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社會都不可避免地會因個人爭端而引起沖突,但是不同社會中的人們對于沖突的認識、對人際關系的理解、歷史文化以及其賴以運行的社會經(jīng)濟政治基礎不同,從而選擇解決糾紛的方式和模式也就不同。眾所周知,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人們對一般的民事糾紛采取的解決途徑更多的是調解而非訴訟。其原因固然與中國古代以宗法家族為基礎的社會結構有著重要的關系,但是幾千年來調解已經(jīng)內化為中國民眾的行為模式,在面對糾紛時無聲無息地指引著他們的選擇:“厭訟”,不愿對簿公堂,遵從道德權威的教化,調解。即使在今天,當事人在訴訟中也依然愿意選擇和遵從法庭的調解,我國民事訴訟法也把調解規(guī)定為一項原則,并詳細地設計了相關制度。很顯然,這種千百年來穩(wěn)定的心理結構不能直接從外在的社會結構、經(jīng)濟基礎那里得到令人信服的解釋,必須從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獲得答案。
一、儒道互補: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內核
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崩樂壞”,由宗法分封所建立起來的社會結構土崩瓦解,以土地私有、地域國家、君主專制和官僚制度為特征的新的社會體系逐漸形成。在社會動蕩中,老子、孔子、墨子、商鞅、韓非等各派思想家紛紛提出自己的思想和主張,以應對時代提出的巨大課題,由此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繁榮景象。特別是儒、法、道、墨四家,不僅在當時影響甚大,對于塑造中華民族的文化也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儒家以維護周禮及社會深層秩序和普遍道德為宗旨,以血緣、親親尊尊為基礎,強調社會“和諧”,其大同和諧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沒有紛爭。道家主張清靜無為,崇尚古樸安寧的“小國寡民”社會,認為世道之所以敗壞,主要是人們違反自然之道,過多作為造成的,他們極力主張順應虛靜無為的自然之道,實行無為而治,“為無為,則無不治”。墨家主張“兼相愛,交相利”和“愛無差等”,反對人與人相爭。
這種諸子爭鳴的局面,從秦朝專任法家時開始發(fā)生變化,經(jīng)漢初尊崇“黃老”,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而徹底終結,儒學取得獨尊的地位,并成為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歷史發(fā)展的結果之所以如此,不僅僅是因為從西漢中期開始儒學獲得了各代王朝的認可和支持,更是由于儒學本身具有持久的生命力。與其他各家相比較,儒家與中國古老的經(jīng)濟社會傳統(tǒng)有著更深的現(xiàn)實聯(lián)系,“它不是一時崛起的純理論主張或虛玄空想,而是以具有極為久遠的氏族血緣的宗法制度為深厚根基,從而能在以家庭小生產農業(yè)為經(jīng)濟本位的社會中,始終保持現(xiàn)實的力量和傳統(tǒng)的有效性”。這種現(xiàn)實的力量和傳統(tǒng)的有效性就是建立在“血緣基礎、心理原則、人道主義和個體人格”上的“實踐(用)理性”。
據(jù)上所述,起源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各派思想,有的失去其獨立地位,被儒學所吸收,有的依然以獨立的思想體系而存在。在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主要是儒家思想處于支配地位,影響、塑造著中華民族的品格、文化一心理結構,同時,老莊思想也參與了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塑造,所以有“儒道互補”的說法。因此本文討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調解的關系時,是以儒道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要內容的。
二、“仁學”:調解生成的思想基礎
孔子的仁學由四個要素組成:血緣基礎、心理原則、人道主義和個體人格,其整體特征是實踐(用)理性。其中,血緣基礎、心理原則、人道主義構成了后世“調解”傳統(tǒng)的主要支柱,而由此衍化出來的“中庸”之道、重德輕刑和重教化思想更為調解提供了直接的依據(jù)和原則。
孔子的仁學體系在政治方面要求以血緣宗法為基礎,在整個社會建立一種既有嚴格的等級秩序,又有某種“博愛”精神的人道關系。這樣,他就必然強調全社會上下左右、尊卑長幼之間的秩序、和睦、互助和協(xié)調。
孔于闡述了他極其溫和的政治法律思想,包括重視教化,反對“不教而殺”,以及重德輕刑等主張。正是這種珍惜原始民主、看重人際溫情、強調中庸和睦的仁學理論,不僅使中國古代始終保存著“仁政”的理想和具有“仁道”色彩的訴訟原則,而且也始終滋潤著獨具風采的“調解”傳統(tǒng),因為,相比較于官僚的判決來說,調解(不管是鄉(xiāng)鄰親族調解,還是州縣官們親自調解)總要顯得更富于原始民主和人際溫情,也更容易為社會大眾所接受。
由是觀之,孔子的仁學所具有的民主精神,以及直接訴之于親情和心靈的特征,對于以“合情合理”“合乎道德”(而非“合乎法律”)為首要標準的調解無疑是個極大的理論和思想支持,從而使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調解作為一種解決糾紛的手段,在原始社會即已出現(xiàn),以父家長為中心的宗法家族制度為調解制度提供了社會基礎。但是,正是由于孔子的儒家思想,使得調解不僅作為一種解決糾紛的方式而存在,而且被社會賦予了正面的、主流的價值。
面對各種解決糾紛的可能方式(尤其是訴訟),調解不但是全社會公認的最佳手段,而且成為一種衡量普通百姓和官吏是非善惡的標準。這樣,調解便逐漸積淀為一種社會文化一心理結構,選擇調解成為人們經(jīng)過內化而生成的一種無意識行為。這種狀況在歷史上長期延續(xù),即使在當今以“個人權利”為本的現(xiàn)代社會,調解依然保持著強大的生命力,不能說與儒家仁學對中國人心理情感的塑造和培養(yǎng)沒有關系。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儒家仁學不僅是調解的思想文化基礎,而且是文化——心理結構層面的基礎。
三、“無為”:調解的給養(yǎng)
道家思想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另一重要組成部分,也同樣給予了“調解”以文化上的支持。特別是道家在崇尚淡泊寧靜的同時,強調“不爭”“善下”、以柔克剛,主張統(tǒng)治者“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我無為而民自化”,并反對人定法,反對“人為物役”等等,這些都對古代中國的調解,尤其是對有關當事者的心理和態(tài)度,有深刻影響。
1、天道無為
中國一些古籍中說,崇尚自然無為的思想在遠古時代即已出現(xiàn),相傳為中華民族始祖的黃帝就是自然無為理論的倡導者和實踐者。
“道”在中國的最初解釋是道路、坦途,但是在以后逐漸抽象化,引申出法則、規(guī)律的意思,上升為哲學的范疇。
雖然“道”的本質是“無”,沒有任何具體規(guī)定性,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勉強窺測其奧妙。由于“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么我們可以逆推,從天地自然現(xiàn)象中獲得“道”的真諦——“清靜無為”,如“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又如“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然而,“道”看似“無為”卻“無不為”,天地以及一切事物皆成之于“道”。
2、人道無為與調解
“人道”的理想狀態(tài)就是“法天法地法道”。在道家學說里,“人道”分為兩個層次:一個層次為政治社會狀態(tài),一個層次為個人心理狀態(tài)。
如果個體以“天道”“無為”要求自己,那么就不會進取、好強、爭奪,也就不會產生沖突、訴訟。即使在與他人發(fā)生矛盾時,也會通過退讓予以化解,這樣就可以“順應天道、形神相保”,全生盡年。由此可見,在解決糾紛上,道家思想與“調解”有著本質的一致性:要求當事人面對糾紛時,不得積極爭取利益,必須退讓、克制,從而實現(xiàn)社會和諧。
3、絕對相對論與調解
道家的認識論,也給“調解”的存在提供了理論基礎。老子認為,事物都是互相對立并且互相依賴的,會互相轉化,所以說,按照老子的理論,“退”實質上是“進”,“讓”是“取”,“失”是“得”。
到了莊子那里,事物的絕對轉化變成了對事物的絕對懷疑。莊子取消了客觀事物的一切是非和差別,排斥人認識事物的可能性,得出了“齊萬物而為一”的絕對相對主義結論,即:事物差別本身沒有客觀標準,完全是由人的主觀決定的,是隨人們觀察角度不同而區(qū)別的,因此,是非、對錯、同異、差別、夢和醒等等問題任何人永遠搞不清的,一切是不可知。
但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爭論和沖突是無可避免的,那么我們如何處理呢?莊子提出了解決辦法:其一,隨聲附和,保全自己;其二,調和是非。由此可見,調解所體現(xiàn)的不問是非、調和是非、追求和諧的精神與道家的相對論有著驚人的一致性。
四、“和為貴”:調解的美學
從觀念層面來看,調解即“和解”,它的基石乃是古代中國獨特的“和”的觀念,包括傳統(tǒng)社會對于“和”的獨特理解,以及由此產生的以“和”為美的審美觀念與“和為貴”的社會意識。這里要注意,“和”者,并非沒有矛盾,但是強調對立面之間的滲透與協(xié)調,而不是對立面的排斥與沖突;它排斥非理性的迷狂或超世間的信念,要求情理結合、情感中潛藏著智慧以得到現(xiàn)實人生的和諧和滿足。因此,“和”的觀念極大地強調對立面的均衡統(tǒng)一,而把均衡的打破以及矛盾的激化視為應予竭力避免的災難。調和與折中矛盾是古代中國人最基本的生活理念,“和”在中國古代觀念世界里有著格外的重要性。它既是社會與政治的理想,又是美與藝術的理想,而這兩者又是相互貫通、相互結合的,前者表現(xiàn)為“禮”,后者表現(xiàn)為“樂”。
從歷史起源來考察,“禮樂”本是相通的,“制禮作樂”本是同時進行的。“禮樂”追求的不僅是人間關系的和諧一致(實際上還包括天人關系,這里不論),而且追求個體成員心理情感的“和”(愉快),具體來說,就是《中庸》所謂的“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和”在中國不僅是一套倫理規(guī)范,更是一種審美意識,或者說,“和為貴”的傳統(tǒng)使得古代中國高度強調美善統(tǒng)一、美善不分,使得“和”不僅成為美與藝術之理想,而且成為社會與政治之理想(即所謂“政通人和”是也),并且相互貫通;也使得古代審美觀念對矛盾和沖突的排斥與厭棄直接波及政治法律領域,并導致對調和與折中的推崇和追求,表現(xiàn)在社會政治法律中,就是調解與無訟。
“和為貴”一語之所以在中國社會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和長久的生命力,恐怕也主要歸功于其所蘊藏的美學內涵與“和諧”理想境界。既然整體社會的和諧統(tǒng)一是美的,而對均衡的破壞以及事物對立面的相互矛盾和沖突則是應當竭力避免的,這就難怪孔子要提出“無訟”的理想,而民眾要視“訴訟”(打官司)為災難了。
因為,就其本質而言,“訴訟”恰是對立雙方的相互矛盾和沖突的激化之表現(xiàn),正是對均衡與和諧的打破。所以,在中國古人的審美觀念中,“訴訟”不僅不美,而且恰恰是對美的破壞,是“丑”的表現(xiàn)(用老百姓的說話是“丟丑”或“現(xiàn)丑”),反之,消除了紛爭和刑殺,實現(xiàn)了高度和諧統(tǒng)一的“無訟”境界(如果降低一點標準,那也包括經(jīng)調處而“息訟”)才是美的體現(xiàn)。
然而,盡管訴訟的發(fā)生或糾紛的出現(xiàn)被視為對美(“和”)的破壞,但有時又似乎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正如人們所說:“自生民以來莫不有訟也。訟也者,事勢所必趨也,人情之所斷不能免也。傳日:(有)飲食必有訟。”既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那就得盡力消除,這也是“和”的需要。至于消除之手段,最佳者自然還是莫過于體現(xiàn)著“和”的“調解”(或稱“和解”)了。
在古人看來,調解作為一種化解糾紛的社會機制,既能促使各方當事人較為“合理”地解決矛盾,又能最大限度地保證當事人不因此而傷害感情(即所謂“不傷和氣”)。在這里,是非對錯的計較常常是第二位的,人際關系的“和諧”才是首要的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