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歸傳統”似乎是時下書壇反復被提起的關鍵詞,但如何在傳統文化底蘊薄弱、因西方現代主義將書法拉向形式化美術化方向而使當下的書法活動蛻變為脫離文化之純視覺游戲的背景下,真正認識傳統并在“回歸”途中找到具體的技術依靠,一直是困擾目前書家的主要內容。清代以來的崇碑和取法民間的嘗試,已經動搖乃至顛覆了傳統筆法及對文人化趣味價值的追求,并造成了非傳統化、非文人化的近現代書法改革;但碑學晚期由于解構筆法而最終步入歧途。書法創作中真正能雅化碑學的還是傳統帖學筆法的有效介入。因此,作為傳統帖學軸心內容的以魏晉二王為核心的筆法體系,在今日倡導碑帖融合的潮流下,尤其是在書法作為專業學科設計的宗旨上,對各種流派主張而言,似乎都是作為最高標準而讓人心向往之的。
對魏晉二王為核心的筆法體系的追求和改造,應該有利于書法在當代泛濫無歸的“俗文化”中顯示獨到的價值,使書法真正能表現出生命的意蘊,從而防止書法的終極存在意義遭受貶損。目前書壇出現的對傳統帖學的一種集體渴望,有著向往深層雅化、追求精神層面的迫切需求。《書譜》作為二王技法體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在這種時代背景下,為廣大書者密切關注,是必然出現的一種現象。
就像多數自稱學二王行書者的基礎技法其實更多是來自米芾,真正在學二王小草“筆法”上較有心得的,其實基礎技法普遍是從《書譜》中得來,進而能上溯并一窺二王堂奧。這種集體選擇的原因,通常容易為人接受的解釋是墨跡最能充分顯示技術指標而刻本卻對大部分細節喪失殆盡;對這類墨跡本身所具有的技術意義進行思考,也許能找到更多的答案。這恰恰是《書譜》作為傳世墨跡在技術還原上有著“二王”系列刻本摹本所無可比擬的參照價值的技術意義。
墨跡的基本特征主要是毫發畢現。能讓有經驗的觀賞者體察到點畫背后所凝固下來的情感變化。而作為現代照相術和印刷術沒發明以前時代最好、最主要復制流傳方式的拓本,盡管結構輪廓基本保留,但筆觸的細微變化基本消失。因此即使聰明如王寵,因無從得窺墨跡珍本,也只能從刻帖中得其大概結構,滿紙棗木之氣而失卻筆之鋒面自由翻轉的流動感。對刻帖的歸附和依賴所培養起來的書法感受,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傳統帖學從明末以來逐漸走向靡弱的客觀原因;精確照相術在對經典還原復制上的運用,特別是來自二玄社等精心出版的墨跡圖版,使得素來深藏宮禁的墨跡精品也能走入尋常百姓家。因此,近幾十年來對傳統技術的重新審視和廣泛研究,正是因為有如此“下真跡一等”的墨跡技術逐漸改變既往觀念的結果。相對于《十七帖》這任何學“二王”小草都無法避開的小草巨跡,《書譜》墨跡筆法、墨法的真實感更能讓人激動。眼光落在《書譜》的任何段落,都可以感受到文字結構因書寫動作的逐漸展開,點畫充滿流動感以及在流動感中表現出來的豐富的節奏變化,每個點畫、字乃至整幅作品都像一個具有生命的事物那樣讓欣賞者留連忘返。
盡管學碑者很大程度上是被其蒼茫渾穆吸引,追求的也不全是墨跡的流利暢達,但對刀刻形跡做筆墨還原卻是技術操作中最基本的思路。不少人就是因對毛筆本身所具性能正確感受的缺失,對刀味和筆味的轉化相對陌生,從而在學碑途中,“誤讀”日益加劇。啟功之“師筆不師刀”盡管有失偏頗,但其出發點也是呼吁對墨跡的重視,以求真正理解認識古人的筆法。
當下所謂“美院模式”所推崇的經典筆法,在一批對“二王”面目還原和探索的作品中已經得以體現。對二王摹本的高度重視和研究,特別是自日本引進一批二王經典圖書和對其研究的成果,已經讓世人對二王的認識突破了《蘭亭序》的層面;但真正筆法之錘煉、鋒面轉折之自然性和出入動作之豐富性的直接模擬,實多出自《書譜》。
《書譜》墨跡本所具有的書寫技法幾乎涉及到書法的每一個基本點。僅僅從筆法角度看,用筆和點畫位置經營的高度精準;鋒面調控上靈活自如,提按鋪收對比極大又能有機融合,且幾乎沒有一處轉換含糊;線條凝練含蓄基調上適時的生辣鋪張,表現出對筆鋒控制理性和感性的完美統一;隨機生發的技術處理模式,虛實層次處理成段落成塊面的對比;對小草表現江南園林一步一景的視覺感提供了相對雅致的技術手段等等。因此,作為對技法精致化、雅化追求的直接參考和啟示,是《書譜》在“俗文化”流行時代背景下技術層面上的又一意義。
對類似“二王”書法模式的借鑒和取法已在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里擴大了人們對遺產繼承的視野,但是對非雅化非文人化的原生態漢字的推崇和承習,使得多數人只滿足于對相對粗俗筆法的尋求。當然,精雅一路因其精準的技術磨練和雅致氣息的培育需要相當長時間精力的積累,相對于“快餐式”的當下展示,這種選擇顯然是“不劃算”的。不過,隨著人們對展廳書法接受和評判機制的完善,回歸經典、呼喚傳統已慢慢成為共識。有人甚至指出,將最初幾屆國展的獲獎作品放到現在來評審,可能有相當多的作品想入展都很困難。這也是有人提出建立“新帖學”書法的時代背景。
“書貴其難”。以高度的理性認識對書法創作的每一步驟進行有效調控,“擬之貴似,察之尚精”“翰不虛動,下必有由”,是當下所言“專業化”書法學習的技術目標。傳統的“慢熱”式書寫顯然很難適應快節奏生活的現代社會。將隱藏在傳統日常書寫中的高難度技術提煉出來加以有針對性的訓練和改造,是書法臨習在今日所謂“技術化時代”里相對有效的方式。
盡管技術本身在歷代書論中常居形而下的位置,古人更強調書寫背后的文化性和意境美;但在大環境已然改變的今天,專業分工愈發細密,在某些文化領域里占據話語權的研究者并不能像古人一樣隨意踏入書法藝術的領地,關鍵原因是古人成才模式中伴隨始終的書寫技術磨練,今天卻只是極少數人的專業行為。前人書寫看起來是水到渠成的自動接受傳統文化框架的整體植入,漫長的日常毛筆書寫也必然在其時機成熟的某一天上升為了書法藝術。今人多是為書法而拿起毛筆,一開始的追求就有明確的藝術向往成分;同時對傳統書法賴以生存的傳統文化模式及土壤的開掘,往往又是以書法為媒介而進入,方向上是反過來的。因此。當目下的人們離開技術修煉而空談與書法關系不大的某些文化概念時,已很難引起多數書寫者的共鳴。曾有人在媒體上提出,字是寫出來的而不是想出來的,正是當下人們對傳統技術較為看重的明證。傳統書法的生命感往往體現在文人高度雅化的隨意書寫之中。“寫”即主體對工具性能的掌握能力,通過點畫結字充分反映出來,它既表現出書法的形態效果,又是主體的情性能力效果。這是一切筆法技巧的根本,也是相對雅化、精致追求的主要表現形式。對“寫”的自然狀態的追求,也是將現在普遍以西方構成“打散重組”觀念下重制作重外在視覺沖擊并美其名曰“創作”的方式、導向追求內心律動和筆跡外化統一傳統方式的有益努力。
被孫承澤評為“有唐第一妙腕”的孫過庭,在《書譜》中全面的技術展示,已足以構建當下帖學的“技法庫”,這和展廳書法重技術展現的視覺效果也能完美統一。各類風格創作對這種小草技術不同程度的借鑒,又是《書譜》技術的寬泛性意義之所在。
幾乎所有臨習小草一類的書寫者,似乎都很難避開對《書譜》的學習和借鑒:對于那些追求“二王”以外審美趣味的人來說,《書譜》所代表的傳統帖學精雅一路的筆法技術,可能是改造其原有技術的重要源泉;而對于欲上溯“二王”技術者來說,《書譜》整體的技術展示和米芾某些墨跡技術的參考價值一樣,早已成為帖學發展中最重要、最基礎性的技術部分。
傳統書法審美方式的“閱讀”,在賞析流美技術的同時,體會沿文辭與筆勢展開的音樂般的時序之美,把握作品內在的文化價值;今人的“閱讀”,可能更多地是欣賞沿空間展開的建筑般的結構之美,把握外在的形式之美,感受筆墨上的情感宣泄。今天的技法高手往往能從《書譜》之類經典作品中讀出展廳效果所需的技術,比如隨機生發的結字變化、靈活多變的鋒面處理和墨色層次、直線曲線對比出現、方圓交替運用等等,并往往以某種適當的展示方式予以強化。目前展廳作品中,占到相對主流的是對《書譜》所代表的“二王”一路技術皈依和放大處理的一類作品,從這種現狀可以看出,《書譜》本身所具有的技術“資源性”在書法學習和創作中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同時,《書譜》對二王技術的有效提煉和發展意識,為后世習書者提供了最佳的示范模板。明“二王”用法之理,非簡單以其運筆結體為唯一評判標準。字字錯落,粗細變化隨
性情而動,本乎性情,卻不逾法度,謹守規矩。唐人學草書。宗法“二王”者,似無出其右。其實也可以說,歷代書家中學“二王小草”書最能得精神者,恐怕也只此一家。
《宣和書譜》對孫過庭研習“二王”技術所達到的高度有過精彩描述:“得名翰墨間,作草書咄咄逼羲獻。尤妙于用筆,俊撥剛斷,出于天材,非功用積習所至。善臨摹,往往真贗不能辯。文皇帝嘗謂過庭小字書亂二王,蓋其似真可知也。”米芾亦對此有過肯定。
對前代書寫技術的總結和提煉,并找到契臺于己的有效運用,是孫過庭對后人的成功啟示;同時,《書譜》本身技術在前代基礎上的發展,如米芾認為的“落腳差近前而直”和劉熙載《書概》“用筆破而愈完,紛而愈治,飄逸愈沉著,婀娜愈剛健”、孫承澤“獨孫虔禮之《書譜》,天真瀟灑,掉臂獨行,無意求合而無不宛臺”等,已為我們提供了極好的示范。
當然,從目前展覽作品可以看出對《書譜》的臨習亦存在不容忽視的問題。往往為其復雜多變手法所迷惑,斤斤于筆之兩端,甚至于字法拘泥者是為通病。靈動有余,中實不足;局部精彩,大氣象局促;多流美偏好,易趨油滑。此實非《書譜》本身技術之缺陷,乃臨習者筆力偏弱、對筆法調控精準度要求不夠高或因對章草隔膜而不能以之入其骨之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