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予末。生于三月,卻未能做一個溫潤如三月初陽的女子。向來缺筋少骨,常年暈頭暈腦。無奈十年磨一劍只磨出“一臉正義,滿腦糨糊”的美名。編輯出版專業學生。熱愛寫字,熱愛編輯,希望可以一直寫自己喜歡的文字,做自己喜歡的編輯工作。
[1]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第一朵喇叭花盛開的清晨。她踮起腳湊上前去仔細感受那年第一朵喇叭花的盛放。一低頭,透過喇叭花層層疊疊的葉子,就看見背著雙肩書包的他。她已經記不起當時是他的什么吸引了她,只知道,那個從對面街道走過的少年,有風的味道。
自那天以后,她每天清晨都能在種滿花的陽臺上看見他走過,神情淡然而靜默。在他走出她的視線后,她慢慢走回屋里,泡一杯貢菊。看著那些沉睡太久的菊花緩緩復蘇張開翅膀的樣子,她總是會想,他知不知道在街的那邊某個二樓陽臺上,有個女生一直在暗暗“偷窺”他?
在喇叭花結子凋零的時候,街對面的他不經意往她這邊看了過來。她措手不及,臉在剎那間發燙了。慌亂地移開視線,但沒有一秒鐘的光陰,她又向他望了過去,因為她還沒見過他的正面。他向她輕輕揮揮手,嘴角淡淡地上揚。她遲疑了一下,還是揚起手向他揮了揮。
像是一顆小小的瘦弱的種子,在不經意之間突然發了芽,最后還開了花。她靜靜享受著這樣安靜的美好,雖然只有簡單的揮手示意,她也覺得暖風一直在蔓延,溫暖了整個冬天。
喇叭花的藤蔓已經枯舊,正如某天后那個少年再也沒有出現過。但她并沒有覺得生活有什么缺失,因為來年的喇叭花的種子,她已經種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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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喇叭花還沒發芽的時候,他再一次出現了。他沒有忘記停下向她揮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揉揉眼,沒錯,他是在向她招手示意讓她下去。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轉身跑下去。等等我,請等等我,我馬上就到。
可當她跑到街上的時候,那個位置,空空如也,仿佛他從來沒有來過。四處張望,連那個背影都沒有——她還是晚了一步。她默默轉身往回走。突然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她回頭,是那張陪了她一個冬天的笑臉,露出潔白的牙齒。
她盯著他,心里一驚。因為他似乎是掛著松了一口氣的表情說:“你終于下樓了。”
他用的是手語。完美的動作,天衣無縫。
盡管有些詫異,但她還是不做聲色地笑著點點頭。
“你不去上學么?”他用手語問她。
這次她笑著搖搖頭。
“為什么?”
她還是搖搖頭,沖他一笑,然后轉身回去。他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消失在轉角處。
打開門的時候,媽媽正準備出門上班。在與媽媽擦肩而過的時候,媽媽猛然停住了。因為,她說:“媽媽,我想上學。”說完她就跑回自己的房間,隨后身后的門猛然“嘭”地一聲關上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趴在床上就放聲哭出來了。眼淚像是猛然決堤,怎么也關不住閘,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與辛酸都傾倒出來。
哭累了,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鏡子里淚眼模糊的自己,止不住地聳肩。她伸出手摸摸鏡子里自己的臉,然后慢慢移動到耳朵上。
[2]
她不知道那年那天的那個清晨,為什么自己醒來后就突然聽不見了。那種天黑的恐懼感像是洪水一樣緊緊把她包裹,呼吸不能。
媽媽帶著她去醫院,醫生搖頭說耳朵結構是完好的,是大腦神經的問題。又去省城、北京、上海,還是一無所獲,既不能像一般患者一樣使用助聽器也不能植入人造耳蝸。她不知道媽媽抱著她哭了多少次,她總是安靜地撫摸著媽媽的長發,笑著向媽媽搖搖頭:“媽媽,我們不治療了,好不好……”
一開始,她努力地不讓周圍的人發現她有什么變化。依舊每天按時上學,按時做作業,努力地試圖“聽”懂老師上課在講什么,努力地試圖“聽”懂同學們談論的話題,并做出微笑、點頭、搖頭這樣簡單的動作以做回應。可是,還是有同學發現她和從前不一樣了。他們使勁搖她的肩,大聲對她吼著什么,可是她的世界已不再有聲,那么安靜,安靜得像是一潭死水。
同學開始給她寫紙條,告訴她他們在談論什么問題,告訴她老師上課在講什么……可是寫字是那么慢啊,這些遠遠不夠她迫切想要獲取的信息量。她把那些紙條每一天每一天地整理得整整齊齊放在文件袋里。可只有她才知道,那些紙條越來越少,上面的字也越來越少。最終,她抱著那些紙條哭了。她知道她不是世界的中心,她能理解他們沒有理由為她一個人放棄自己的時間和精力為她不停寫字。
于是,在媽媽洗碗的時候,她告訴媽媽:“媽媽,我不想上學了。我太累了。”清脆的“啪”的一聲,媽媽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媽媽抱著她說不出話來,滾燙滾燙的眼淚一滴一滴滴在她脖子里,像火一樣灼燒她的皮膚。
[3]
恢復平靜后,她又走上陽臺,用松土的鐵鍬在三個花盆里分別寫下“我”“可”“以”三個字。然后打開那個上了鎖的柜子,把鎖了太久的教材重新找出來,一一放在桌上擺整齊,擦掉上面薄薄的一層灰。而曾經所有的獎狀和證書都被她燒了。那個夜晚的火光把她的臉映得血紅,而那以后她的臉似乎就再也沒有血色了。
第二天一早,她就跑下樓去,站在他向她打招呼的那里等她。遠遠的,就看見他背著包走過來。她踮起腳沖他揮手。他看見了,也向她招手,并加快腳步走過來。在他走近后,她就急急地說:“我決定去上學了。”他笑著點點頭,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發,但半路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又回到教室,除了開心更多的卻是壓力。雖然以前她成績優異,讓多少人羨慕不已,但即便留了一級,要跟上這么多的課程還是非常難的,更何況,她聽不懂。他比她高一個年級,于是他開始每天留下來給她補課。
文科還好,記住就行,但數學完全就是噩夢。一開始,完全沒有辦法溝通,用手語又完全無法表達那些復雜的公式、邏輯,把講解全部用筆寫下來又太慢,于是,毫無進展。每當她看到他想告訴她什么卻無法準確表達出來時緊皺的眉頭,就覺得難過,如果自己再聰明一點……
心疼他把大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她告訴他,我想學唇語。其實在失聰后,醫生都建議她學唇語,可她總是堅決地拒絕了,因為她總是固執地認為學唇語只能夠證明她再也聽不見了,她不相信自己真的就永遠只能活在一片寂靜里。
于是他又開始把自己想說的話不斷向她重復,她一遍又一遍跟著他的嘴型還原他說的話,每當說對了,他就向她豎起大拇指,然后才繼續下一句。
她也不知道在他復述多少遍后她才能理解他的意思,她喜歡看到他歡喜的表情,于是總是生自己的氣,為什么看不懂他的嘴型,要這樣浪費他的時間。不過還好,沒過多久她就能大致明白他在說什么,有時遇到不懂的地方,給他一個困惑的表情,他再放慢速度重復一邊,就基本沒有問題了。
經過這樣的訓練,她基本可以看懂別人在講什么,一般交流也沒有大礙。班主任為了照顧她,盡管她個子比較高也讓她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間,方便她“聽”課。盡管有時還是不明白老師在說什么,但下來只要一經他點撥,聰穎的她立刻就明白了,所以學習也不是想象中的那般難。
[4]
她默默享受著他陪在她身邊的靜默時光,總是喜歡在他給她講題的時候,趁他不注意時轉過去看他的側臉,再在等他朝自己看過來時對他微笑。這樣的游戲,她樂此不彼,因為她知道他留在她身邊的時間不多了——他快中考了。
六月的末尾,她抓住他的胳膊,說:“不要照顧我了,明年你就中考了。相信我,我一個人可以的。”
盛夏的夕陽映在他身后,金燦燦的。他笑著說:“好。那我在T中等你。”
T中,這個城市唯一的國家級重點中學,多少人頭破血流也想進去啊。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咬著牙想了一下,然后抬起頭,直對他的目光:“好”。
可是新學年的課程越來越難,她經常在課堂上疲憊不堪,老師的語速似乎變快了,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過去了。她也會拿著題去問其他同學,可是同學怎么會有他的耐心。似乎她要花比別人多十倍百倍的精力才能夠取得和別人一樣的效果,她不甘心,可是沒有辦法,世界本來就是不公平的。
媽媽心疼女兒,經常在萬家燈火不再的深夜讓她早些休息,而她總是回頭對媽媽笑笑:“不累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離T中還有多遠。每個夜的極處她都在日記本上寫下:不及你的腳步,縱然一光年的距離我也努力追趕。
[5]
一年后他中考,她陪他去中考考場。她一直都是微笑著的,因為她知道他可以。他摸摸她的頭說:“我進去了哦。你也回去吧。”
她微笑著看他轉身淹沒在人群里,但幾秒鐘后,她的眼淚就模糊了他遠去的背影。因為她看到幾個家長指著一個背影在議論:“看,那個格子襯衣的男生就是那個成績一直第一的男孩,只可惜是個啞巴,成績再好有什么用……”“可不是,多好的一個男孩,以前都還是好好的,可兩年前突然就不能說話了,聽說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到底得的什么病,真是怪事。”……
像是有人從后腦勺狠狠給了她一棒子,阿姨的臉也慢慢模糊了——因為那個方向只有他一個人穿著格子襯衣,也只有他是傳說中的永遠年級第一。
六月的陽光那么刺眼,像細細密密的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可是這樣的疼也不及心疼的千分之一萬分之一:是不是全世界只有她一人不知道他不能說話?
她背對陽光仰著頭,努力讓眼淚倒流,他說過他不愿見她流淚,他只愿她微笑。
這時一群飛鳥從天邊劃過,她追著它們直到蒼穹極處。
雁過本該留聲,縱然她和他的世界里的鳥兒不會有聲,但它們的飛翔依然美麗。許久后,她才回過神,擦干眼淚,向著他考場的方向對自己微笑:明年T中,不見不散。
后記:
此文獻給朋友多多,一個一直優秀后來卻突然失聲的男孩。縱然分別多年以后,我還記得他安靜的笑,還記得他陽光的明眸,還記得他寫的一句話:我只一心向前,不問幾多艱難,只須精彩,而后足矣。現在他已順利步入上海某重點高校,或許這就是他給自己這句話的最好證明:縱然生活有時面目猙獰,但我們依然要記得微笑,因為在猙獰的面具下,生活一直都有一顆柔軟的心。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