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這個1964年出生于哈爾濱的中國男人來談談“我的俄羅斯情結”,恐怕一兩千字的篇幅是不夠的。關于俄羅斯的感想,如果讓我撒開了說的話,那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不過眼下俄羅斯大哥身體不好,肝炎、痛風、腦血栓,鏡頭都被好萊塢、《大長今》和靖國神社給搶去了,所以為避幸災樂禍之嫌,咱姑且不要“竹筒倒豆子”,先粗枝大葉地稍微說點,等哪天北極熊重新養得“腰圓膀闊”了,又在黑龍江對岸“陳兵百萬”了,那時再細說不遲。
從我記事的時候起,“老毛子”就是我腦海中最復雜的一個矛盾體:“老毛子”就是“大鼻子”,就是“蘇修”,就是“俄國佬”,就是“熊瞎子”。一方面,這是咱們中國最兇惡的敵人,在中蘇邊界陳兵百萬,亡我之心不死,經常犯我領土,殺我軍民,特別是珍寶島一戰,欺人太甚。幸好我“萬里長城”奮起反擊,打得北極熊心服口服。珍寶島反擊戰的英雄于慶陽、冷鵬飛等,現在的人們大多都忘記了,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有一幅著名的宣傳畫《生命不息,沖鋒不止》,畫的就是重傷的于慶陽甩開為他包扎的衛生員,手握沖鋒槍,在冰天雪地中奮勇沖鋒的英姿。
那時候,我們黑龍江人民響應黨中央“隨時準備打世界大戰”的號召,“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稱霸,那是肉食者謀之的事,跟咱老百姓沒關系;積糧,黑龍江沃野萬里,肥得冒油,插根筷子都能長出樹林來,柏油馬路上年年晾曬著金河銀河般的戰備糧,這也不成問題;就是挖洞一項,苦了大人,樂了孩子。開始要求家家都挖小防空洞,因為做不到,改為樓樓都挖大防空洞。其實老百姓自己挖的那些洞很難抵御現代炮火的轟炸,更甭提原子彈了,后來就都改作菜窖。倒是政府組織的“7381工程”,規模宏偉,據說造價每前進1米就是當時1萬元人民幣,完全是一座“地下哈爾濱”,里邊防核、防化、防生,有糧、有水、有電,醫院、學校、兵營、商店俱全,并行四車的通道,高達10余米的樓房(在地面建好后,沉入地下)。當時人人都學會了怎樣防原子彈、氫彈和毒氣,窗戶上貼滿了十字紙條,學校、單位和街道多次組織演習。警報一響,全城一空,男人們趁機下棋打牌喝啤酒,女人們趁機家長里短織毛衣,孩子們趁機捉迷藏……而這些,全拜“老毛子”所賜。因此那時候,我們不怕日本鬼子、不怕美國鬼子,主要擔心的是“老毛子”越過大興安嶺,直插大慶,加滿石油,直撲哈爾濱,威脅黨中央。
可是另一方面,又聽說這個蘇聯也是社會主義國家,是列寧、斯大林的國家,是高爾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國家,因此像我這種從小喜歡思考問題的孩子就越發糊涂了。為什么馬克思、恩格斯的國家出了德國鬼子?為什么列寧、斯大林的國家出了蘇修?為什么社會主義的蘇聯跟資本主義的美國勾結起來圍攻中國?還入侵捷克、欺負“地中海的明燈”阿爾巴尼亞?毛主席讓我們關心國家大事,可是這些問題實在深奧,小孩子實在想不明白。倒是大人們一針見血地指出:“老毛子”從來就不是玩意兒,比小日本兒還壞。證據就是蘇聯紅軍打敗日本關東軍后,在東北紀律很壞,特別是污辱婦女,被東北老百姓給騙到胡同里干掉不少。聽說中央還特別向斯大林同志提過意見。中蘇關系惡化后,蘇聯撤走專家、撕毀合同,主要的受害地區就是東北。大人們的見解很快得到中央社論的支持,從廣播里我們知道了,原來蘇聯現在已經是“新沙皇”,又叫“社會帝國主義”。老沙皇侵占了中國150多萬平方公里,比3個黑龍江還大,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那些血案聽了令人發指?,F在的“新沙皇”已經是馬列主義的叛徒,逼著中國也搞修正主義,不然就用原子彈威脅,幸虧咱中國也造出了那玩意兒。于是,一些孩子就幻想著:有朝一日殺去莫斯科,活捉勃列日涅夫,然后把蘇聯的原子彈全部射向華盛頓——新三國演義!
然而有趣的是,在這些膚淺的幻想之外,我們發現哈爾濱的文化竟然跟老毛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哈爾濱的標志性建筑是俄羅斯式的:從教堂到普通民宅都高大寬厚,正正堂堂;哈爾濱的生活習慣是俄羅斯式的:愛喝酒和“格瓦斯”——哈爾濱人均啤酒消費量僅次于慕尼黑和巴黎,居世界第三,愛吃俄式黑面包列巴,愛吃香腸——哈爾濱紅腸是我最愛吃的美味之一;男人愛裝修房屋,女人愛梳妝打扮——現在電視上的模特敢穿什么衣服,哈爾濱大街上的姑娘就穿什么衣服;愛郊游——哈爾濱人叫“野游”,在那偉大的毛澤東時代,每個單位都年年組織春游、秋游,吃喝玩樂,一律公款,人民群眾其樂融融。鄭緒嵐那首著名的《太陽島上》,問世于改革開放之初,所歌唱的內容其實都是文革期間哈爾濱人民的美好生活,在這里除了那些昧著良心的知識分子,很少有人說毛澤東時代不好。哈爾濱還是一座藝術之城,音樂、美術、雕塑是人民日常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這都在很大程度上受了俄羅斯的影響。更不能否認的是,哈爾濱的語言中摻雜了不少俄語詞匯——哈爾濱人管水桶叫“偉大籮”,管監獄叫“笆籬子”,管市場叫“巴雜市”,跟小孩或者小貓小狗握手時就說“打拉司機”——你好。哈爾濱的男人不喜歡做小事,不喜歡做家務,崇尚個人英雄主義,俠骨柔腸……哈爾濱還有很多中俄混血兒,我們叫“二毛子”,漂亮得一塌糊涂。
所以,似乎有兩個“老毛子”交錯閃爍在我們的視野里。
后來長大一些,開始閱讀外國文學,對我影響最深的就是俄/蘇文學——其次才是法國和英國文學。從俄/蘇文學中,我讀到了一個博大而痛苦的、憂郁而粗暴的靈魂。不論是普希金、托爾斯泰,還是葉賽寧、肖洛霍夫,我覺得他們的意識形態差別都不大,他們共同表達出了一種叫做“俄羅斯”的東西,像大地一般遼闊而堅忍的精神。文學之外,俄羅斯的繪畫、音樂、建筑、宗教以至戰爭藝術,都使我深深地迷戀。所以,當我初中所念的61中以俄語為外語,父親問我要不要轉到32中或者47中去學英語時,我果斷地拒絕了。
其實我俄語學得很差,除了考試能得高分和多年用俄語寫簡單的日記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用途,但我喜歡俄語那種粗獷豪放的發音,喜歡俄語中描繪大自然的豐富語匯。我喜歡北大俄語系的朋友:鄭濱、高會生、謝小用、洛兵、方平、賀紅英……俄語系的老師都很喜歡我:潘虹、雷秀英、劉克勇、岳鳳麟……我還跟俄語系的李明濱教授聯系,要考他的世界文學研究生,可惜我本科畢業那年,他不招?,F在去歌廳唱歌,我經常唱的是《三套車》、《喀秋莎》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而這些歌曲,俄羅斯的年輕人都已經不會唱了。2004年,一位俄語系畢業生報考了我們中國現代文學系研究生,我平生第一次主動跟學生說:“你跟著我吧。”當然,他的成績和素質都很出色。我在韓國任教時,遇到一位莫斯科大學的物理學家在那里打工,我用俄語稱呼他“達瓦理事”——同志,他的眼里立刻閃出激動的光芒。
曾經幾次有朋友組織去俄羅斯玩,但我不大想跟很多人一起走馬觀花,更不想跟旅游團一起暴殄天物,我寧愿在電視上或者深圳的“世界公園”里看看紅場、皇村學校、涅瓦河大街。我的同學有常駐俄羅斯的銀行代表,有經常跑俄羅斯做軍火生意的,從他們那里,從很多渠道,我知道北極熊現在比較瘦弱,比較憂郁。但一個靈魂,只要還懂得憂郁,就是充滿希望的。如果我是政治家,也許不希望北方重新崛起一個強悍的超級大國。但是做為一個文化工作者,我又不希望俄羅斯淪為一個三流國家。我相信產生過柴可夫斯基的旋律和列賓的色彩,產生過別車杜的雄文和列寧的宏圖,產生過門捷列夫、巴甫洛夫、羅蒙諾索夫和加加林的這個國家,一定會渡過不得不燒掉鋼琴來取暖的寒冬,從春天迸裂的冰層里,探出它北極熊般偉岸的身軀。
我懷著“天鵝湖”般的心情,矛盾而憂郁地,關注著。
(摘編自《東博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