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公島上的甲午戰爭陳列館的蠟像展區內,數尊北洋水師軍人的蠟像默默挺立,在這群身穿藍白軍服的蠟像中,一尊身穿紅色上裝,手持毛瑟步槍的蠟像特別顯眼。這尊蠟像的裝束是如此特別,以至于讓不明真相者以為館方放錯了展品,把陸軍士兵放到海軍官兵群像中了。真的錯了嗎?當然不是——這尊蠟像身份特殊,這名裝束特別的士兵屬于中國第一支近代意義上的海軍陸戰隊——北洋水師“洋槍隊”。
由“安內”而生:
海軍陸戰隊起源
如今的海軍陸戰隊是顯示國家駐外存在的急先鋒,作為國家武裝力量的精銳,沖在維護本國利益的第一線。但出人意料的是,海軍陸戰隊成立的初衷卻不是“攘外”,而是“安內”。
風帆時代的軍艦上,生活環境之艱苦惡劣,遠沒有現在那么“羅曼蒂克”——水兵們睡的是躺久了就會引發脊椎疾病的吊床;長年與船上的老鼠、跳蚤和各種傳播病菌的寄生蟲為伴;伙食極差,甚至比牛馬吃的草料強不了多少;每月酬勞還不夠自己逛幾次酒館和妓院。
與水兵們惡劣的生活環境相比,貴族出身的海軍軍官們則相對養尊處優:在寸土寸金的軍艦生活區里,高級軍官們有獨立起居室和會客室,都是裝修考究的單間,艦長甚至有專門用來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的回廊;軍官們的伙食是專業廚師精心烹制的,還有豐厚的薪金以及誘人的“戰利品提成”。
官兵待遇的懸殊差距,森嚴的等級制度,再加上長時間枯燥無味的海上漂泊、時刻與死神共舞、神經高度緊繃和嚴苛的刑罰(最常見的是被扒光上身,呈“大”字形綁在板上,被全艦水兵每人抽一鞭子,如果是小型巡航艦還好,但如果身處一等戰列艦,那就可能會被這“每人抽一鞭子”活活打死),這一切常常使艦上官兵關系極為緊張,而這種緊張的直接后果之一就是時不時發生水兵因不堪忍受低劣的待遇而爆發兵變叛亂。
為了應對這種日趨尖銳的矛盾,海軍領導層采取的是標準的“胡蘿卜加大棒”方法。這“胡蘿卜”自然是有限地改善水手薪酬和居住環境;而這根“大棒”就是在每艘軍艦上都派駐一定數量的全副武裝的陸戰隊員,用來監督水手們的舉動,維持艦上秩序,防止水手們針對軍官們的攻擊和叛亂行為(在某些軍艦上,將軍官生活區和水兵生活區隔開的正是陸戰隊員的生活區,初衷也是防止水兵暴亂)。自此之后,每逢艦上軍官對水兵加以處罰或者懲戒,全副武裝的陸戰隊員就會側立軍官身邊加以監督,同時嚴防別的水兵借機滋事。
既然海軍陸戰隊成立的初衷之一是“安內”,那怎么會演變為如今的“攘外”急先鋒了呢?
“安內”后“攘外”:
陸戰隊職責的演變
就這個問題,最有發言權的無疑是海軍陸戰隊的創始者——英國皇家海軍了。
海軍的歷史悠久,作戰頻繁,戰斗人員是軍艦甲板上的“稀缺資源”,如果陸戰隊員在軍艦上的職責僅僅是高級軍官們的保鏢和水兵們的督查官,那完全是“浪費資源”的行為。因此一旦海戰爆發,這些“平日里一臉殺氣的天煞星們”自然沒有理由袖手旁觀,那些平日里暗中對著水兵們的槍口此時“調轉180度”,同水兵一起參加戰斗——平日里的相互提防一般算“人民內部矛盾”,至多算“階級矛盾”,到了決定國家命運的關頭,還是應該擱置矛盾、捐棄前嫌、槍口一致對外的。
特別是在接舷戰盛行的風帆時代,當水兵們揮舞著長矛和刀斧,嚎叫著通過帆索、纜繩甚至跳幫沖上敵艦甲板,與敵人肉搏的時候,陸戰隊員們要么呆在本艦的舷檣后或者是桅桿高處的桅盤里,用步槍射殺敵艦甲板上有價值目標,要么干脆揣起刺刀槍,跟著本艦的水兵一起跳上敵艦的甲板,與敵人血拼。
另外,英國皇家海軍的另一項重大職責是巡視龐大的“日不落”海外領地,維護漫長的海上交通線。一旦海外殖民地起了戰端,山高水長路漫漫,訓練有素的大英帝國陸軍無法在短時間內部署到位。在陸戰隊出現之前,惟一能倚仗的武裝力量就是遍布全球各大港口的軍艦上的水兵,所以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當海外帝國利益需要武力維護的時候,拿著步槍的不是身穿紅色制服的大英帝國陸軍,而是海軍的水手們拿著步槍上岸,保護當地的英國僑民及設施。
這種做法雖然快捷,省略了從本土調兵的繁瑣環節,但水兵畢竟不是專業的正規步兵,讓他們拿著步槍上岸當步兵,確實是勉為其難了。這時,海軍陸戰隊的價值就充分體現出來了,殖民地能在短時間內得到一支較專業的步兵隊伍,陸戰隊員們使用步槍和從軍艦上拆下的舢板炮,作為精銳力量,足以應付小規模戰事,倘若戰事擴大,這支精干的陸戰力量也足以堅持到援兵到來,為從本土調兵遣將贏得寶貴時間。此風一開,各列強海軍紛紛效仿,持槍的陸戰隊員也越來越多地隨著各國軍艦出現在世界各大港口——在完成了這種“華麗轉身”之后,由“安內”而生的海軍陸戰隊就成了“攘外”的急先鋒。
中西合璧:
中國特色的北洋水師陸戰隊
作為師承英國海軍的北洋水師,在全套引進英國海軍制度的同時,也將海軍陸戰隊這一編制引入了中國。但畢竟是泱泱天朝大國,完全的拿來主義并不能被接受。因此,北洋水師的陸戰隊相比“老師”英國海軍陸戰隊,有了不少“中國特色”。
北洋水師的陸戰隊又稱“洋槍隊”,但是和華爾統領的那支同名的“華夷混合拼盤武裝”有本質的區別——這支隸屬于水師編制的“洋槍隊”成員多來自于威海衛、文登、榮成等地的平民,入伍要求是身強體壯、身家清白、略通文字(至少自己的名字要會寫)。與艦隊里別的水兵和一般的綠營隊伍不同的是,這是一支“完全從一張白紙開始描繪”的隊伍,在接受全套西式步兵操典的嚴格訓練的同時,他們還要接受大部分的水兵海上科目訓練。為了海上作戰的需要,“洋槍隊”的士兵們除了要熟練使用手中德制和英制步槍以及各種冷兵器之外,還被要求熟練使用各種口徑的艦炮以及專門為他們作戰配備的舢板炮,簡直就是“全方位”的高標準、嚴要求。在這種雙重要求和雙重訓練之下,北洋水師這支“洋槍隊”的規模雖然不大(大約是一個營五六百人的編制),但絕對是綜合素質堪為清軍翹楚的精銳之師。
與水兵分屬各艦的規定不同,北洋水師的“洋槍隊”的訓練并不隨各艦而分拆,而是統一組隊操練。即使到了艦隊出海合練的時候,各艦上的“洋槍隊”隊員也是由各艦的舢板運至旗艦“定遠”號上,統一操練,直至戰時才根據提督丁汝昌的命令派駐各艦作戰。由此可見,這支精銳的小部隊是身為提督的丁汝昌惟一能直接掌握的力量。不過,由于丁汝昌在北洋水師官兵中的威望甚高,所以海軍陸戰隊建立的初衷——防止并鎮壓水兵的暴亂反而在這里顯得不必要了。
北洋水師“洋槍隊”隊員的裝束形式與一般水兵并無差別,不同之處在于其遵循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的慣例,上裝的底色為猩紅色,用以表明陸戰隊員的身份。除此之外,其頭扎的包巾或者標有英文“大清帝國水師(海軍)”縮寫字樣的草帽,下身穿著白色長褲,腳蹬一雙黑色短筒布靴,再加上腰間束著的皮帶和子彈盒,一切都給人一種既符合當時的國際潮流,又不失中國特色的“中西合璧”之感。與后世各國海軍陸戰隊的服飾裝束漸漸歸為一道的平庸相比,北洋水師“洋槍隊”的裝束無疑是極有個性的,成為海軍陸戰隊的裝束演變歷史進程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由于完全是從零開始招募、選拔與組建,所以這支部隊較少受到守舊勢力與既得利益集團的阻撓,得以接受不折不扣的頻繁而高強度的西式訓練,成為數十萬清軍中惟一一支在素質與戰斗力方面能與西方主流陸軍相媲美的中國武裝力量,而建立這支部隊的價值將會很快得到體現。
北洋水師“洋槍隊”初試鋒芒是在1888年,但他們面對的敵人并不是外敵,而是臺灣的“生番”——當地彪悍的土著。“致遠”艦派出了水兵和“洋槍隊”,配合孫開華的陸軍,干凈利落地剿滅了這群“化外之民”。史料記載:“臺灣后山生番,時出滋擾,官軍往剿失利,兇焰益熾。福建提督孫開華統軍查辦,李鴻章電檄世昌,隨同北洋提督丁汝昌前往臺灣助剿。世昌遂駕‘致遠’艦赴臺灣埤南一帶。惟時陸軍苦戰累月,雖迭有擒斬,終有山深篝密,難以深入。及世昌駕艦駛至于附海之處,發炮轟攻,乃得水陸并進,痛加剿洗,折毀碉寨,將呂家望、大莊等番社老巢攻克,由是生番悉平。”此役后,鄧世昌“以總兵記名簡放,并加提督銜”。此役雖有“手足相殘”之嫌,但海軍陸戰隊的價值卻發揮得淋漓盡致。
英雄志難酬:
戰火中的“洋槍隊”
1894年爆發甲午大東溝海戰,北洋水師“洋槍隊”終于等到了一個抵御外侮、為國效命的機會:在海戰中,“經遠”艦曾經對日艦“比睿”號發起了一次靠幫作戰,當時在“經遠”一側船舷聚集了大批艦員,其中就有手持毛瑟步槍的“洋槍隊”隊員。雖然最終靠幫作戰的企圖沒有達成,但日艦水兵對“洋槍隊”身上的火紅上衣印象深刻。是役,四艘北洋水師軍艦戰沉,艦上的“洋槍隊”也大多隨艦而去,中國近代史上第一支海軍陸戰隊用他們的行動初步證明:他們絕不是懦夫!
1895年2月的劉公島保衛戰,當南幫龍廟嘴、鹿角嘴等炮臺相繼被日軍攻占后,困守劉公島的水師艦隊面臨被炮臺重炮轟擊的命運。為了挽救這一不利局面,尚剩下三百余人的“洋槍隊”奉北洋水師提督丁汝昌的將令,乘坐舢板向南幫炮臺發動反擊,他們的任務是奪回這些炮臺并摧毀重炮,防止被日軍利用。顯然,這是一次有死無生的行動。明知此去必死無疑,可是這群“洋槍隊”隊員們還是默默地做好必要的準備,義無反顧地帶上裝備,踏上了注定有去無回的道路。
日方根本就沒料到已成“甕中之鱉”的北洋水師還有心發動反擊,在“洋槍隊”的預定登陸地點根本沒有認真布置防守,而在附近駐防的日軍也缺乏心理準備,所以這支三百多人的隊伍登陸后,一路勢如破竹,一度攻入了鹿角嘴炮臺,摧毀了數個重炮炮位。但是回過神來的日軍很快糾集大量部隊反撲,中國“洋槍隊”隊員經拼力死戰,終于不支,殘部與陸軍從趙北嘴炮臺潰退下來的戴宗騫、劉超佩部守軍一起且戰且退到海灘之上,除了少數人僥幸游回劉公島之外,其余全部壯烈戰死。部分傷者自知無法逃脫,遂毅然拔出佩刀自盡(從喉嚨一直剖到肚臍),無人投降。這一刻,中國軍人的錚錚鐵骨是格外光亮。日方對這場戰斗里中國軍人所體現出來的勇氣、意志和戰斗力也印象極深:“登陸水兵氣勢‘囂張’,似都有拚死的決心……敵軍拚死前進,開槍頑強應戰……”
勿忘先輩
2000年,威海市有關部門在鹿角嘴炮臺遺址上拆遷搞建設,挖出了許多人骨以及散落的銹跡斑斑的槍支彈殼,這些也許就是那群英勇的中國軍人最后留下的一切。但令人痛心的是,他們重見天日沒持續多久,急于趕工的推土機又無情地將他們的遺骨重新埋葬于黃土之下……
當今日穿著海洋迷彩服、手持突擊步槍的海軍陸戰隊士兵搭乘兩棲突擊車,在水陸坦克的掩護下沖上灘頭陣地,成為對外戰爭的第一波地面突擊力量,被譽為“國之利器”的時候,我們為中國有如此精銳的海軍陸戰隊而歡欣鼓舞、自豪不已,同時也不該忘記:在甲午年,也曾經有一支屬于中國的海軍陸戰隊,為了國家的榮譽,和外敵拼死戰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