心為你的逐步充實感到歡喜。你還不知道,你爽朗的笑聲已逐漸褪去了嬰兒的潔凈。但沒有關系,我不是固執的孤獨者,我不反對你涉入社會。我微微笑看你跑開,我知道你的歸宿還是在我這里,你會回來,潔凈地由我守護。
至此,我們的故事還是充滿了氤氳的陽光,而叫我在這衰草和風雨里念念不忘的,是你日后生活背后暗涌的風雨——快樂(也許吧)的你從未意識到的風雨,這也是我訣別的原因。
流言是個做工考究的東西,他屬于人群——你一度向往的人群,你初涉世事時我心中的隱憂終于成真了。流言,這萬人迷,這過街老鼠,讓你栽了進去。誠然,他那樣美麗而能干,他帶給你的快感我永遠都給不了。就是這快感,讓我們出現了巨大的裂縫。他身上總有散不盡的脂粉與銅臭氣,我掩不及口鼻,你卻飄然神往。他進進出出,忙碌地搬東西;我固守凈地,奮力地清除他們。但是我無力極了,你終于要被他和他的垃圾塞滿。 污穢、虛榮以及偽裝,日夜聒噪于我,而你十分樂意款待這些本不該來的賓客,在每個臨睡的夜里將它們溫習,滿足地仰望。這些吵鬧的家伙,將我苦心守護的本原之瑰寶,一件一件往外扔,你似乎仍舊無動于衷。我那時對你仍懷有熾熱而充滿救贖的愛,我仍渴望充盈在你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我仍相信與流言待久了你會回頭,我仍等在漫天的臟亂里,我以為你會厭倦這樣日復一日以嘩眾取寵來維持的生活,我以為我們會和好如初,回到我們的起點,回到偉大脆弱的純凈里。
時至今日,我仍不否認當時對你的信心與期待,喧鬧和浮華,都將寂滅,我多么相信。我相信風雨會過去,人性還會重綻光輝。
只是,你陷得太深。我一天天病去,一天天被搜刮,我終于孑然一身,在最后一錐空間里瑟瑟發抖。當你對著父母嘶吼強爭你對流言的執著時,我絕望地明白,流言的毒已深入骨髓,我什么都不是了,所以再見吧。
臨行的雨夜,我靠在你的窗戶上,我想此刻你若愿回頭,我也將留下。請忘了我這可笑的自信吧!我敲你的窗戶,一聲,兩聲,三聲,而你麻木地沉浸在喧囂里,充耳不聞。你的流言給你一個燈火通明的夢境,而我的悄然離開剩給你一個無盡的至黑雨夜。我的美狄亞般的怒火已經燃起,“終生之愛”的美好誓言已經熄滅,就讓你孤獨地死去罷。
我,你的靈魂,區區21克,卻是你整個生命的真實重量,你再也不能明白,當你沉溺于燈紅酒綠給的虛幻的溫暖,后知后覺乃至不知不覺地被世俗腐蝕,當你快樂而銷魂時無視我的勸說,當你再也無暇復習潔凈的本原,你真實的愛恨與苦樂都統統結束,再不會有人愛你,再不會有人愛真正的你,那個沉默的、一無所有的、最初的你——我才是真正的你。
在你失去了所有可夸耀的資本:金錢、美貌、風騷后,流言就抽身而退,你在輿論大江中再沒有一星半點的痕跡。而失去了我,你純潔而永不凋零的靈魂,你沉默卻光輝的自我后,你,這流言的女人,已是一具無人理會的空殼。
“只有我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可惜你再也聽不見這樣的吟唱了。在一個荒涼的結局里,只有你的靈魂,懷揣著怨念,前來目睹這悲慘。你的一宗罪,使你沒能把靈魂帶入墳墓里,也把所有真心的懷念擲于地獄的烈火中。
現在,我枯坐你的墳前,本來我愿與你長眠于此,會有人給我們送來白的黃的花,會有深情的歌縈繞,會有陽光固守亡靈,會有愛我愛你的淚水。你仍燦爛如最初的泡泡。
現在,流言的女人,我將走了,我只是來看看;現在,這風雨中,這衰草下腐爛的虛無,都將被你曾經最忠貞的伴侶舍棄,獨留一片大雨傾盆。
臺下有話 宋蓉
構思的獨特正反映思維的獨特,談出自己對于肉體和靈魂關系的獨到認識。無論內容還是語言都非常具有個性特色,與眾不同又別有深味,才會脫穎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