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班里的化學老師講到白礬,問同學們有誰了解,我不假思索,那是一種能夠與鳳仙花混在一起,涂在指甲上的某種化學品。我剛說完,同學便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老師肯定了我的回答。同桌偷偷問我怎么知道這種事,我突然愣住了。
然后,我的淚悄悄流在了心里。
午后的陽光暖暖的,她將種在墻角的粉紅鳳仙花瓣小心翼翼地摘下來,放在一個圓形小茶杯里,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瓶子,里面裝著顆粒狀的晶體。她用手捏著瓶口,另一只手托著茶杯,計算著將少量顆粒倒入茶杯。我在一旁看著她,她專注著手中的“工作”,像一個和我一樣的孩子。倒入后,她用事先準備的廢舊鋼筆帽用力將鳳仙花與顆?;煸谝黄稹2灰粫?,我看到許多紅色的汁液出現在小茶杯里。
我問她,這種紅色真的能牢牢貼在指甲上嗎?
她笑了,是啊,我們那時就是用這些東西涂在指甲上,很漂亮呢。
我看到她孩子般的燦爛微笑,然后我的心里也高興起來。
這種顆粒是什么東西?
她一邊用力搗花瓣,一邊用一根小棍翻攪混合物。
這種東西的名字叫白礬,它能將花的汁液牢牢染在指甲上,這是我在門口的一家飯店要到的,他們還挺客氣,給我好多。
我心想,這種東西染在指甲上,永遠不褪色,是不是就像一個紅色的小標記,讓我成為一個獨特的人。
那時候,我特別迷戀獨特的標記??措娨暽?,某個人額頭有團火一樣的標記,我就非常迷戀,那是不是火星人的標記?那個人一定很受抬舉吧!我活在自己的小思維里面,希望自己是獨特的一個人。
來來,快,我幫你染上,不然的話,時間久了,就不上色了。
我伸出手指,她用她瘦瘦的手支撐著,然后用木棍挑出一團紅色混合物,放在我的指甲上。
當時感覺涼颼颼的。
她小心把混合物鋪平,然后輕輕捏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亂動,坐在桌前,堅持一個小時。
我很乖,呆呆坐在書桌前,觀察這團混合物。
她又轉過身,繼續采集她的“指甲油”。她說,她要染十個指甲。
我曾經看到過她衰老的一雙手,那上面只有一層凹凸不平,滿是斑點的肉皮,但她的指甲微微泛紅。
我曾經問過她,是不是死后,指甲依然會紅。她沒有說話,悄悄轉過身。
我望著手指,想到當她死去的那天,指甲的顏色,會不會還是紅紅的。
可是,我害怕那一天。
那時候,她已經八十多,而我才十幾歲。
她剛從東北回來,已經瘦削了許多。當時我和家人去黑河接她,見到她的那一瞬間,我已經說不出話了。她直直地坐在門前的一把椅子上,兩只手放在雙膝,眼睛注視著前方,端端正正,像等待遠方客人般虔誠。我一走進屋,她便把眼神放到了我的身上。爸爸蹲著和她說話,我在一旁聽著,我看得出她心里很激動 ,手有些顫抖。她安靜地坐在那里,穿著嶄新的衣裳,像繚繞的往事漸漸展開,不知道為什么,那個場景,我至今仍然記得。
我知道她已經很老了,八十幾歲的人,眼花耳聾,走路已經不利索,而且患有哮喘病。一次吃飯我突然很驚奇地看著她手上的肉皮,很松軟,薄薄一層,骨頭都可以感覺到。我用手摸了摸她的手背,然后又摸摸她的臉,我有些吃驚,那么松弛的肉皮,沒有了丁點兒水分,看上去就讓人擔心。她看我驚訝,笑了笑說,老了,老了就會這樣。她在嘆息,然后不住地往嘴里送飯,我不知道她當時是怎樣的心情,曾經在東北經歷過闖關東的老人,滄桑對于她來說,已經刻遍了她的筋骨。
她的哮喘是家族遺傳。
她不能下床吃飯,每次必須將飯送到床頭。她自己去衛生間,回來之后,便一下子倒在床上,然后大口大口的呼吸,氣管傳來呼哧呼哧的聲音。我看著她,心里非常難受,我知道她很痛苦。她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干凈的老太太,她披散著混亂的銀白色的頭發,眼神呆滯,身上沒有一點力氣,上廁所都是由爸爸架著。
一天深夜里,她害怕得睡不著覺,然后艱難地下床,想去找爸爸??僧斔齽偞蜷_門,邁出步,便一下子被門檻絆倒在地上。夜里,她一直呻吟,我哭了,我用手幫她揉胳膊,想要減輕她的痛苦。她一遍遍喊爸爸的名字,我和她緊緊貼在一起。我安慰她明天早上就好了。
第二天夜里,她走了。
我看到她安詳地躺在屬于她的炕上,臉上沒有了一絲掙扎,她的脈搏安安靜靜,頭發輕飄飄地搭在她的后腦勺,她不再呼吸。墻上五顏六色的畫紙也不知道在什么時候脫落了,粘在她的后背上。后來家里的人都來了,幫她換上了她珍藏好久的衣服。
或許,她走后,我的淚就干了。
她說過,等到她死后,要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然后要我學著像小時候那樣,為她哭泣。
她一生都是一個講究的人,她把指甲染紅,為了不孤單,死后也要有色彩陪伴。
奶奶,下輩子,您若記得我,請牽起我的手,那個時候,我就會懂得關于愛的一切。
您是圣母,溫暖人間。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