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樓上的我望著樓下垃圾桶里的熊先生。
樓下垃圾桶里的熊先生望著腳下黑色的腐爛。
Chapter 2
夏天真是熱得要命。
漫長聒噪的蟬鳴混合著夏日空氣中難掩的燥意,目光所及之處全是盛大綠色連成一片,像是要把生命燃盡一樣的壯觀,我背后粘稠的汗水固執(zhí)地不想蒸發(fā),膩膩得讓人難過。你淺色的衣衫被汗水沾濕了一小塊,不協(xié)調(diào)的深色粘稠地與后背一塊的皮膚黏在一起。 你把手當(dāng)做臨時的扇子,企圖趕走些燥意,發(fā)現(xiàn)收效甚微后你微微蹙著眉把長發(fā)盤起。我在一旁干脆把本來就亂的短發(fā)撮成一堆,嘴里一邊抱怨著口渴一邊還在不停地說著暑假作業(yè)令人頭疼。
你看看我,嘴角無奈卻單純的笑容揚起,驀地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向一面閃著讓人眩暈的光澤的玻璃窗:一只一米六的玩具熊安安靜靜地靠著白墻躺在那里,脖子里系著一條紅白格的三角形圍巾,圍巾上趴了一只小小的蜜蜂,玩具熊的眼睛出奇的亮,黑如琉璃,閃動著我們看不懂的光芒。
9歲的我拉拉11歲你的裙角,聲音忽然無意識地放輕,酒窩兒在嘴角邊若隱若現(xiàn):“好可愛的一只熊啊……”很想要,大概抱著就是很舒服的。我沒有把這句話說出來。年少的孩子總是有很多愿望。但那些愿望里有多少只能是空話,我并不迷糊。只是說說而已,畢竟要向現(xiàn)實妥協(xié)。
當(dāng)時的我抬起頭來,意外地看到你眼中堅定的光芒,耀眼得讓人不敢正視,你抱抱我,微微蹲下身時你在耳邊對我說:“其實我們是一樣的。”我似懂非懂地看著你,不知道那個“我們”里究竟包含了誰。你的眼中有了些許灰色,卻沒有遮蓋住光亮,臉上依然有著淺淺的笑。
“請問,那只熊多少錢?”你走到柜臺邊禮貌詢問。
營業(yè)員的答案不如人意。價錢并不便宜,大約相當(dāng)于我們倆慢慢積攢下的一半壓歲錢。
我想你應(yīng)該是放棄的,畢竟瞞著父母買下這么大體積的熊,是年幼沒有主見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好,麻煩你等等。”
那個瞬間,你的果敢極為清晰地揉入了我記憶的一部分,渾然一體,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語氣,令我佩服而神往。你拉著我跑向銀行,無視工作人員詫異的神情取出我們倆積攢多年的壓歲錢。連害怕都沒有,只是揉揉我本來就亂的頭發(fā),微笑。
那年的夏天,便是我和你一起把熊“嘿喲嘿喲”扛回家時的汗水;那年的夏天,便是你回家時撕碎商店發(fā)票的“嘶嘶”聲響;那年的夏天,便是受處罰時你用瘦弱的身子小心翼翼護著我時的懷抱;那年的夏天,便是你守護愿望時從不猶豫的果敢;那年的夏天,便是你喊“熊先生”時滿臉單純的快樂和眼中閃爍的熠熠光彩。
想起來是會讓人流淚的。
Chapter 3
時光荏苒。
沒想到這次見面會是在醫(yī)院。
搶救室的燈亮著。紅色的基調(diào)讓所有人感到心驚。此時凌晨,周遭詭異得讓人恐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息。凌亂的對話傳入耳朵,勉強拼湊出了所謂的真相。
聽說你在某天失魂落魄地走向教學(xué)樓,那里的窗臺腐朽失修,你瘦弱的身子在二樓邊緣掙扎了幾下,終究無濟于事,從二樓跌下,因為某些種植的草木使你沒有生命危險。
我當(dāng)然沒有漏掉關(guān)鍵詞:玩具熊。一米六的玩具熊。
似乎有什么迅速地在腦海里清晰起來,我終于清楚地了解一貫冷靜的你失控的原因——是熊先生啊。
我突然想起某天我在你家,看著你父母硬把熊先生塞入樓梯拐角那個角落,你沒有反抗眼中充滿了無奈,我驀地覺得你很陌生,那樣的果敢已恍若隔世,然后你伏在我的肩膀上,在細(xì)弱的抽泣聲中我還聽見了破碎的一句:“……阿煜。你相信么……熊先生肯定不會喜歡那個地方的……絕對。”記憶的末尾你被父母拉開,走向雪白的試卷。
我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夏季中午,我和你回家時,猛降暴雨,我們在一把小小的透明雨傘下狼狽至極,被別人家里伸出的排水管澆了個劈頭蓋臉、渾身濕透;我想起陀螺流行那會兒我們興沖沖地拿著最便宜的陀螺,在院子里喊了一下午的“戰(zhàn)斗吧!”,玩瘋到被蚊子咬出滿背的大紅疙瘩;我想起我用水泵噴到了鄰居遮陽的大棚,鄰居破口大罵時我忍不住的偷笑,你滿臉通紅的尷尬。
我還想起那年我初一,節(jié)奏快得我在深夜崩潰流淚時,熊先生在我身旁那溫暖的眼睛;我還想起那年你初三,我被嚴(yán)令禁止不能打擾你的學(xué)習(xí),他們對我說:“考試很重要的,聽話的阿煜一定能理解的吧。”大人們的臉上掛著笑容,不容我反駁。我還想起是熊先生陪伴我們走過兵荒馬亂的初一和初三,是熊先生陪伴我們走過1800多個日夜。
又有什么用呢。
還是離開了。
時光,真是太可怕的東西。
我緊緊咬住下唇,直到點點咸澀的血腥味伴著冰涼的液體在舌尖暈開,才發(fā)覺一直壓抑的淚終究還是落下了。
我終于不顧一切地哭喊。
嗓子嘶啞。
Chapter 4
失憶是什么,可以吃嗎。
我大腦里可笑地回響著這句話,緊接著迸出一句:真他媽的狗血。
我貼著墻根軟軟地坐在冰涼的地上,那些被我們稱之為爛俗的情節(jié)真實地上演,卻沒有當(dāng)初抱著薯片,慵懶地坐在沙發(fā)上吐槽男女豬腳的心思。
我想大概事情會像偶像劇里一樣,你突然恢復(fù)記憶抱著我們大哭,熊先生就會回來和我們在一起。
可為什么狗血的開篇沒有一個狗血的結(jié)尾。
沒有你突然恢復(fù)記憶的情節(jié)。沒有熊先生從角落里回到陽光下,在四五點鐘的時候和我們一起喝下午茶,吃提拉米蘇,然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見熊先生瞳孔里一片金色的光芒的情節(jié)。沒有最后三人對視而笑全劇終。
應(yīng)該是因為——生活不是電影,生活比電影苦。現(xiàn)實總是讓我們清醒。
你已經(jīng)醒了。我沒有回頭看你。
我的目光還凝固在樓下。
樓下那只綠色的垃圾桶里有一只玩具熊:一米六的個頭安安靜靜地擠在一堆黑色發(fā)臭的臟物中,脖子上系著一條紅白格的三角形圍巾,圍巾上趴了一只小小的蜜蜂,玩具熊的眼睛出奇地亮,黑如琉璃,閃動著看不懂的光芒。
扔掉了。熊先生,被扔掉了。五年的情誼在他們眼里什么都不是。
醫(yī)生說,它的存在會刺激你受傷的大腦,還是消失為好。
我又很突兀地記起,五年前你在商店里在我耳邊喃喃的那句話:“其實我們是一樣的。”
我抬頭看天,澄澈得透明,那樣的藍(lán)色很好看,目光所及之處,是無限的陽光。
我在窗邊站定。在胸口劃下十字:
感謝熊先生陪伴我們五年的歲月,陪伴我們度過兵荒馬亂的初一和初三,陪伴我們完成一場盛大蒼白的祭奠。
再見,熊先生。
再也不見。
[編輯:商元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