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底,只有初中學歷的著名打工作家王十月奪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轟動文壇。王十月出身農(nóng)村,童年喪母,正統(tǒng)的父親一直用棍棒教育他,父子倆對峙多年,勢同水火。然而隨著歲月流逝,當自己也做了父親時,王十月終于理解了父親。日前,王十月接受本刊記者專訪,談起與父親之間的恩怨,欷歔不已——
兄妹結(jié)盟對抗單身老父親
記者(以下簡稱記):據(jù)說你從小就和父親勢同水火,原因是什么?
王十月(以下簡稱王):一是因為父親對我的教育方式,另一個原因是我的性格。我父親曾經(jīng)念過兩年半私塾,相信“不打不成材”,“棍棒之下出孝子”,他常說的名言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只有不孝的兒女。”因此,只要哪個孩子不聽話,他就棍棒伺候。我是個不服輸?shù)娜耍幌裎倚∶茫赣H一動手她就跑,我是站在那里任由父親用竹條抽打——父親稱之為“竹筍炒肉”,而且嘴還硬:“把我打死算了,反正我的命是你給的!”父親越發(fā)暴怒:“你以為老子不敢?老子打死兒子,不犯法!”如此一來, 父親每打我一次,我心里反叛的力量就增加一分。日積月累,我和父親的隔閡越來越深。
記:你母親不管嗎?
王:她當然會從中說和,可不幸的是,在我11歲那年,母親因臺風意外去世。我和父親之間沒有了說和的人,越發(fā)敵對。
記:你印象中就沒有感受過父愛的溫暖?
王:在我童年的記憶里,這種溫暖可以說屈指可數(sh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5歲那年。我跟隨父親去鎮(zhèn)上的劇院看舞臺劇《劉三姐》,結(jié)尾時穆老爺被一塊從天而降的石頭砸死了。我不理解,便問父親:“每演一次就要死一個人,那誰還愿意演穆老爺?”父親沒有回答我,只是摸著我的頭笑了笑。父親的這個動作,讓我很長一段時間都感到有些受寵若驚。
記:面對父親的“棍棒教育”,你怎么辦?
王:當時我無力反抗,只能疏遠他,包括我的哥哥姐姐和小妹,都對他又懼怕又不滿。吃飯時如果他坐在桌子前,我們就端著飯碗蹲在門外吃;他吃完了一離開桌子,我們呼啦一下都圍到了桌子邊。有時我們兄妹有說有笑,父親一來我們就都不出聲了。我們幾個孩子無意之中結(jié)成了同盟,孤立父親,反抗父親。
記:這樣的狀態(tài)一直持續(xù)到什么時候?
王:我初中畢業(yè)那年16歲,個頭比父親還高了,當時我不想再念書,但因為我學習成績不錯,父親希望我繼續(xù)讀,將來考大學,我不聽他的,身高的優(yōu)勢讓我在心理上不再像以前那樣懼怕他,我們之間的較量,不知不覺地便由過去的實力懸殊變成了旗鼓相當。我開始處處反抗他。
記:怎么反抗呢?
王:他讓我跟他學做農(nóng)活,我偏不,而是迷上了武俠小說,看完金庸看梁羽生,看完梁羽生看古龍……一天,我突然心血來潮,寫了一篇千字文投給我們當?shù)氐摹妒讏蟆犯笨瑳]想到半個月后居然接到了用稿通知。聽說我的文章要發(fā)表,父親一直板著的臉難得地露出了笑容。這篇文章發(fā)表后,我得到6元錢稿費。不久,我的第二篇文章《喊魂》又順利發(fā)表。父親開始對我刮目相看,不再吆喝我干農(nóng)活,而是要求我一心一意看書、寫文章,靠寫作改變命運。我存心跟他作對,把筆一擱,不寫了。父親對我恨得咬牙切齒,但筆在我手里,我不寫,他也沒辦法。看著父親怒發(fā)沖冠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聽著他整夜嘆息,我心里有一種報復的快感和愜意。其實父親不知道,我那時對寫作已經(jīng)沒了興趣,我的夢想不是當作家,而是當畫家。我跟當?shù)刈钣忻漠嫾彝踝泳龑W起了素描,后來又喜歡上了根雕。但學了一段時間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不是畫畫的料兒,就放棄了。父親看我天天瞎折騰,憤怒了,對我吼:“再瞎折騰,你就給我滾出去!”我像吃了槍藥一樣立即回敬他:“滾就滾!”于是,我收拾行李去了縣城一個同學開的餐館打工,也由此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打工生涯。
戰(zhàn)勝了父親我卻困惑不已
記:聽說不久后你曾向父親奪權?
王:是的,但只是有那個念頭,很快就知難而退了。那時我大姐、二姐已經(jīng)出嫁,哥哥也結(jié)婚跟我們分家另過了,看著昔日熱鬧的大家庭只剩下父親、我和小妹,人越來越少,家里卻越來越窮,我認為都是父親墨守成規(guī),只會地里刨食又不會持家造成的。我標榜自己是“新青年”,總想著搞些新試驗。于是我正式向父親提出“奪權”:“爸,從明年開始,我來當這個家!”父親狠抽了一口煙,就把家里的收支簿放到了我面前,說:“你自己好好看看!”一看賬目上的“財政赤字”,我當場就打了退堂鼓。不過從那時開始,父親開始支持我搞試驗。
記:什么試驗?
王:當時村里的廣播每天都播專業(yè)戶致富成為萬元戶的故事,我雄心勃勃地告訴父親:“用不了多久,我們家也會成為萬元戶!”我開始種食用菌。父親沒有反對,但也不支持:種食用菌要用上好的稻草,父親舍不得,說好草要喂牛,只給我不好的草;我要用酒精燈消毒,父親認為消不消毒都一個樣……我倆的意見總是不統(tǒng)一,結(jié)果我種出的食用菌全部是雜菌。辛苦付出卻得不到應有的回報,我氣得在父親面前直跺腳:“都怨你不聽我的,壞了我的好事!”父親依舊像教訓孩子一樣振振有詞:“你小子學藝不精,能怪誰?”
食用菌種不成,我又去武漢學泡無根豆芽。父親依舊沒有反對:“你小子就折騰吧,折騰夠了就知道回頭了!”語氣里透著蔑視。我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我發(fā)誓,一定要成功!然而不幸的是,失敗再一次降臨在了我身上。這一次,父親終于忍不住了,笑著諷刺我:“還說要當家,真讓你當家,這個家只會越來越窮。”我無言以對,只好另尋出路,決定再出去打工。
記:父親什么意見,讓你出去嗎?
王:那時候我倆幾乎成了仇人,他就是心里不想讓我出去,也知道攔不住我,便把家里的一頭豬賣了給我做路費,不過他提出一個條件,就是我只能去武漢或者岳陽,因為這兩座城市離家近,如果混不下去很容易回來。出發(fā)那天我把行李往肩上一扛,信誓旦旦地說:“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來!”然后就離開了家。一路上我都沒有回頭,因為我深怕一回頭就等于向父親服了軟。
記:你還真是有個性,就體會不到父親的一片苦心嗎?
王:當時年少輕狂,加上一直跟父親矛盾不斷,哪能體會得到啊!所以,那幾年在外打工期間,我和父親聯(lián)系很少。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感受到了父親仍然牽掛著我。那次我好不容易回了趟家,愕然發(fā)現(xiàn)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了我的床鋪,我心里很生父親的氣。晚上,我不得不和父親睡在一張床上。我覺得很陌生,也很別扭,我和父親誰都不說話,我不敢動一下,父親也不動。夜深了,我假裝睡著了,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我感覺到,父親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的腳上,見我沒反應,父親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腳。溫暖頓時將我淹沒,淚水也無聲地打濕了我的臉龐……但最終,我的腳還是忍不住動了一下,父親的手像觸電一般縮了回去,再也沒有伸過來。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讀懂了父親,讀懂了他沉重嘆息里的愛與無奈。
記:從此是不是關系有所緩和?
王:是的,從此我和父親的關系有了改善,不僅因為我從心里接納了父親,更因為不久之后我就結(jié)婚了,父親或許覺得我已經(jīng)“做了大人”,看我的目光也柔和了許多。不久,我也做了父親,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父親這些年的不易,對他的敵意也漸漸煙消云散了。
記:算是打了個平手,就這么結(jié)束了?
王:是啊,打了個平手,我也曾經(jīng)這么認為,覺得我們之間不會再有沖突了,可事實上卻不是。1997年,我攜妻回到老家,決定發(fā)展養(yǎng)殖業(yè),養(yǎng)了很多豬。這一次,父親心甘情愿地退居二線,讓我當了家。
當欄里的豬進入育肥期后,需要讓豬多睡,我開始將喂豬的頻率由過去的一日三頓改為一日兩頓,豬們開始不習慣,叫得很兇。父親看著豬可憐,自作主張拿了青菜去喂,我氣得對他嚷:“你不要干涉我科學養(yǎng)豬。”父親聽罷,一言不發(fā)地回了屋。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讓妻子去叫父親吃飯,妻子卻說:“還是你去叫吧!”于是我進了父親的房間叫他吃飯。父親沉默了一會兒說:“不餓。”那一刻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投降,過去父親打我罵我,我從來沒投降過,那一刻卻想投降,兩條腿“咚”的一聲跪了下來,說:“你不吃飯,我就不起來。”父親只好起來吃飯。所以我至今都沒想明白,我跟父親的戰(zhàn)爭,到底誰是贏家。
兩位父親殊途同歸
記:那你最終又是怎樣走上創(chuàng)作道路的呢?
王:我的養(yǎng)豬事業(yè)最終也沒有成功,為了生計我不得不再次選擇漂泊:帶著妻子和女兒南下,來到深圳謀生。我在建筑工地抬過水泥、石頭,在酒店刷過碗……最初寫東西,主要是想靠發(fā)表文章能找份文員之類的低級白領的工作。因為我的最高學歷是初中,實在拿不出手。2000年,我的第一篇小說《我是一只小小鳥》在《大鵬灣》雜志發(fā)表。不久,我到這家雜志當了一名編輯,業(yè)余時間寫作,生活有了一些改觀。
記:這時你和父親身處兩地,做編輯所考慮的事情估計你父親也不太懂,你們之間應該不會再有矛盾了吧?
王:仍然有矛盾,甚至有沖突。父親一直是“棍棒教育”的支持者與實踐者,雖然他不能再打我了,但對我教育女兒的方式卻十分看不慣。我對女兒王子零的教育,一直是欣賞加鼓勵。因為我吃盡了“棍棒教育”的苦頭,也因此跟父親尖銳了十幾年,我不想讓女兒重蹈我的覆轍。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女兒拿著圓珠筆在我的方格稿紙上涂鴉,便好奇地問她:“寶貝,你在做什么呀?”女兒“咯咯”笑著,舉起方格紙奶聲奶氣地說:“我在畫畫。這是眼睛,這是鼻子……”我摸著女兒的頭,笑著對她說:“子零好聰明,畫得真好!”當時父親正好來我家小住,竟然走過來嚴肅地對我說:“你這樣養(yǎng)孩子不對。”我據(jù)理力爭:“難道像你那樣就對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父親生氣了,說:“我有什么不對?要不是我當初那樣教育你,你今天能靠筆桿子吃飯?”我沒接話,但我知道,我想給女兒的,父親這輩子都難以體會。
記:看來你倆還得斗下去。
王:現(xiàn)在想想,我倒真的希望能和父親繼續(xù)斗下去,不過很快我就認識到,父親老了,已經(jīng)不是當年那個頂天立地的父親了。2004年,我大姐突發(fā)心肌梗塞去世,父親備受打擊。年底,我把父親接到深圳,讓他跟我們一起過春節(jié)。一天,父親帶著孫女去公園釣金魚,他花了幾十塊錢釣到三條金魚,還花錢買了一個魚缸。當時我失去了工作,在家自由撰稿,文學刊物還沒有接納我的小說,發(fā)表極為困難,差不多是在吃老本,經(jīng)濟狀況極差。看到父親滿心歡喜地將魚缸安置在茶幾上,想著他總是在教育孩子的問題上跟我唱反調(diào),我不由得鐵青著臉對他說:“現(xiàn)在掙錢這么不容易,你卻花了近百元買這些沒用的東西,太浪費了!”父親竟然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尷尬地站在那里,也不辯解。我轉(zhuǎn)身進了屋,心里卻十分難受,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父親真的老了,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跟我針鋒相對的父親了。而且,他能花那么多錢給孫女買魚缸,已經(jīng)說明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教育方法,而是開始融入我的生活,我最終贏了這場“戰(zhàn)爭”。
不久,我的作品漸漸得到讀者的認可,先后三次登上“中國年度作品榜”,兩次登上“中國散文排行榜”,一次登上“中國年度小說排行榜”。小說《無碑》還被評為2009年十大好書。我也因此先后拿到了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冰心散文獎等獎項。2010年,我的小說《國家訂單》獲得第五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我被作為特殊人才引進廣州,進入廣東省作協(xié)工作。2010年6月,我女兒在東莞的小學升初中考試中奪得樟木頭鎮(zhèn)狀元,在2000多名孩子中名列第一,她高興地摟著我的脖子說:“爸爸,你真是個教育家。”年底,我又把父親接到廣州過春節(jié),激動地和父親談起此事,并帶著炫耀的口吻說:“我的教育是成功的!事實證明,并非只有棍棒教育孩子才能成才。孩子更需要鼓勵和肯定。”父親看著我,沒有說話,卻露出一絲微笑。我知道,我徹徹底底地贏了父親。
記:同為父親,雖然你們的教育方式不同,但結(jié)果孩子都取得了成功,應該說是殊途同歸。現(xiàn)在你和父親之間的隔閡應該完全化解了吧?
王:是啊。今年春節(jié)期間,我們一家人圍在電腦前看中央電視臺給我錄的紀錄片。當鏡頭放到我出門打工時父親對我說的那一段話時,父親突然痛哭失聲,隨即很快又笑了起來。他拍拍我的肩說:“你打小就和別的孩子不同,連發(fā)火的方式都不一樣。”父親情不自禁地談起了許多往事,最后父親握住我的手說:“我早就知道你會有出息的。”那是37年來我第一次聽見父親夸我,激動得忍不住回握父親,對他說:“您才讀過兩年私塾,卻會寫詩,要是多讀點書,肯定能成為比我出息得多的大作家。其實我在散文《小民安家》里專門寫到了您的詩。”我以為這會給父親一個驚喜,可父親卻一臉鎮(zhèn)定地笑著說:“我看過你那篇文章,我很為自己的詩感到自豪。”聽了父親的幽默,我也笑了。
那一夜,我忽然覺得,父親還是父親,我還是我,可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卻永遠結(jié)束了。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