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沒有江。
這是一座南方小城,位于江淮之間。一彎護城河橫貫小城,便有了江南的印象。這里沒有青磚黑瓦,卻一樣有苔痕上階綠。這里沒有水墨煙雨,卻一樣有細如針腳的春雨。
江城沒有錢,江城的人們腐糜了很久。
他是兩個女兒的父親,一個尿毒癥晚期女人的丈夫。大女兒是他的自豪,四年前以優異成績考出了小城,今年正是分配工作的一年;小女兒資質平平,也不懂笨鳥先飛,初中畢業后開始打工,好在如今也沒給家中惹什么麻煩。但老婆是他心中硌著的一塊石頭,尿毒癥患了幾年,整日看上去就剩下一口氣的樣子卻也死不掉。一周一次透析,透光了家中的積蓄。他就整天開著那“突突突”的機動車拉點貨,那嗆人的尾氣像是他心中吐不盡的愁悶。
和所有生活潦倒的男人一樣,他愛借酒消愁。老婆有氣無力的時候就會罵他,罵他沒出息,不知好歹。他脾氣暴躁,喝了酒后常常發點神經,嚴重的一次將老婆拖了半條巷子打。
那是在冬天,我們放了寒假。8點多的時候,我和妹妹正在看電視,突然聽到我房間的窗欄被猛震了一下,之后就是一連串的咒罵聲。
我和妹妹不敢推開窗看,直到隨后而來的媽媽將窗推開半邊。窗外燈火通明。
男人赤膊,也不管這是1月的夜晚,女人倒在地上,一條枚紅色的秋褲在她被拖的時候掉到了臀部以下,她趴在地上沒有一絲聲息。男人抬腳就踹在她身上,嘴里還在罵著,你不是還在念嗎?我叫你整天念!你個婊子,給老子講清楚哪個不知好歹?!一條巷子的人都被驚動,女人倒在別人家的門口,嘴里終于發出了聲音。救命??!打死人嘍,你個死人哦!隨后頭發被揪起,頭一次次被往墻上撞。那戶姓金的人家急急忙忙跑出來,哎呦這是干么事哎?敗(別)打嘍敗(別)打嘍!金家一家老小涌出來拉。男人倒真不打了,哈哈笑。你家人不是來護著嗎?這婊子送給你家養!伸手就把女人拽向了金家的紅鐵門。
你個王八羔子!金家老大沖出來就要給男人一拳,被自家兒子一把拉住,爸!你要動手那不也一樣!他頭腦有問題!
快給他女兒打電話!有人喊起來,打給大女兒!怎么打?哪個曉得號碼?不中就報警!就這瘋子打人還不把人打死!又有人喊。
快過年了,家家戶戶的燈籠都掛了起來。紅彤彤的光照著這條巷子,照著沸騰的人群,照著男人女人扭曲了的臉……
這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從那以后這一塊的人沒有誰不知道他是精神病,遲早要被送進瘋人院。
在這之前,我對男人這家人沒有什么印象。按說這一塊的居民樓都是八幾年統一劃的地皮,各家自家建的。但男人他們家把房子一直租給別人住,自己一家人東奔西跑半年前才搬回來。這房子是建了二十年了但人還是陌生的。
這年9月,女人走了。
9月天,特別是傍晚,天氣微涼。女人直挺挺地躺在竹床上,他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沒有了一點聲音。巷子里是少有的安靜。
大概是氣氛太過詭異,對面樓上有人探出頭來,看了一眼立馬收了回來。
女人死了。
果然沒錯,女人死后,男人真瘋了。整天赤著腳東奔西跑,一般看不到他。有一天我補課回來,走在另一條小巷子里,看見了男人。我先是嚇了很大的一跳,男人沒有一點聲響,蜷在墻角,手撐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院子里停著的那輛棗紅色的機動車,終于不再吐納那幽藍的尾煙,正如他可以不再為瑣事煩心。
大女兒終究沒有回來工作,甚至連他被送進瘋人院都只是他兄弟和小女兒在操心。大女兒之后說得堂而皇之,我整天被找工作鬧得心神不寧,好不容易抓住了好的機會怎么能放手?這邊是省會城市,發展有前途。再說他瘋了,我就是回去了也沒用。
男人幾進瘋人院,幾次復發,終究沒有治好。
江城沒有錢,但江城的人很會花錢。我媽對我說。
是啊,這邊有煤礦有鐵礦甚至前不久西邊一鄉下還測出了一儲量不小的銀礦,可是這邊依舊窮。一年一年,把礦賣給外省人來開,自己賺一毛錢別人賺一百塊。
江城人會吃會喝會穿就是不會賺錢。江城最有特色的就是飯店,不包括鄉下光縣城就有大大小小八千多家飯店;有了鐵礦銀礦自己竟沒有水平開。
一只一只的鳳凰迫不及待地飛出小城,永不回頭。
江城的風江城的雨都逐漸有了腐爛的味道。
江城的人們腐糜很久了。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