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雄成了“莽夫”
1894年9月17日下午3時10分,一艘業(yè)已嚴重傾斜的渾身竄著猛烈火焰的軍艦沖出了本方隊列,以它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沖向敵艦。與此同時,敵艦正拼命地向它傾瀉炮火——最終,這艘軍艦沒有完成最后的航程,于20分鐘后抱憾沉沒于大東溝冰冷的黃海之中——從那一刻起,國人記住了這艘軍艦的名字“致遠”、她的艦長鄧世昌,還有一條在最后時刻試圖挽救主人的忠犬。
一百多年的歲月過去,“致遠”艦、鄧世昌感動著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猶以五十年代拍攝的電影《甲午風云》中塑造的鄧世昌形象最為深入人心。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覺得鄧世昌是英雄:
甲午戰(zhàn)爭一百周年紀念時,有一個叫林廉藩的退役臺灣海軍將軍來到威海。自此,這個公認的為方伯謙翻案的急先鋒就得意地到處散布:他已建議威海市政府拆除當時已經(jīng)樹立了十年的鄧世昌銅像,原因是鄧世昌駕艦沖向吉野等日艦的行為是“個人英雄主義”、是“典型的蠻干”,更不配稱為“民族英雄”。在他看來:方伯謙“牽亂隊伍、臨陣脫逃、撞沉友艦”的行為那才是“聰明諳練”,至于鄧世昌——只能用“愚蠢”、“莽夫”來形容。更有甚者,將方伯謙臨陣脫逃的責任也歸結于鄧世昌的“魯莽”,認為正是因為鄧世昌“毫無意義的自殺行為”壓垮了方伯謙最后一根脆弱的神經(jīng),導致他徹底嚇破了膽,命令“濟遠”艦轉舵逃跑。更有好事者更進一步將“牽亂隊伍”的罪名扣在了鄧世昌頭上,稱由于“致遠”突然離開隊伍,導致同隊的“經(jīng)遠”艦失去支援,陷入日艦圍攻而最終戰(zhàn)沉,“濟遠”、“廣甲”逃跑亦是“致遠”沉沒后的連鎖反應,所以主要責任在鄧世昌!仿佛只要鄧世昌不“貿然”沖出隊列,北洋水師后續(xù)的一系列悲劇都可以避免。按照這個邏輯看,鄧世昌簡直是北洋海軍戰(zhàn)敗大東溝的“第一大罪人”。
國內有的“專家”也來推波助瀾,出書將攻擊矛頭直指鄧世昌,按這位“專家”的邏輯:鄧世昌在軍艦快被擊沉的時候,指揮戰(zhàn)艦向“吉野”號撞去,最后和自己的狗一起被淹死了,由他和狗的感情上看,共處時間還不短,那鄧世昌平時肯定經(jīng)常在軍艦上遛狗,別人不以為詫,反以為風雅。這是不是違紀?以致這位“專家”痛斥“剝下丁汝昌、鄧世昌虛偽的臉皮”。
以筆者看來,這等“專家”對海軍文化不夠了解,不知道貓、狗等動物作為軍艦的吉祥物擁有悠久歷史,但顯然他也受到坊間對鄧世昌那些微詞的影響,內心對這些指責也頗有認同。更由于“專家”身份,此言論出現(xiàn)在正式出版的個人著作中,擴散范圍就不可謂不廣、影響不可謂不大。
目前為止,對鄧世昌的指責微詞大多空洞無力,找不到實證依托,不值一駁。不過,“英勇”和“魯莽”有原則性的區(qū)別,所以筆者決定重新梳理一下“致遠”艦最后二十分鐘的航跡,希望借此勾勒出一個更加真實的鄧世昌形象。
放手一搏的決斷
當“致遠”艦開始最后二十分鐘航程之前,我們有必要對當時大東溝海戰(zhàn)的態(tài)勢有所了解:海戰(zhàn)爆發(fā)于1894年9月17日中午12時50分,在前兩個多小時的戰(zhàn)斗中,采用“小隊亂戰(zhàn)”戰(zhàn)術的北洋海軍以“超勇”號撞擊巡洋艦沉沒、“揚威”號撞擊巡洋艦重傷為代價,重創(chuàng)了“比睿”、“扶桑”和“西京丸”三艘日艦,使日本聯(lián)合艦隊隊型幾度混亂。關鍵的轉折點在下午15時10分,日艦“扶桑”號射出一發(fā)240毫米炮彈,正中北洋海軍核心主力“定遠”號沒有裝甲防護的艦首軍醫(yī)院處,彈頭內填充的下瀨火藥引發(fā)了熊熊烈火,濃煙遮蔽了兩個雙聯(lián)裝305毫米主炮炮臺的視線,嚴重影響了“定遠”號的還擊能力。“敵艦‘定遠’亦被我軍發(fā)射的炮彈擊中艦腹(艦體)起火,火焰從炮彈炸出的洞口噴出,洞口宛如一個噴火口,火勢極為猛烈”(日本《松島艦之勇戰(zhàn)》)。為了自救,“定遠”不得不停止射擊。
趁此機會,日艦更是加緊對“定遠”號傾瀉火力。“本隊對定遠逼進至4000米乃至3000米距離,開始極力猛烈射擊,其前部的大火火勢更烈,黑煙不斷噴出,已經(jīng)出現(xiàn)進退不得的窘狀……著名的東洋第一堅艦‘定遠’號艦腹被擊中,似遭到了大破壞,失去了自由運轉的能力,其艦速大大減慢。此時,我艦隊前方各艦(第一游擊隊的四艘巡洋艦)見是敵軍旗艦,不失時機地奔馳而來,一齊向‘定遠’進逼,猛烈發(fā)炮。‘定遠’艦內起火,火焰彌漫了半邊天空。‘定遠’艦上人員皆停止了發(fā)炮,集中力量救火。但是,火勢猛烈,沒有被撲滅的跡象……”(日本《扶桑艦之勇戰(zhàn)》)
情勢危急,縱然“定遠”艦擁有厚重的鐵甲防護,也架不住熊熊烈火的炙烤,倘若讓日本人繼續(xù)攻擊下去,“定遠”艦即便不被擊沉,也遲早會被燒成一具空殼子。而在這個時候,在之前的戰(zhàn)斗中已經(jīng)受傷起火的“致遠”艦沖了出來,和“定遠”的姊妹艦“鎮(zhèn)遠”艦一起擋在了“定遠”艦前面。身為鐵甲艦的“鎮(zhèn)遠”好歹“皮糙肉厚”,面對日本人的彈雨,尚能勉強應對;可身為穹甲巡洋艦的“致遠”卻沒有那么結實,在短短數(shù)分鐘內,很快被日方的彈雨打得百孔千瘡,大量海水涌入,艦身開始向右舷傾斜,幾乎達到了可怕的30度!
很顯然,這樣的艦況已經(jīng)不可能繼續(xù)戰(zhàn)斗下去了。雖然“致遠”的損管人員拼命排水,可是海水隨抽隨灌,甚至不能堅持到返航旅順,軍艦必然沉沒的命運無可挽回。對性格剛烈的“致遠”管帶鄧世昌來說,在軍艦無可挽救的情況下,白白沉沒顯然不是他的選擇,他的選擇是犧牲本艦,與敵艦放手一搏!
“吾輩從軍衛(wèi)國,早置生死于度外,今日之事,有死而已!”
接下來為今人所共知的版本是:重傷的“致遠”開足馬力,向日艦“吉野”號撞去,希望與這艘日本聯(lián)合艦隊最精銳的艦艇同歸于盡,依據(jù)是鄧世昌在決斷的時候曾說:“倭船專恃‘吉野’,茍沉是船,則我軍可以集事!”既然有此動機,而且當時據(jù)稱“致遠”的炮彈儲備業(yè)已耗盡,那么不少研究者就想當然地認為“致遠”沖擊的目標是為了撞沉“吉野”。參加過海戰(zhàn)的洋員馬吉芬也宣稱:“該艦(指‘致遠’)的管帶是最為英勇的,甚至有時有些頑固的鄧世昌,他下定決心與敵人同歸于盡,于是向一艘敵人最大的軍艦沖鋒,準備實行撞擊。”所以在歷次表現(xiàn)甲午戰(zhàn)爭的影視作品中表現(xiàn)的場景都是“致遠”勇撞“吉野”的鏡頭。
不過,筆者認為,僅僅憑借鄧世昌曾宣稱要擊沉“吉野”,就將“致遠”沖向日艦理解為“撞沉”明顯有點想當然了。根據(jù)海軍史研究會會長陳悅先生考證,北洋海軍“小隊亂戰(zhàn)”的戰(zhàn)術是貼近敵艦近戰(zhàn),鄧世昌此舉應該被解釋為盡量逼近敵艦,在本艦“油盡燈枯”之前向“吉野”發(fā)射魚雷來達到“同歸于盡”的目的。況且參照“致遠”的姊妹艦“靖遠”的彈藥消耗率,就算鄧世昌猛打猛沖,也不大可能出現(xiàn)激戰(zhàn)兩個小時后就把數(shù)百發(fā)大中口徑炮彈(“致遠”級能攜帶210毫米炮彈150發(fā)、150毫米炮彈200發(fā))悉數(shù)打光的情形。所以,讓鄧世昌做出拼死一搏的原因無疑還是本艦不可救藥的傷情。
目擊者
“致遠”向第一游擊隊發(fā)起攻擊的全過程被中日雙方和第三方所目擊,雖然有所偏差,但基本能描述出“致遠”的最后時刻。
日本海軍軍令部回復“三景艦”總設計師——法國人白勞易有關甲午海戰(zhàn)諸多問題的信函初稿,對“致遠”艦的最后時光是這么描述的:“午后2時30分許,‘致遠’后部起火,3時許,向右舷傾斜,其左舷螺旋槳一半在水面上旋轉,仍繼續(xù)航行,午后3時30分許,向右舷傾覆沉沒。”
而在正式稿回復函中有所修正:“‘致遠’午后2時30分左右起火,3時30分左右明顯向右舷傾斜,仍然繼續(xù)航進,至(3時)33分沉沒期間,可看到其螺旋槳仍一度在水面上旋轉。”“致遠”的最后時刻勾勒得十分清楚。
作為當事者,身處第一游擊隊的“高千穗”號巡洋艦提交的報告則簡單得多(同隊其余三艦的報告大抵如此):“下午3時25分,2桅1煙囪的敵艦(‘致遠’或‘靖遠’)向右舷傾斜,仍然繼續(xù)航進。3時30分沉沒。”之所以如此簡單甚至含糊,陳悅先生認為是因為第一游擊隊四艦此刻都在向這艘“不要命”的中國軍艦拼命射擊(鑒于日方記錄海戰(zhàn)爆發(fā)前已將魚雷大部分拋入大海,所以影視作品中日艦向“致遠”發(fā)射魚雷的場面不大可能),傾瀉的彈藥甚密,下瀨火藥激起了大量黃色的瓦斯煙霧,阻礙了戰(zhàn)場能見度,以至于第一游擊隊的四艘巡洋艦都未能目睹“致遠”艦沉沒的清晰過程。
在北洋海軍方面,“定遠”艦洋員漢納根目睹了“致遠”沖擊的全過程,在戰(zhàn)后提交的報告中寫道:“‘致遠’與‘經(jīng)遠’全力沖向日本游擊隊,此輩可謂勇敢,其行為可謂銳意果斷。‘致遠’計劃對敵艦進行近戰(zhàn),‘經(jīng)遠’亦然,此二艦真不愧為姊妹艦。然而尚未抵達日本(第一)游擊隊,因遭日方舷炮猛烈射擊,‘致遠’沉沒,‘經(jīng)遠’燃起大火。”
“鎮(zhèn)遠”艦洋員馬吉芬的描述則更為詳盡、更富有感情,甚至還帶一點美國人慣有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的夸張:“由于我方的機動能力較差而造成了隊型混亂,在此期間,‘致遠’穿過我艦艦尾,與‘來遠’等右翼幸存艦艇會合。‘平遠’與‘廣丙’現(xiàn)在已加入戰(zhàn)斗,威脅著‘赤城’與‘西京丸’。‘松島’號掛出信號,于是第一游擊隊向處于危險狀況下的2艘軍艦運動以掩護之。大約就在這個時候,‘致遠’號英勇地,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魯莽地向第一游擊隊的陣列沖去……當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無人能確知,但顯然被1枚重炮彈——大約10英寸或13英寸,命中了水線。總之不管怎樣,開始嚴重傾斜,顯然是受到了重創(chuàng)……一陣重炮和機關炮的彈幕掃過軍艦,傾斜更加嚴重了,就在即將撞上敵艦之際,軍艦從艦首開始下沉,艦體隨著沉沒逐漸右傾,而它的螺旋槳還在空中轉動。所有艦員與艦同沉……”
除了雙方之外,身為第三方的美國商船“哥倫比亞”號船員詹姆斯#8226;艾倫在海岸的高山上也目擊了“致遠”從沖鋒到沉沒的全過程:“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中國的另一艘最好的艦只‘致遠’也遭到不幸。它顯然是在長時間內遇到困難,不斷用抽水機奮力抽水,因為我們看到水從該艦的兩側流入海。它英勇戰(zhàn)斗,得不到援助;它甲板上的大炮和艦首的大炮不停地射擊,直到它沉沒為止。最后,它的船首完全淹沒在海水中,船尾在海面上高高翹起,露出那轉動的螺旋槳,漸漸地沉沒在海中。”
眾多的目擊記錄將“致遠”的最后航程勾勒得血肉豐滿,這已然成為不可辯駁的事實。因此,標新立異者們沒有能力否認鄧世昌這一行為,所以只能從“勇氣”的另一個極端“莽撞”來挑毛病。那么從當時的戰(zhàn)場情形看,“致遠”的行為到底是英勇還是魯莽?
孰為英雄?孰為莽夫?
魯莽,從詞義上解釋為:說話做事不經(jīng)過考慮,行事輕率。而在大東溝海戰(zhàn),“致遠”早在14時30分左右已經(jīng)中彈起火,15時10分掩護“定遠”,更受了不可挽救的重創(chuàng)。鄧世昌并非在軍艦完好無損的情況下為“逞匹夫之勇”貿然沖向日艦,而是在軍艦已經(jīng)無法挽救的情況下,選擇一個更加英勇、壯烈的死法而已。東漢伏波將軍馬援曾言:“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何能臥床上在兒女子手中邪?”身為軍人,當以戰(zhàn)死沙場為最高榮譽,為了能獲得最終勝利或者脫困而自我犧牲的例子,不勝枚舉,其中不乏比鄧世昌更“魯莽”、更“不自量力”的存在。
智利海軍的普拉特艦長指揮老舊的機帆并用的木殼炮艦“埃斯梅拉達”號,面對遠比它強大的秘魯鐵甲艦“胡阿斯卡”號,毫不畏懼,與之進行了一場英勇卻毫無懸念的戰(zhàn)斗,普拉特艦長本人陣亡于向“胡阿斯卡”號發(fā)起的跳幫作戰(zhàn)中,老朽的“埃斯梅拉達”號最終也被擊沉。但是該艦和普拉特艦長的犧牲在贏得了對手尊敬的同時,讓戰(zhàn)友孔德爾艦長指揮的僚艦“科瓦東加”號免于秘魯鐵甲艦絞殺。因為普拉特艦長的勇敢,他成了智利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普拉特艦長”成了智利海軍傳承至今的英雄艦名,他在發(fā)起跳幫作戰(zhàn)之前的最后遺言“Al abordaje muchachos”(西班牙語“跟我來,小伙子們”)也成了智利海軍高昂的戰(zhàn)斗意志的寫照。
英國皇家海軍驅逐艦“螢火蟲”號艦長杰拉德#8226;魯普少校面對噸位六倍于本艦的德國重巡洋艦“希佩爾海軍上將”號,自知無路可退,遂毫無畏懼地全速向德艦撞擊后沉沒。該艦的勇敢精神甚至感動了“希佩爾海軍上將”號的艦長海耶上校,在下令全力救起三十一名“螢火蟲”號幸存官兵的同時,破天荒地通過紅十字會建議英國方面授予魯普少校以英國軍人的最高榮譽——維多利亞十字勛章。
HX.84護航船隊唯一的護航艦艇,由商船改裝而來的輔助巡洋艦“賈維斯灣”號遭遇了強大的德國裝甲艦“舍爾海軍上將”號,為了保護身后的近四十艘商船,這艘弱小的輔助巡洋艦在艦長費根海軍上校的指揮下毫無畏懼地沖向不可能戰(zhàn)勝的對手,以“賈維斯灣”號的犧牲挽救了HX.84護航船隊的大部分商船(最后只有五艘商船被“舍爾海軍上將”號擊沉),更贏得了商船海員對英國皇家海軍的信任,費根上校也毫無疑問地被追授維多利亞十字勛章(他已經(jīng)不能親身見到了)。
這些失敗的“魯莽者”獲得的是對手的尊重、本國的最高榮譽和本國民眾的敬仰,那某些好事之人又有什么理由去對鄧世昌的“魯莽”說三道四呢?
最后想想,臺灣林廉藩所認為的“聰明諳練”一般會是什么后果呢?看看海戰(zhàn)史上的類似表現(xiàn)吧。除了那個在大東溝海戰(zhàn)中滿場亂跑的“黃鼠狼”方伯謙(用一個時髦詞形容就是“方跑跑”),PQ-17護航船隊在得知恐怖的的德國戰(zhàn)列艦“提爾皮茨”號出動的情報后,護航艦艇不戰(zhàn)而逃,撇下了三十七艘無助的商船,遭受德國飛機和潛艇的“立體式屠殺”,不但讓二十四艘商船沉入冰冷的北冰洋,更是讓“賈維斯灣”號的犧牲換來的海員對海軍的信任被抹殺得一干二凈。可以說,PQ-17那一仗不但損失慘重,而且影響惡劣。
寫到這里,筆者覺得到了收筆的時候了,即便是技術含量極高的海軍,也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氣,即便最終力量不濟而戰(zhàn)敗,也沒有理由被唾棄!在危機時刻向敵人發(fā)起決死突擊的鄧世昌是英雄還是莽夫?想必此時此刻各位讀者心里應該有結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