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從教17年的中學教師,我曾經在北方一所在當地頗有名望的縣中教過6年高中,在蘇州一所私立名校,帶一屆學生,從高一到高三。如今,又回歸體制內,任教于蘇州一所相當有名的學校。
讀茅衛東先生的《重尋教師尊嚴》,每每掩卷無言:17年的教學生涯,河北江南,體制內外,教過的學生,同事過的老師,呆過的若干個學校,他們竟然,都從字縫里,讓我看見!這部教育評論集,讓我讀出了我們教師的孱弱與卑微,讀出了我們學生的無助與憤慨,讀出了我們學校曾經的荒誕與現在的迷惘,讀出了我們教育的沉疴與希望……
一
“這些年頭,誰不該謹慎小心啊!”作為教師,我很能理解這種無奈的喟嘆。
我想,大部分中國的教師,并不知道這個句子是出自美國詩人艾略特的詩歌《荒原》。這是一首對非人性化的現代性反映并抗衡的詩歌,自1922年出版以來,幾乎在歐美家喻戶曉。而這一句90多年前異國他鄉的嘆息,卻非常適用于如今我們這些教師。
是的,“這些年頭”,教師得不到基本尊重的現象舉不勝舉。
遠的不說,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很多地方出臺規定,強調“不論情況多么危險,老師都要保證將全部學生疏散完畢后方能離開,違反規定者將遭到停職或開除的處理”。這一規定當即引來了廣大網友的爭議,有網友質疑這一規定“強人所難”,不顧老師生死,雖說教師有特殊的職業操守和道德,保護學生是一個老師的責任和義務,但也需根據當時的情況而定,老師同樣是人,與學生一樣也有生存的權利。更有網友質疑,這樣的規定是否意味著,勉縣教育局認同“學生的生命價值”大于“老師的生命價值”?
其實,類似的規定,在很多學校早就存在,只是沒有引起這樣的軒然大波而已,比如這一條——“上課期間教師不得讓學生離開教室,包括學生去廁所,更不得在上課期間讓學生出去辦事情,攆出教室罰站。如果上課期間,因為任課教師的原因所造成的學生傷害事件及傷亡事件由當事教師負全責!”(摘自某校2007年《學校安全工作責任狀》)
分析這條責任狀,不難發現其強硬粗暴的心態,隨心所欲,一拍腦袋,就給教師戴上緊箍咒。
除了這樣蠻不講理的,還有更加荒唐可笑的,它們給教師的心靈,帶來的是屈辱。
2010年,曾有這樣一則報道:“邵東縣楊橋鎮大塘小學原校長申忠文猥褻兩學前班女學生,被家長揭發后失蹤,此事被披露后引發關注。事發后,邵東縣教育局發布‘八項禁止’,其中規定嚴禁男老師和女學生單獨溝通,以防止‘禽獸教師’再現。”(摘自瀟湘晨報2010年4月23日報道)
當時讀到這條報道,我就不禁苦笑,想起2004年,我還在河北工作時,因為國內時有報道“禽獸教師”的事件,河北省也曾經組織廣大教師專門開會學習,聞者足戒,交流體會,并要求人人都寫心得報告,保證不做“禽獸教師”。記得那時,一個同事憤怒地說:“這是什么邏輯,他們做禽獸教師,我們來檢討保證,還有沒有對人的尊重!”
二
那么,“這些年頭”的種種,是不是使一個教師喪失尊嚴的全部理由呢?
茅衛東老師在他的《重尋教師尊嚴》一書中,硬著心腸,對期期艾艾的教師們,大聲說“不!”
教師的生存現狀,確實是現實存在的荒謬。但是,“是不是到了教育者必須出賣自己的良心才能工作,非違背自己的良知無法生存的地步”?茅衛東的詢問,發人深思。
“我所說的改變自我,是改變自己對學生的期待,改變自己對校長的期待,改變自己對當前教育大環境的期待,不陶醉于自己構想的美好卻是虛幻的教育氛圍,直面教育現實。盡管這個教育現實可能與我想象的很不一樣,很讓我失望,但,這就是我所處的教育環境。我的工作,不能是基于夢幻,更不是在想象中進行,而是在當下的教育環境中,面對現實的校園、現實的學生開展的。”茅衛東的主張,平和理性。
“對一個有所追求的教育者來說,停留于對現實事物的喜惡還不夠,還要努力去了解事物背后的東西,了解社會百態以及其發展演變。對社會的了解,就是對教育的理解,就是對人性的把握。一個成熟的教育者,不會輕易用道德的標準去評判處于轉型時期的社會現實,更不會輕易給學生貼上什么標簽。他在堅持自我的同時,會對自己所不滿的社會和他人抱有一種真切的理解之同情,同時也會對社會和教育的未來充滿熱情而又理性的期待。”茅衛東的建議,振聾發聵。
2011年3月23日13時左右,合肥工業大學團委副書記陳剛,以決絕的方式,從12樓上“縱身一躍,凜然赴死”。
時年34歲。
他是在競選學校團委書記落敗后自殺的。
有人說他當官的欲望一再受到打擊,才絕望赴死。
但他在遺書中自述,是因為有人設置了種種反常的程序,用不正當手段拉票,才把他排擠出局。
他要用死亡來討個公道:“我會讓任何一個胡吹亂侃、投機取巧、不認真做事、完全為了做官的人膽寒心驚,成為工大一個傳說,我的價值就實現了。”
陳剛這份遺書長達四千多字,題為《為理想中的工大而獻身》。
我是在2011年4月11日的《南方周末》報道《合肥工大團委副書記陳剛之死》中,了解到這個事件的。當時,這本名為《重尋教師尊嚴》的教育評論集,就放在我辦公桌上。
我真希望,時光之輪能夠倒轉,希望陳剛在他決意尸諫的時刻,能夠讀到這本書,讀到這書中的那些篇章,那些話語。比如《教師成長中的自我與現實問題》中的那些鏗鏘之聲,比如《我們應該追求什么》中,那一連四段的“我希望他們能夠醒來!”比如《讓我們都有尊嚴地活著》和《再談生存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那兩篇字字都能敲擊靈魂的文章。
死者長已矣。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街市從來都是太平的,時間永遠是流逝的,而悲劇也總是不斷上演的。在得知陳剛自殺事件之后的第二天,騰訊網上,又出一個新聞:“4月11日上午8時25 分,淮安市某中學發生一幕慘劇,一名老師用刀砍傷一女生后,從5樓墜下身亡。目前關于此案的具體情況,淮安警方正在調查之中。不過,網絡上對于事件的起因已經眾說紛紜。有人說,此前老師曾對女生有騷擾行為,被學生家長教訓后憤而砍傷女生,后畏罪自殺;而也有人稱,性騷擾的事情是該女生編造出來的,老師是在滿腹委屈中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摘自2011年4月12日騰訊網新聞)
又是一個撲朔迷離的案件,而且一死一傷。
沉重,悲涼,一起襲上心頭。再次打開《重尋教師尊嚴》——“我們應該成為一個‘人’,我們能夠成為一個‘人’,我們也必須成為一個‘人’!”“成為一個人,守護自己作人的底線,捍衛自己作人的尊嚴,非不能也,請勉力為之!”
我多么希望,所有的我們,都能夠意識到,一個教師的尊嚴,首先是一個“人”的尊嚴!
三
我們追求成為一個合格的教師,首先,應該追求成為一個人,一個具備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完整的人。
與其說教育者應該去培育一個怎樣的人,毋寧說教育者應該追求自己做一個怎樣的人。
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追尋一種狀態,一種自我的滿足感和幸福感,無須害怕什么,這世上可供害怕的事太多了,害怕是害怕不完的。一想到生活的脅迫,就自動繳械投降,并且,會懦懦而有理地,圓睜著無辜的眼睛反問:你不信倒要試試看,他們的力氣好大啊。這是多么卑賤的一種生活態度啊。
生活的主動權應該掌握在自己手中。未來的生活,對于每個人都有多種可能。因為不完美我們才要追求完美。追求完美,先要面對其殘缺與丑陋。這樣做有什么意義呢,其意義就在于,我們所熱愛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一個世界,它不單有鮮花陽光和雨露令人陶醉迷戀,它也同樣有欺詐丑陋野蠻令人痛苦憤怒……我們就是愛著這樣的世界,我們生在其中,我們長在其中,我們構成了它,我們也改變著它,惟有直面它的真相,才能用熱愛努力把它變得更美好一點而非相反。
以各樣的術數,來達到收買收服收降學生的目的,而實施“教化”之功;借各種的理由,為自己的不作為無能無奈甚至無良無恥,開脫罪名,以獲取安慰與滿足;更有甚者,憑借極端手段,虐人乃至于自虐自殘自殺,想尋求支持保護理解,想伸張正義公道天理……這樣的 “教育”,不但學生無法在其中獲得成長,教師自身也同樣陷入惡性循環。
不能再重復這樣的模式了!
我們不能再把自己的精力無端地消耗掉了,也不能因為某些不公平的境遇而把怨尤轉嫁到無辜的學生身上、發泄到神圣不可褻瀆的教育上,還振振有辭地說“我是被逼的”。
教育,必須是真實的,有勇氣的。她必須能夠連接教師和學生的心靈與思想,能夠啟開教師和學生的情感與智慧,能夠讓師生在人的平等的層面上真正地達到教學相長。
直面現實,需要勇氣,而勇氣,來自良知。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工業園區星海實驗中學)
責任編輯 李淳