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圖省識春風面”中的“雀”

唐代宗大歷元年(公元766年)秋天，杜甫滯留于夔州(今重慶奉節)，睹夔地江山風物，追思歷史人物，寫下了五首聯章體七律組詩《詠懷古跡五首》。每首吟詠—人—事，分別為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其中第三首詠王昭君，詩云：“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

這首詩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有的教材在對“畫圖省識春風面”句進行注釋時，將“省”注釋為“曾經”。

我們覺得還可以作別的理解的。

首先，我們看看杜詩最通行且最具權威性的注本的解釋。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引朱瀚曰：“省，乃省約之省。言但于畫圖中略識其面也。”仇注訓“省”為“略”，是用“省”的本義。大意說漢元帝略識昭君之畫像，至于其容貌如何，元帝看后有何反應等，則無從知曉。該解說是就畫論畫，強調了畫圖而忽略了有關史實。

我們再查考《漢語大詞典》“省識”條，結果發現，它解“省識”為“猶認識”。如果按照它的解釋來理解這句詩，就意味著漢元帝認識王昭君，圖畫也真實再現了昭君的相貌。這與史實和圖畫盡皆乖謬。

其次，再看史書對王昭君的真實描述。王昭君，名嬙，原本蜀郡秭歸人，漢元帝宮人。關于她的記載最早出自《漢書》的《元帝紀》和《匈奴傳》，至《琴操》《西京雜記》《后漢書·南匈奴傳》等書，內容屢有增添。《西京雜記》以記述西漢的人物軼事為主，其中尤以敘述王昭君與毛延壽故事、司馬相如與卓文君故事最為流行。王昭君的故事主要情節如下：其一，元帝宮女甚多，不能一一面選，只能按圖召見。其二，宮女賄賂畫工，以期畫美容顏，企盼得幸于君王。昭君不行賄，故不得見于王。其三，元帝讓昭君遠嫁，充當單于配偶。臨行前，元帝召見，發覺其“貌為后宮第一”，但悔之晚矣。據此可知，導致昭君“遂不得見”而身居冷宮、湮沒無聞的原因是畫工。簡言之，就是畫工提供給元帝的昭君畫像非昭君的真貌，可漢元帝輕信了畫工，只根據畫上人的容貌下判斷。

如果認為《西京雜記》一書有野史性質，不足為憑，我們再看看正史。《漢書·元帝紀》云：“其改元為竟寧，賜單于待詔掖庭王嬙為閼氏。”《后漢書·南匈奴傳》說：“昭君字嬙，南郡人也。初，元帝時，以良家子選入掖庭。時呼韓邪來朝，帝敕以宮女五人賜之。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乃請掖庭令求行。呼韓邪臨辭大會，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豐容靚飾，光明漢宮，顧景裴回，竦動左右。帝見大驚，意欲留之，而難于失信，遂與匈奴。”可見，無論正史還是野史，漢元帝在昭君遠嫁匈奴之前未睹其面，這是事實；如果畫圖之說可靠的話，那么畫工所呈現的圖像也沒有能真實再現昭君的美顏，這也是事實。

如果按教材的注釋，“畫圖省識春風面”就成了漢元帝曾按畫工所提供的畫像認識王昭君，熟悉其美貌。顯然，這樣解釋與上述史實和分析大相徑庭。

我們以為：這個“省”通“眚”，應作“過失”或“錯誤”解。這樣才與上述所謂畫圖之說、史實記載相吻合。

從傳世文獻中，我們可以找到“省”通“眚”的證據。如《尚書·洪范》：“日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唐孔穎達疏：“史遷‘省’作‘眚’。”清孫星衍疏：“史公省為眚者，古省、眚通字。”《說命》：“惟干戈省厥躬。”唐陸德明《經典釋文》：“省，一本作眚。”《周禮·春官·大宗伯》：“省牲鑊。”《經典釋文》：“本又作眚，同。”《史記·秦始皇本紀》：“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南朝宋裴駰集解：“徐廣曰：省，一作非。”張守節正義：“省，過也。”《潛夫論·述赦》：“《尚書·康誥》：‘王曰：…，人有小罪匪省。’”清汪繼培箋：“今《書》作非眚。”

我們再對頸聯“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夜月魂”進行語義和語法上的分析。這一聯的上下句，實質上都是一個首尾閉合的句子。上句的首尾指昭君，即“畫圖”乃昭君之畫像，“春風面”喻昭君之美顏；下旬的首尾也指昭君，即“環佩”以飾品代明妃，“魂魄”乃明妃之化身。于是全聯可壓縮為“省識”和“空歸”兩個詞。“省識”是“空歸”之因，“空歸”是“省識”之果。“省識”是生前失意的怨恨，“空歸”是死后無依的怨恨。

另外，“省識”和“空歸”兩詞對仗工整，“省”“空”相對，“識”“歸”相照，前者均限制后者。

總之，將“省”通“眚”，作“錯誤、過失”解，既不會造成史實上的抵牾，且與所謂的畫圖之說也不會扦格，又與文意貫暢，更與全詩主旨(“怨恨”)無方枘圓鑿之弊。

參考文獻：

[1]《全唐詩》卷230，中華書局1960年版。

[2]《杜詩詳注》卷1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漢語大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年版。

[4]《西京雜記》卷2，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5]《漢書·元帝紀》，中華書局1962年版。

[6]《后漢書·南匈奴傳》，中華書局1966年版。

[7]《尚書今古文注疏》，叢書集成初編本，中華書局1985年版。

(8]《經典釋文》卷3，中華書局1983年版。

[9]《史記》卷6，中華書局1959年版。

[10]《潛夫論》，諸子集成本第8冊，中華書局195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